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夏城女史

1、第 1 章

　　梦瑶记得的少君，是那副仿佛无意、眼角深处却尽是睥睨与不羁的眼睛。手中提着分量最实的女儿红，长衣广袖、无所顾忌地斜倚在地上，喝最烈的酒，听最柔的曲。酒过三旬，少君如醉兽，眼眸低垂、透出隐隐血色，衣袖当风，隐隐现出凛然身姿，烈酒穿肠，气息的炽热像是熊熊火焰。哪怕是天皇老子来到面前，他也至多给个眼角的余光，仰天喝下一口女儿红。神色无变，无话，无注目，如常。

　　15岁，梦瑶一次又一次地躲在望月亭旁的界碑后面，注视这个即将成为她夫婿的男人。混杂着女儿红、木桂香气的夏夜微风，把男人炽烈的气息一次次带到她身边。

　　她学习女工、书画、管事、谋略，心中惦念着琴瑟相鸣的花好月圆。

　　17岁，少女的心事开花结果。混不吝的王府逆子少君，收服两江叛军，官拜镇南王，风头天下无两。

　　婚期已定，梦瑶对镜自视，多年的自律和努力，令她仪态端庄、却不失娇柔，少女情态下、已有成熟、果敢的风韵。媒人惯例的“此女嘉人，堪为良配”，她当得起。

　　即便多年军旅，街坊传言，少君身边早已有莺莺燕燕，梦瑶也只以轻笑面对。她的自信，是那个望月亭中桀骜如鹰的男人，只有自己可与之合鸣。一朝成亲，收服江山的男人，定会是她情爱的阶下囚。

　　天作之合、花好月圆。

　　梦瑶和少君如胶似漆。坊间流传，镇南王敬妻、爱妻的逸闻。

　　一年一度的南山寺祈福，端坐在轿中的镇南王妻梦瑶，拿起流云花镜，端详着清晨夫君为她勾画的眉峰，心中沉静、喜悦。

　　镜子破的那天，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晌午。

　　满城奔走相告，朝廷悬赏多年缉拿的要犯——南部地下组织冰月堂的堂主——被抓。管事来告，此人正是当初官府收服南蛮之地的障碍，冰月堂暗中召集反叛之士，引发南部各地动荡叛乱，少君领兵南下，建立奇功。但冰月堂一日未剿灭，南部难安。抓获冰月堂堂主，镇南王终于可以享享清福。

　　梦瑶淡定如常，心上却挂着另一则传闻，冰月堂堂主同时是京城花柳之所流云轩的头牌。人称：无尘。

　　两个身份重叠，便是梦瑶，也无法抵抗好奇心，在家旁边的角楼上静坐等待，犯人巡街，惊鸿一瞥，让她见见头牌与贼人面貌几何。

　　叮当声从远到近，囚车来到角楼不远的地方。梦瑶贴身的婢女按捺不住，倚着窗子探出头去，注视着即将来到眼前的囚牢和罪人。梦瑶本是好整以暇，突然感到来自对面角楼的目光，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目光。她慢慢望向窗外对街，青色长衣宽袖，眉峰高耸入云，身形凛然如剑，神色冰冷萧肃。

　　寻常人看他，只能看到这些，可是不对。他手上的青筋已经暴起，他的双眸像一团火焰，克制而灼热。她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是囚车和囚车里满身血渍的女子。

　　梦瑶瘫坐下去。

　　十日后，罪人被当众处死，现场观刑的人说，女子被审讯多日，遭受酷刑，面部血肉模糊，已不可辨认，现场又被一刀封喉，罪有应得。

　　病倒的梦瑶，调理多日，终于神志清醒。少君对她关怀依旧，命侍女悉心看护。但许是公务繁忙，除了探望病妻，便是埋首书房，并严命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夜深人静，梦瑶来到书房外，严防死守的侍卫见是她，收起兵器。梦瑶秉退侍女，默然入内。窗户隔着透明的薄纱，那个她从15岁就心心念念在心头的男人，斜靠在楠木椅上。半晌，传来一句怒吼，我死也不会放过你。花瓶被砸碎在地，然后是桌子、方凳、烛台，物什们滑落、碰撞，尖利的声音撕破园子的夜空。梦瑶感到轰隆一声，她的世界倒了。

