《清明时节》九卿公子

9、怎么舍得

　　圣驾在金陵南巡了二十多日，五月初便准备起驾回京了。

　　原本还高兴着白捡了个格格的头衔，光想着日子能好过些，没想到前几日乾清宫大总管梁九功竟亲自传了圣旨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硕汉格格明澈，秀外惠中，品性端良，谦恭有礼，甚似朕之骨肉，特诏明澈随驾入宫，钦此！”

　　我不禁心头凉了半截，真是应了古人的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原本只是曹家的小姐，虽然不得宠但日子也过得去，如今却是要进宫，不知前面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倒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只怕是刀山火海，是福是祸，听天由命了。

　　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刚从上房出来道别了老太太和太太，老太太倒是依旧没什么变化，也不见得有多少欢喜多少难过，仿佛是早已预料一般。夫人却从我被册封那日起便一直对我甚是礼让，甚至有点唯唯诺诺，原先的母大虫现在却有点像拔了爪牙的小猫，不禁让我有点好笑。

　　一路走过花园，水榭，前面便是“拙政居”——曹演的书房，整个曹家的禁地。上午小厮来传话说老爷叫我来书房见他，那时也只是有点惊奇而已，现在真站在门口了，竟紧张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也是这一年来他第一次要见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父亲呢？

　　正思量间，一声浑厚稳重的“进来”从屋内传来，简短有力。

　　我整理好心思，便推门而入，一抬头却是他的背影，他背朝我而立，一直一直望着墙上的画。

　　画中的女子执箫而立，眼里含笑，神态自若，一身清白，长发飞扬，袖口随风摆动，袍角翻飞，那是一种惟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的美丽，仿佛立于风中，不是那种羽化而升仙的遗世孤立，相反而是来自于上苍的乘风归来，她不是升仙的凡人，而是下凡的仙人。

　　屋子里是很冷的寂静，仿佛被冰冻了的时间，而她则是能冰冻时间的魔法，不大的书房因为她的存在而成了九天的星空，带着一点惊心动魄，浩渺无垠，地老天荒。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清瑶”

　　一声极低的轻唤，却在这冰冷的寂静中显得无比的清晰，这一声轻唤里包含着什么样的感情？

　　有无奈，有感伤，有怜爱，是至死方休的牵挂，是不离不弃的守候，是地老天荒的相爱，太多太多......

　　原来他是爱她的，而且爱得那么深那么痛，却依旧不舍得放手......

　　我站在原地，望着这一切，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突兀，仿佛偷听了月下的私语，突然能理解为什么这里成了禁地，即使身上流着他们的骨血,我也化不开这里的哀伤。

　　他依旧背对我而立，目光从未离开过画中的人：“明澈，那是你娘......”

　　耳边的声音是平静的，像诉说着一件不关自己的事，十年被他一句带过，我却能想象出他们的相知相爱相守最后想忘一生，半生之事，一言盖之，言浅意深。

　　“明日你就要走了，爹娘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书桌上放着的是你娘留给你的信物，你拿去吧。”

　　我走向书桌，轻轻伸手不是触摸信物而是触摸这张书案，这是他们曾经最幸福的地方，一个书写一个研磨，一个作画一个题词，一个是清俊公子，一个是清丽佳人......

　　那该是种什么样的幸福。

　　小心的拿起清瑶的东西，是一竿紫竹做的箫，与画中的一模一样，另一样竟是一件嫁衣。

　　这是一件红地金花的长裙，袖子上窄下宽，在肘部以纤细的红锦带收紧，好似两朵下垂的百合，门襟和袖口用略深的红绸线滚了层边，绣着一排金色的如意祥云纹，裙摆很大，绣着几株合欢，形态各异，仿佛从高空撒下便落在衣裙上，从此生了根，好像有了生命，摇曳生姿。

　　指尖拂过朵朵合欢，这样工整精致的针脚，不知道花了女子多少心思，清瑶穿起这身嫁衣定会是不可逼视的天人之姿吧。

　　我捧起嫁衣和箫走到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明澈，这一声爹我是为你叫的，也算尽了你的孝心。

　　“明澈，在宫里一定要小心，记住整个曹家都是你的后盾。”

　　他自始自终都背朝我而立，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伤心，但他的声音已经骗不了我了，带着一点点低沉的沙哑。

　　放心，我知道的。

　　门被关上了，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曹演慢慢踱到书案边，一遍遍地抚摸着方才放过紫竹箫和嫁衣的地方，仿佛还有温度一般，女儿也要离他而去了，多么清冷的寂寞啊......

