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女的八十年代》柒夫人

12、012

　　“聪明的小孩。”良久，许可钦松开拉门的手，双手在胸前击掌。
　　没有外力，门缓缓打开，铁锈互相咬合，咯吱声大喇喇奏响。

　　“你还想说什么？帮助我完全成功吗？还是用你的智慧说服我？让我放了你。
　　“——小天才。”
　　许可钦下巴上的肌肉绷紧，光线从他脑后投下，他宛如一座雕像。
　　复活的雕像，沉重的脚步向俞荣儿靠近，最终钉在俞荣儿身前。

　　俞荣儿颈部前方肌肉拉长，她微仰着头，如同观摩石像般，平静直视许可钦，思维清晰道：“不合理手段得到的东西，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不可能善始善终。”

　　一米出头的小孩，说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话，许可钦眼眸变得晦暗，声音低哑，“然后呢？”他蹲下来，两腿打弯，膝盖八字冲外打开，手肘撑在膝上，双手悬在半空。

　　空气在两人鼻息间流动，俞荣儿嘴唇抿成一字，眼底充斥着面前男人的倒影。

　　“哈，紧张了。”许可钦歪头，嘴角扯出模式的笑。
　　将头摆正，他语调懒散道：“继续说呀，也许你真能说服我。”狭长的眼睛深深凹陷，眼下是浓郁的黑，他看起来疲惫又精神。

　　“得不偿失。”俞荣儿半晌后吐言，如同打开了水龙头开关，小孩清晰又成熟的思路从她脑海中飞出来。
　　“劫持我或许能让你短暂拥有一笔钱财。
　　“但社会不是无序的，我的家人会追踪你，你会被逮捕，从而进入牢狱。”

　　俞荣儿停顿，黑黑的眸子在白脸上格外醒目。

　　所以小孩怕他不清楚后果，警告他吗？
　　“呲——”许可钦乐了，鼻翼两侧分别陷下一道沟，疲倦深深刻在里面，他口气轻松，“你比你的同龄人懂得多。”他先夸赞俞荣儿。
　　“但是，从准备绑架你时，我就没想过逃离法律的制裁。”前脚掌向上勾，又落下，如此反复，许可钦小幅度摇晃身子。

　　俞荣儿无声，下颚的肌肉紧绷，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男人的鼻子。

　　“我是大人啊，做错事要承担的道理早就懂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小朋友，我不可能一直陪你在这聊天。”许可钦看向俞荣儿的眼神温度愈发寒冷。

　　这么小，就知道摆出聪明人的样子，真讨厌呢。
　　“他”应该吃苦受到打击的。
　　像个小孩子哭呀闹呀不是很好吗。

　　俞荣儿的视线缓缓从男人的鼻子挪至眼睛，声音不再平稳，“为了一时的念头进牢狱值得吗？从此你的家人会陷入窘迫，他们不但要失去你，还要背负你给他们带来的负面影响。
　　“这和你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

　　俞荣儿声音戛然而止，男人眼底闪现疯狂。
　　她全身肌肉绷紧，双手微不可查握拳。

　　然而许可钦仅仅是嘴角扯出一个大大微笑，“你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小孩，思想有深度。
　　“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吗？觉得我很愚蠢吗？”他向后拉了拉身子，目光始终盖在俞荣儿身上，似乎在测量小孩的体积大小，用来判定对方是否值得他坦白。

　　应该给聪明小孩不一样的待遇。
　　许可钦脸上出现诡异的笑容，随后男人平淡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环绕。

　　“告诉你吧，我欠了很多钱，很多很多钱。
　　“和你爸爸一样，我也有个儿子，我也很爱他，但是他生病了，要很多钱去国外治疗。
　　“但是我没有你爸爸的经商天赋，他打败了我，以至于我没有足够的钱供我儿子看病。”

　　“你知道赌博吗？一个可以瞬间让人输或是赢很多钱的游戏。我去玩了。
　　“没有什么比赌博来钱更快的了，但是它掏你兜里钱的速度也很快，我不仅没赚到钱，还把积蓄赔进去了。”

　　“然后——
　　“我需要更多钱了。”

　　许可钦冲俞荣儿皮笑肉不笑，压低头，直至狭长的眼睛和小孩仅剩一臂的距离。
　　“还要劝说我吗？然后我儿子只能等死？”

