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善》是风在杀人

18、缔结血契

　　今夜天色清朗，月圆无云。
　　哪吒牵着被混天绫缠住的申公豹等在岸边，太乙真人带着还在昏迷的张公子，在山河社稷图里观望外面的局势。
　　然而午夜十二点已过，敖丙却迟迟没有出现。哪吒感觉不对，便放弃了继续守在岸边，带着申公豹向村里走去。

　　观涯穿过巷道向海边跑去，跑着跑着却感觉不对劲，脚步慢慢放缓下来。
　　她喘着气环望四周。
　　周围静静地，前方的海岸林在海风中有规律地簌簌作响。汗水在冷风中干透，带走仅存的体温。
　　观涯立在原地，微微闭眼，仅凭意识感受周围环境。
　　突然，她猛一转身，向村后山脚下跑去。

　　前方树林影影绰绰，尚未建成的庭院在夜色中像极了张牙舞爪的恶鬼，隐隐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有个人影站在水泥草垛旁，手中有一点明灭的火光，像是在打砸什么东西。
　　那是阿丑哥的房子，是他从儿时心心念念的梦想，是观涯用为人妾室的代价换来的。
　　建筑之上，黑影一闪，迅速逼近建筑下的人。
　　“住手！”
　　观涯大喊一声，向建筑上的黑影发力。空气迅速涌动，形成扑面而去的高压气团，生生将黑影震出一段距离。
　　建筑之下，那人扔出手里的火把，点燃了草垛，顿时火光窜天。
　　火光映亮了那人满脸的惊恐，也映亮了残垣之上，肃冷的白衣人影——敖丙。
　　敖丙毫无防备，被气压冲得退开两步，紧接着身影一闪，眨眼已立身于屋下那人身后，手中冰刺乍现……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浅蓝的眸子，狠戾，冰冷，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单一得没有其他情愫。
　　扑面的火焰温度炽热，骤然袭向敖丙面庞。
　　敖丙眸光一凛，抓着那人衣领跳开躲避。被提溜在他手里的是一个青年，早已鬼哭狼嚎不绝。
　　敖丙冷冷看向袭击他的人。
　　那一身鲜红火光的少年，正于十数米外看着他，手里的火尖枪尖端还跳跃的隐隐火光。
　　“敖丙，放了那人！”哪吒喊道，抓住缠在申公豹身上的混天绫，“不然我就杀了他。”
　　敖丙瞳孔猛地一震，低叫一声，“师父！”
　　然后推开手里的青年，腾身跃起，数道冰刺自袖中飞出，齐齐刺向哪吒。
　　哪吒抓着申公豹躲开，冰刺深深扎进地里。
　　观涯匆匆赶来支援，被哪吒拦下。
　　“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好，不要过来。这里交给我。”哪吒说。
　　观涯哼笑一声，“没有我，这个人刚才早就死了。”
　　被观涯提及的那青年正哭爹喊娘地跑。周围人烟稀少，他不知道该去哪，下意识地把救命恩人当成庇护所，躲在了哪吒和观涯身后。
　　“你们不要碍事！”敖丙眉眼阴沉。
　　“敖丙，血契救不了龙族！契约要在双方心甘情愿的情况下才能缔结，你这样，是结不成血契的！”观涯说。
　　敖丙微微皱眉，不语。
　　那个被救下的青年缓过神来，大声哭喊道：“你跟他废什么话啊！赶紧动手啊！那是个无恶不作的妖，他刚刚要杀了我！”
　　敖丙的目光冷了一下。仅露出双眸的银白斗篷下，杀气愈发浓重。
　　身后，那座尚未建好的庭院火光大作，木质房梁被淹没进火光里，噼啪作响。
　　“管他什么龙族不龙族的，动手啊！不然你等着他把陈塘关杀个干净吗！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妖怪，就应该永远呆在地下，一辈子都不要出——”
　　“噗呲。”
　　青年错愕地瞪大了眼，捂着汩汩涌出血液的心脏向后踉跄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对他动手的观涯。
　　观涯眉目狠冷，手里半截没入青年胸膛的冰刺被鲜血染红。极寒的冰啃食着手指皮肤，蒙上一层鲜红的霜，她都像毫无知觉一般。
　　“你这样的家伙，才是妖怪。”她一字一顿。
　　青年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山河社稷图里，太乙真人看着这一幕，与亲眼目睹现场的申公豹一起，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
　　慈航道人的精气炼成的魂魄，杀人了。