　　在卧房醒来时，梦瑶第一眼看见的是母亲。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梦瑶不知如何托付心事。一向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的母亲说，梦瑶你看，琴儿也来看你了，她是你伯父家妹妹。

　　梦瑶的左手攥紧了锦被。

　　少君也来了，梦瑶看见少君眼神的余光扫过了表妹，然后不露声色地看向自己。寒暄少许，少君大步离开，再没有一次看过除了正妻和岳母之外的旁人。

　　梦瑶让众人退下。母亲对梦瑶说，这是你父亲的主意。你已入府三年，仍无所出，如今又体弱多病，这是下策中的上策。

　　梦瑶眼神倨傲冰冷，一如她的夫君，淡淡答复，少君不是常人，不会对妹妹动心。

　　三年之中，仅是梦瑶所见，献给少君的佳人不计其数。梦瑶早已做好成为当家主母，与妾室和平共处的准备，但是，一次也没有。

　　这曾令她快乐。

　　只是，她现在才明白，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终是忍不住，晚饭过后，她再次来到书房。隔着帘子，她看见少君的眸子瞥见了她，但他眉头只皱了一下就神色如常。他在给床上的女子喂饭。盛起一勺，在嘴边吹气，然后徐徐地递向女子喑哑暗沉的唇。不知过了多久。房内房外只有沉默的月色、逡巡的烛影和夏夜人间的蝉鸣。

　　梦瑶彻夜难眠。

　　晨间，少君来到卧房，梦瑶咬紧双唇，你为何如此。少君将头转向窗外，许久，道，不会再有旁人。梦瑶问，你要给她名分？少君深深望她，眸色平静，她不会要。

　　梦瑶质问，天下都以为，罪女已被处决，镇南王府如何容她。

　　少君眼色微动，直直盯着梦瑶，那又如何。水雾漫上了梦瑶的眼波，少君留下颀长、果决的身影。

　　深秋将至。

　　皇帝将亲赴泰山祭祀大典，少君随侍。身披战甲的少君与梦瑶及众人辞行，梦瑶看见少君的腰间多了一枚艳丽的花纹吊穗。

　　梦瑶打定主意，来到少君书房。守将却是少君最得力的左右手明诚。

　　明诚仿佛对一切了然，要求与梦瑶单独说几句话。明诚说，无尘姑娘是少君旧识，一起走过南部的血雨腥风，主母不要插手。

　　梦瑶神情黯淡，在书房门口，犹豫不前。房门突然大开，有人说，请进。

　　梦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迈出步子的，屋子里有熏得人眼睛生疼的香气，装饰陈设迥然于之前少君喜爱的清冷肃然，变得艳丽辉煌。那人斜倚在床榻上，神色安静，眼角不羁。只看一眼，梦瑶已经明白，夫君缘何情之所钟。