　　俞荣儿不吭声。

　　“果然聪明，没说让你爸爸做好人，免费救助我儿子。”俞毅行倘若开了这个头，除非他贫穷，否则他将永不安宁。

　　“为了奖励你的聪明，我决定了。
　　“不把你还给你的爸爸。
　　“你想去哪？东、南、西、北？只要你想，我努努力，将你卖过去。
　　“反正我都是要下牢房的人，生活没有多大奔头。
　　“但是我儿子多可怜，没有爸爸了。
　　“不如精神上你陪陪他，不过你这么聪明，可能只能陪他一下段时间，就能回到你爸爸身边了……”

　　许可钦又笑了起来，嗓子如同被热水烫过，声音呱呱如乌鸦。
　　他眼角挤出一滴泪水，抬手擦拭。

　　厂房内，男人的身影完全笼罩小孩，男人的笑声在回荡。
　　…………

　　俞家。
　　搜寻进行的很快，筛选俞毅行最近交往的人，逐个排除可疑性，许可钦一下子落入众人眼中。

　　陈子昂，俞毅行文.革时期认识的人，如今在公安局工作，虽是副局，少参事务，但权利不亚于局长。
　　毕竟能做到挂名副局长，本身也是一种实力。
　　多方调查后，找到许可钦入住的旅店。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陈子昂递过一张纸条，随后接过何素珍端来的茶水，一口闷。
　　胖子易出汗，外面跑来跑去陈子昂衣服都湿透了。

　　何素珍接二连三地给他添水。
　　陈子昂咕噜咕噜吞咽完，等到身心都得到水的滋润后，这才解释纸条，“这是他留给旅店老板的，说是你找他，就让老板转交给你。”

　　至于内容，不用打开，在场人隐约都能猜到。
　　要钱。

　　“上面两个账户，我叫人去银行查，查完那边有人直接打电话到你家。”陈子昂扯扯裤腰带，感觉松了几分。
　　从昨天被俞毅行打扰后，他就没吃饭了，中途只抓瞎吃了两个包子。
　　摸了摸肚子，觉着饿着也不错，省得家里娘们嫌弃他肚子“壮”。

　　陈子昂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摊开身体让肉喘气休息。
　　眼睛滴溜扫视一屋子，从大到小全是美女。
　　他这兄弟会生。

　　俞毅行打开纸条，扫视。
　　他还穿着昨日的衣物，下巴底下浅浅一层青色胡渣，竟有几分中年男人的沧桑帅气。

　　“先找人还是先转账？”陈子昂眼睛瞄向俞毅行。
　　不能随便打量兄弟家的女人，他只能将目光都放在俞毅行身上。

　　上面给了汇款时间，三天内。
　　昨天已经过去一天了，现在只剩两天。

　　陈子昂不能百分百保证两天内找到许可钦和孩子。
　　毕竟申城这么大，每天流动人口如此之多，找人无异于海底捞针。

　　“先转账。”俞毅行沉声道，眼眸深邃。

　　俞慧君从父亲手中接过纸条，一双大眼睛透着疲惫。
　　上面最后写道，只有钱被提现后，孩子才会被安全送回。

　　不安全是怎样呢？
　　青葱五指捂嘴，腮帮子颤抖，一双盈盈眼睛泛起泪光。

　　忽然，家中电话响起，俞平俞安离得最近，却没有接。
　　一双姐妹花精神不如往日。
　　她们安顺的像绵羊。

　　“电话来了，挺快。”陈子昂从沙发上起身，屁股从沙发上离开后，沙发仍留有深深印记。

　　俞希子望着两个深坑，眉毛轻蹙。
　　她低头，和姐姐们一样保持安静。

　　“我是陈子昂……嗯，好……继续查，中间的人都理干净。”

　　“查到了。”陈子昂冲俞毅行点头，下巴的肉随之受到挤压，仿佛随时能挤出油。
　　他眉头微拢，“一个账号是鹏城的，底子有点不干净，另一个是国外的，早被冻结了。”
　　乱七八糟的，以至于他们想打钱先将孩子捞出来都做不到。

　　一个鹏城来的外地人带着孩子能跑哪去呢？
　　而且据俞毅行描述，他家老幺智力不低，或许会留下线索？
　　…………

　　“我会在规定时间内将钱打到你账上，我要你收到钱立马将他们送到机场。”许可钦面冲墙，外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男人身前，小刀在他的手指尖穿梭，偶尔用其锋利的尖端刺墙。