　　夕阳的余晖洒进书房，扫过方才曹演一直站着的地方，没有雨季的五月里，地上却有两滴极浅的水渍......

　　回到屋里青青依旧在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带的，除了清瑶留给我的紫竹箫和嫁衣外，还有二哥的玉佩，再是一本《全真三十六法通释》，至于剩下的就是无外乎钱财！指尖抚过书面上的每个字，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放弃过回家的信念，我相信我只是还没有等到机会，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机会我也不知道，毕竟这本书没有讲怎么穿越时空，或许真的就这么回不去了，只是自己一直一直都不肯死心而已，告诉自己既然能来就能回去！

　　抬头看了眼，她是要随我进宫去的，自从知道我要进宫那天，青青那丫头就一天到晚乐得合不拢嘴。可是我知道她一点也不开心，跟了我一年多了，青青本是一个大咧咧的人，这点心思又哪里装的住呢？

　　其实琉璃轩里的每个人都不开心，红玉，白月，还有两位嬷嬷，原来这一年多的相处下来，每个人都在每个人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好像我们六个人就该住在一起。红玉好吃，白月懒惰，李嬷嬷好赌，陈嬷嬷长舌，原本的缺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优点，还有一个傻里傻气的青青和一个一样不咋地小姐。

　　呵呵，原来我的琉璃轩是这么糟糕，这么可爱。

　　原来她们都舍不得我和青青！

　　这几日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在想，皇宫，对我和青青这样的人来说，该是什么样的万丈深渊那？

　　二哥，你怎么就这么忍心呢？

　　我知道你这是对我好，我在曹家毫无地位，甚至要看下人脸色，可是只要，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怕，有时候下人的无礼，夫人的苛责，我都不在乎的，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进宫？荣华富贵吗？原来连你也不能免俗！

　　我从收拾好的包袱中摸出那块玉佩，放进怀里，只吩咐了青青早点歇息，我出去走走便很快回来。

　　一直走到一处没人住的院落，上了屋顶，我在等他，自从那次我被册封后二哥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而我也没有去找过他。

　　但是我知道今天他一定会来，而且是一定会来这里！

　　“二哥，那日为什么要教我吹《采薇》？”

　　我知道他已经站在了我身后，尽管他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因为我在很认真很认真地等他。

　　背后是一阵沉默，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地坐在我身边，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眼眸。

　　没有答案也好，那就陪着我一起沉默吧，只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你怪我吗？”

　　“不怪！”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不是我不怪你，是我怪不起你，原本想好的要狠狠地质问你，狠狠地骂你，狠狠地把玉佩甩给你。

　　可是真到了质问你，骂你，把玉佩甩给你的时候我发现我又做不到了。

　　因为你是我哥啊，这一年来一直爱我，疼我，保护我的二哥啊。

　　我知道你一定是为我好，我只是生气你把我送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我只是生气你不先问过我，就这么自以为是地为我好，我只是生气你怎么舍得，可是我只是生气，气过了就不生气了，我是舍不得你，舍不得琉璃轩，我已经把这里当家了，你知道吗？

　　手里紧紧地拽着玉佩，原本是要还给你的，原本是下定决心要还给你的，可是现在却怎么也送不出手了，我舍不得还给你了，这是你留给我唯一的想念了。

　　没有再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静静地像以前一样靠在他的膝盖上。

　　明天，我就要走了......

　　去年，也是在这里，明澈就是这样靠着我睡着了，今晚依旧是在这里，只是，只是，今晚没有月亮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我自己也一直在这样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鲁莽？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为什么就这样跟祖母做了交易？

　　如果明天的太阳能永远不升起来那该有多好，明明知道的，这么做你就会离开我，明明知道的，这么做你会伤心，明明知道的，这么做自己会难过。

　　可是，明澈，如果你问我是否后悔，我不后悔了，真的不后悔了。

　　即使最后我赌输了，我也不后悔，因为我争过你，可是如果这一生我都没有去争过，我才会后悔，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