　　空气一瞬间陷入寂静。
　　“喂，敖丙。”哪吒环抱双臂微微一抬下巴，“用这些歪门邪道的办法，可不像你。你就是被人蛊惑心智了而已，可别一直傻下去了。”
　　“观涯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带来的人，不是为了来跟你打架的。别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人就是在害你，误人子弟，不配为师。”哪吒把申公豹往前推了一下，“告诉他，真相。”
　　敖丙看向观涯，单调的冰冷目光有一瞬微不可察的复杂。见申公豹被推，敖丙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他用眼神逼退。
　　“给、给我松开。”
　　哪吒和观涯对视一眼，观涯微微点头。
　　哪吒哼了一声，收回捆在申公豹身上的混天绫，申公豹整了整衣襟，微微昂首，用倨傲的眼神环视周围一圈，然后目光久久落在敖丙身上。
　　敖丙一抱拳，单膝跪下，垂首道：“师父。”
　　“你、你休要听他们一派胡言。”申公豹说，“如今龙族被囚于深海炼、炼狱中，唯有找到用来替、替代的灵魂，才、才、才能解除天帝的咒法。”
　　“至于心甘情愿才能缔、缔约，纯属胡诌！你的妹、妹妹敖凌，不就已经重获自由了么？如果你还是不信，那我便再、再试给你看！”
　　什么！？不是必须双方自愿？
　　观涯懵了，她又突然想起来，好像自始至终，申公豹都并未亲口承认自己这一观点。
　　申公豹突然一挥衣袖，周围环境顿时暗了下去，风止，跳跃的火光黯淡下去。
　　四人仿佛置身虚无空间之中，四周皆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申公豹口中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展开双臂，宽大的黑袍猎猎作响。
　　地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白色法阵，白得刺眼。
　　“是禁术！”太乙真人在山河社稷图中叫道。
　　法阵成型，也一并形成坚硬的结界将哪吒隔绝在外，一个写着“仆”字的圆圈出现在观涯脚下，而对应的，敖丙脚下是“主”字样。
　　“师父，徒儿信您！请您收回法阵！”敖丙喊道。
　　申公豹无动于衷，悬浮在法阵中央上方，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观涯右手手心一疼，摊开来看，赫然多了一道狭长的刀伤。血止不住地留下，落在地上，一滴滴融进地里，染红了白色的法阵。
　　观涯心中响起一个声音：“你愿意与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缔结血契，成为其仆役，灵魂终身为之驱使吗？”
　　如果没有后半句，这话听起来像是新婚誓词……你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白头到老，对这段爱情至死不渝吗？
　　不不不，观涯你在想什么！专注一点。
　　“我愿意。”
　　“好，你不……”
　　不对。
　　等等。
　　她说她愿意？
　　愿意？？？为什么？这不太对啊？
　　申公豹本来都做好了听到“不愿意”之后直接缔结单向契约的准备，现在突然懵了。
　　缔结血契，是必须经过这个问题的，且只有仆方会听到这个问题。如果仆方回答“不愿意”，那巫师就可以强行缔结单向契约，但是如果回答“愿意”，那便要征求主仆双方意见，然后给出确切答案，选择单向缔约或者双向。
　　但是，为什么，观涯会愿意啊？
　　申公豹搞不明白。这明显是百害无一利的事，而且说好了是验证一下仆方非自愿也能缔约，她这是干嘛呢？
　　……没关系没关系，敖丙选单向就好了。
　　法阵开始旋转，在空中生成一个巨大的天平幻象，左端图案是一人跪拜在另一人脚下，右端则是两人双双欠身抱拳行礼的图案。
　　猩红的指针在中央，摇摆不定。
　　“单向还是双向？”一个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什么单双向？观涯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法阵另一端的敖丙皱起了眉。
　　有这个问题，就意味着观涯的答案是“愿意”。
　　“单向还是双向？”
　　观涯想起来了。
　　张公子说过，单向契约只会把主方的灾祸转嫁到仆方上，而如果是双向，主方也会承受仆方的灾祸，换言之，就没了主仆之分，敖丙会替她承伤……
　　“单……”
　　“双向。”
　　观涯惊讶地看着法阵那头的敖丙。他一袭白衣肃立，没有看她，平静却又不容置喙地说出那句“双向”。
　　而飘在半空中的申公豹，表情别提有多精彩了。
　　然而巫师只能施法，不能更改主方的意志。
　　天平指针猛地指向右侧，法阵散发出刺眼的红光，将两人团团包裹……