　　“成，欠钱的是大爷，钱一到账，立马按你吩咐的办。”但仅仅让步于此，对于许可钦提出来要和女人孩子通话的请求，一口拒绝。

　　电话结束，许可钦向火车站行去，拐.卖人口猖獗的年代，用点心，还是能找到人贩子的。
　　远望男人的背影，他似乎是飘着走的。
　　他人生中的句号正一个个圆满。
　　…………

　　俞荣儿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通过门缝她看到了树、荒草、沙土、废弃物，以及放眼望去的廖无人烟。
　　这是她第五次这样观察了。

　　天马上要黑，那个男人估计不会再回来了。

　　“喂——”对着空荡的厂房，俞荣儿冲虚空喊。
　　回声在屋子里荡悠，然后渐渐消失。

　　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站起来，直直抛出去。

　　“砰——”石头落地声是对她的回应。

　　“呼——”
　　会有办法的。
　　不要急，天还没黑。

　　一双眸子重新振作。

　　厂房很大，绕一圈需要六七分钟之余。
　　四面皆是墙壁，布满碎石和灰尘。四余米高的地方有防偷窥及透光空窗，整个房子内唯一的出口便是大门。

　　然而对于门，除了那个男人从外向内打开，俞荣儿别无他法。

　　一系列设想在脑海中构思。
　　俞荣儿试图想出由男人开门情况下她逃离的方法。
　　装死？设陷阱？灰尘迷眼？……
　　通通推翻。

　　太阳的身影沉落大地，天色愈发阴沉。

　　俞荣儿背部贴在门口，滑落坐在地上，阖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时视线彻底转黑。

　　片刻，厂房内响起孩童干净的声音，有节律的外文诗背诵给其带来新的气息。
　　头埋在臂弯，俞荣儿念念有词。

　　不要怕。

　　忽然。
　　“汪——”
　　“汪汪汪——”
　　犬吠声响起！

　　背诵声瞬间停止，呼吸也停止，俞荣儿心跳突然加速。

　　“汪，汪汪——”
　　四只狗和鸣的声音躁动又安详。

　　“是你们吗？”俞荣儿面向门，手掌心抵在门上。

　　回答她的是更热切的狗吠声。

　　是它们。
　　…………
　　另一边，陈子昂等人绝对想不到四条狗比他们一群会思考的人类更高效。
　　各种顺藤摸瓜，终于大致圈出许可钦活动过的范围，安排手下一一排查。

　　同时，有关许可钦的身世调查也出来了。

　　“蠢人。”陈子昂毫不客气评价，白眼翻上天。

　　儿子有心脏病就好好调养慢慢治呗，偏偏被国外来的医生忽悠到，以为危在旦夕。
　　这下可好了，整个人刺激到，卯足了劲赚钱，但生意场上怎么可能只赚不赔，急了眼，歪门邪道起来。
　　降低成本生产劣质商品投入市场。

　　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不收他的货，一次对外贸易市场上，和俞毅行竞争同一单生意，失败了。
　　没有痛定思痛，反而被人忽悠去赌.场，这下可好，老本都赔光了，便出来霍霍人间。

　　根据许可钦提供的鹏城银行卡，陈子昂摸到赌.场，后面水深的很，他也不便插足。

　　“十有八九他一直有跟赌.场那边联系，这样他才能知道钱到账，要不你先往银行卡里打一半钱，把他钓出来。”
　　陈子昂也不同俞毅行客气，肉脸向下点，“只是这次你要大出血，要联络通信部门帮你筛查。”他的手还没那么长，开口直接招呼通信部办事。

　　“照你的最优方案实施，不用考虑钱。”比起钱，欠下的人情更为沉重，然而俞毅行眼也不眨给出回复。

　　“哈哈，成，你从来没有拜托过我，这件事怎么也得给你办好！”陈子昂拍拍肚皮，眼角闪现锐利的光。

　　“麻烦你了。”俞毅行诚恳道。

　　陈子昂大笑，“一起蹲过牢的兄弟，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呢。”
　　当年文.革形形色色的人被判进大牢，大多数人后来被平反了，然后有些人出去一蹶不振，有些人却一飞冲天。

　　陈子昂和俞毅行皆是后者。

　　而关于俞毅行出来后能风生水起这件事，陈子昂在狱中便敢定言。
　　几乎倾家入狱，又亲眼见证亲人一个个死去，俞毅行非但没有颓靡，反而在狱里学习起政治和经济，论文写了百万字。
　　俞毅行重新定义了陈子昂“男人”二字。

　　肉眼留下窄窄的缝，陈子昂乐呵呵望着俞毅行。
　　最后还不是要和他打交道。
　　他想做的事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同理，他想交的朋友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