　　“喝茶。”梦瑶感觉到那人的凝视。梦瑶徐徐说出她思虑良久的话—— 我从未见少君如此待人。

　　空气在一瞬间凝滞。那人说——我也从未允许自己被关在笼子里这么久。

　　吱吱呀呀——一群乌鸦从窗外飞过。

　　梦瑶走出门去。

　　三天后，传来消息，镇南王少君在泰山之巅挟天子以令诸侯，天子禅让，镇南王少君成为天命之主。

　　阖府上下为少君归来做着准备，主母梦瑶在凉亭中发呆，不远处，明诚眼神晦涩阴沉，向梦瑶行礼，示意梦瑶和他同去。

　　梦瑶走过长长的心事的鹅卵石小径，来到她妒之恨之的书房外。明诚说，少君在里面。

　　上一眼明丽辉煌的陈设已不见，屋子里密不透光，陈设零落一地。少君坐在床沿，沉默如石像，明明没有人说话，梦瑶却感觉到泰山压顶的汹涌和窒息。

　　少君说，她走了。

　　梦瑶错愕。下一瞬间，少君抬手折断了床梁，鲜血涌出。轰隆一声，床架坍塌在地，梦瑶闭上了眼睛。

　　梦瑶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少君血红的眼睛。

　　她看见自己走进了这双眼睛。是15岁的少君。因为是庶出，被嫡兄长打小欺侮。亲王每每责罚少君，棒棍之下，少君的眼眸愈发叛逆、癫狂。

　　16岁，少君加入军伍，骁勇善战，在军营屡受提拔。但他的夜越来越长，在望月亭独斟，在流云轩听曲儿。天亮了。

　　只有一次温柔，是一个姑娘咬破了嘴唇，以鲜血喂之，唤起他溃散的求生意志。他被温热裹挟，平生第一次，渴望新的生活。

　　她还看见少君的暴狂，单人单刃，血溅百米长街，将无尘护在胸前。

　　还有两人的争吵，少君的手指把木桌陷出深痕，无尘则用指甲在手上划出血迹。

　　雨越来越大了。

　　少君回京城了。

　　梦瑶心心念念的花好月圆开始了。

　　梦瑶又一次想起15岁，望月亭边，烈酒、花香和炽热的男性气息，让她的心坠入空明。

　　她冲进少君房中，抱住少君，放下所有体面嚎啕大哭。

　　少君着单衣，身体冰凉。突然，单手将梦瑶按倒在床，扼住梦瑶颈喉，梦瑶以为自己将要死去，泪珠一泻而下。

　　新王登基，普赦天下，广纳良人充实后宫。

　　梦瑶早已心无波澜。除节庆嘉礼，少君已不再踏□□泰殿。琴儿如愿入宫，父族欢欣。

　　惯例的晨礼，梦瑶扫过妃子们的脸。没有一人像她。

　　梦瑶倦了。少君雨露均沾，妃子们无人得盛宠，这样的后宫治理起来倒也不难。晨礼即将散去，梦瑶突然想起，少君并不是全无偏宠，翻看起居录，秀妃是最常出现的名字。

　　秀妃本名明秀，是少君爱将明诚的妹妹。只是，姿色委实平常，高看她的理由，梦瑶想不出半分。

　　午后，梦瑶来到秀妃所在的储秀宫。说起来，这里不过是后宫群院里一处偏僻的角落，但梦瑶发现，偏僻只是从离主宫殿的远近而言。从兵士训练的校场回宫，储秀宫恰在最便宜的位置。

　　心思顿时沉了。

　　屏退想要通报的宫女，梦瑶看见，储秀宫的管事宫女亦有众多内府时期少君的亲信。

　　鬼使神差，梦瑶没有走向主殿，而是循着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香气，走向一条幽深小径。香气越来越重，梦瑶提起裙摆，小心行走。快要走到一处僻园时，梦瑶让身边一众人等退下。

　　推开圆形的小门，开阔的草地落入眼前。草地中央落八角凉亭，恰似望月亭的布置，男子举起一坛女儿红，斜倚在地上，不羁、放浪。女子弹起月琴，长发不拘形制，吹拂在脸旁。

　　仿佛世间最平凡的夫妇。

　　梦瑶最在意的还是那双眸子。里面是最深的海。最深的孤独。而现在，她还看到了最深的依恋和缱绻。

　　她想起内侍官说，皇上处理完政务，总要去校场观看新兵训练，日日如此，无一天懈怠。

　　她又想起，香料是后宫日常必需，少君让明诚兼理西部贸易。交泰殿之外，储秀宫有最大的香料自由。

　　她还忆起，起居志中虽未言明，但少君去到多位妃子殿内已是夜深时分。有妃子羞赧暗示，少君疲惫，只是来宫内休憩。

　　再往下想，近来，少君心情爽利，朝堂之上笑颜大展，令群臣错愕。

　　梦瑶回到寝宫，少君的赏赐已到。珍奇异宝，蓬荜辉煌，映出当朝皇后的无上荣耀。

　　是夜，梦瑶命膳房布精美佳肴，上好陈酿。卸下繁复妆容，她第一次纵容自己酒过微醺。迷离中，她想起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少女心事懵懂，凝视远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