　　一切散去，周围又恢复了施法前的样子。哪吒二话不说又用混天绫把申公豹捆了个严实，申公豹连挣扎都忘了挣扎，傻眼地杵在原地任由哪吒捆了个结实。
　　半截房梁依旧在燃烧，明月依然高悬，唯一变化的就是在场之人的难以描述的表情。
　　其中以申公豹最甚。
　　他本来就是想报复一下观涯，给她缔结单向契约，没想到把敖丙也推到火坑里去了。
　　他的确因为十六年前的事情对龙族、对敖丙怀恨在心，但是比起素不相识上来就捆他的观涯……他还是更愿意偏袒敖丙。
　　观涯摸着刺痛的左腕。
　　刚才红光散去后，左腕内侧便多了一个红色的贝壳状印记。
　　是血契的证明吗？
　　她抬起左手把那个印记展示给表情复杂的申公豹火上浇油道，“这就是你的试验？看起来变成双向了啊。”
　　“意、意外……”
　　“那要是这意外再发生一次，是不是有的龙，命运就要和普通人捆绑到一起了？”
　　“……”
　　被混天绫捆住的申公豹脸色铁青，心说你这样的人我再施一万次法也找不到第二个。
　　“早知道这样，那你别问不就好了。”观涯说。
　　“哼，你懂、懂、懂什么！这是血契的必要步骤，没、没有这个问题，血契进行不下去！”申公豹终于找到说话的突破口。
　　“噢……”观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如果仆方是一碗血，谁来回答这个问题呢？”
　　本来只是无心一问，毕竟有张公子弟弟的故事为先例，只不过是出于好奇罢了。
　　申公豹的表情却有一瞬不对劲，像是被偷了钱包又突然想起里面没钱那种心有余悸。
　　虽然迅速恢复正常，可观涯还是意识到不对劲。
　　十六年前未能成仙，反被贬入凡道，申公豹对龙族怀恨在心是必定的，如今又突然帮龙族越狱……他真的有那么好心吗？
　　如果不是两厢情愿也可缔结血契，那么他陷害的点又在哪？
　　观涯心里冒出一个猜测……
　　“死人的血，是不能用来缔约的，是吗？”
　　申公豹目光慌乱了一下，在敖丙哪吒观涯三人的注视下憋了半天，说，“当然……”
　　“可以？那你试试？”观涯揪起地上那个早已凉透了的青年，往申公豹怀里塞。
　　眼见逃不过，申公豹费劲巴力地憋出下半句话：“……不能。”
　　观涯扔掉青年，敖丙愕然。
　　申公豹说，“人、人死之后魂魄轮回，一副空壳，当然不、不、不能用来缔结血契！敖丙，我当初跟、跟你说的，可不包括死、死人的血！你你你该不会愚昧至此，杀人取血吧！”
　　敖丙微微低着头，扼着自己的左腕。他没有跪下认错，说什么“弟子愚钝”之类的话。阴影覆盖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怪不得第一次亲自示范时，申公豹用了活人鲜血。
　　怪不得后来申公豹暗示他杀人取血。
　　怪不得……
　　敖丙紧紧扼住自己左腕，指腹因用力过猛而泛青。
　　“现在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要是再把我踢开，指不定我一个想不开自杀了，你可就得给我陪葬了。到时候龙族非但不能获救，还搭上一个三太子，这可就不值了，敖丙。”
　　观涯语气轻松，神色里似乎满是无所谓。最后念出这个名字时敖丙才抬起头，似乎是在走神，刚刚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眼里蒙着一层冷霜，隔着那层厚厚的寒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容，但很快，他挪开目光，深深地看了申公豹一眼，目光复杂。
　　“你的答案是愿意，我选双向不过是还你人情罢了。如今我们两不相欠，龙族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
　　“……保护好自己。”
　　他看着申公豹，却是在和观涯说话。
　　风吹过，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
　　“你傻啊！”观涯突然大声喊道。她攥紧了手，先前无所谓的态度荡然无存，“你休想一个人揽下全部责任，是我毁了你的计划，你就想这样把我得远远的吗！？”
　　敖丙睫毛颤了颤，缓缓垂下目光。他不易察觉地咬住下唇，向申公豹拱手行了个礼，然后转身。
　　“敖丙！！”呼喊声撕破夜空。
　　敖丙脚步一顿，微微侧首。
　　隔着烟尘火光，深沉夜色，他看见观涯双手抓着冰刺，横在自己白皙纤细的脖颈上。
　　那张面容姣好的脸上，布满了晶莹的泪珠。
　　月光淡冷皎洁，草垛房梁燃尽，只剩下零星跳跃的碎火。
　　相顾无言。
　　敖丙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身影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