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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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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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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海棠花树在烈火里蜷曲了枝干。
上阳宫的宫女、内侍们都被玉暖姑姑撤了出去,偌大的含光殿,只有顾瑟一个人的脚步声轻轻地回响着。
热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垂落的柔纱帐幔和木质的廊柱、横梁一起发出哔剥的声响。
这感觉可真是痛啊。
她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了,几乎是强撑着,才在窗边的罗汉床丨上坐下了。
桌上的轻纱罩里,还笼着一副下到一半的残局,纵横的线条微微地扭曲着,不知道是因为高温升腾的空气,还是她的眼睛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太子夙延川出征的前夕,他们曾手谈到夜深。
那个时候,太子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们把这一局下完。
其实她早就该投子了,他愿意哄着她,故意让着她,她心里都知道。
可是那个说回来陪她终局的男人却失约了。
熊熊的火焰已经燎到了窗下。她喜爱的海棠花的灰烬飘进来,落在她执着棋子的手上。
她这一生,也如海棠余烬,开过盛极的年景,就随着枝干一起,在枝头上燃尽了。
百年顾氏、两代文宗的门庭,数代帝王称赞过的家风,嫡房受尽宠爱的掌中珠玉,当年在京城清流人家的女孩儿里,她就是顶顶让人称赞也让人眼红的一个。
而后来,胞姐顾笙做了两年的太子妃,有生育之功竟以罪获死,满朝都在看顾家的笑话,她却很快就被皇后亲点,成了新任的东宫女主。
世人都羡慕她。
顾瑟以手支颐,稀薄的空气让她的喘息愈发艰难,但她的腰丨肢依旧挺得笔直,像是刻进了骨子里,至死都不会变的一些坚持。
她垂着头,手中的棋子被摩挲得温热,但她已经感受不到那种触感。
——如果早知道会这么痛,她还会选择这样的赴死吗?
——还是会的吧。
眼前扭曲的光影里,模模糊糊地浮现起初见时那个男人高大的身躯,他戴着黑铁鬼面的脸,剑一般峭拔而锋利的肩脊,束进宽牛皮腰带里的精壮的腰,腰上悬着乌金的马鞭,猿臂轻舒,挽着柄兽口强弓,一手就搭上了箭。
那弓弦在他手里就像小孩子玩的弹弓似的,毫不费力地张满了。
追在她身后的悍匪被连珠般的三箭钉在了壁上。
她撞进他怀里。
他低头看她,鬼面具后面的一双眼深邃而沉静。
她握紧了他的衣角,喃喃地唤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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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延川看着昏迷中,被放进了床帐里,依旧紧紧牵着他衣角的女孩儿,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些头疼。
顾瑟的侍女闻藤和闻音也有些无措。
她们在还真观中做客。
还真观被流民所围,观中决定将前山的屋宇舍给流民暂住。
姑娘在退回后山的路上遇到了趁机混入观中的巨匪,幸而被人所救……
姑娘在受惊过度而陷入的昏迷中,却抓着救命恩人的衣角不肯放手。
那个看上去就冷淡又酷烈的男人,竟然一声不吭地把姑娘一路抱了回来。
无论是哪一种状况,都让两个侍女无所适从。
夙延川沉默了片刻,抽丨出了靴筒中的短刃。
闻藤吓了一跳,她慌慌张张地屈膝道:“恩公,不如奴婢服侍姑娘松开手吧。”
夙延川瞥了她一眼。
他只是想把衣角割开,让小姑娘抓着剩下的布料去。
他没有理会丫鬟的话,俯下了身去。
一声呢喃的“殿下”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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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幻梦之外似乎有一双凌厉的眼探究地注视着她。
顾瑟悠悠睁开了眼。
斗方净室之间,花梨柜格、桌椅,泥灰香炉,素青帐幔、椅袱、壶盏,临窗的棋枰上有副残局,连棋笥一并歪歪的放着,教人拿轻纱罩上了丢在那里。
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场梦,梦里浩浩神宫、煌煌烈焰,如日方升。
醒来素淡山水,不知是幻是真。
——火那样的大,燎在身上那样的痛,她该是死了吧。
临死之前,她好像还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见少年时的太子,还会白龙鱼服,带着黑铁鬼面具行走江湖、十步杀人,少年意气如剑凌云的样子。
她其实也只见过一回。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是谁。
他就像是她年少时的一场英雄梦,年华过去,记忆都渐渐遗落,只有午夜梦回偶然记起。
她就看到了床边那个和梦里一样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笑了起来,轻声唤道:“殿下!”
这个梦,真好啊!
她还能再见到他一回。
虽然是少年时的他。
可是比起他死在遥远的西北边境,满身的血都流进冷冰冰的黄沙里,她还是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她专注地望着他,脸上、眼中都是笑意。
那笑容像一朵静悄悄开放的海棠花一样,温柔、直白、又纯粹。
夙延川心中克制的杀意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他低着头,摸了摸女孩儿有些凌丨乱的丫髻,低声道:“好好养病,我派人送你回家。”
回家?
回那个主子们都各自凋零的顾府,还是被她付之一炬的上阳宫呢?
她有些黯然,也有些羞惭地偏了偏头。
她好像很对不起他……她把他们的家都烧了,不想留给那个篡位的奸逆。
可是这个时候,上阳宫好像还没有被赐给他呢!
想到这个,她像被赦免了似的,就重新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又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好啊,一言为定!”
小姑娘的想法真是多。
夙延川垂着睫,又摸了摸她的头,手指拂在她手背上,展开了她紧握的小拳头,才起身出去了。
※
他出了门,房中的两个丫鬟才如释重负一般围在了顾瑟的床边。
顾瑟的目光从她们面上细细地看过去。
这梦境真实到栩栩如生。
稳重寡言而内秀的闻藤、伶俐活泼而直白的闻音,都是当年她的母亲云弗为她简拔的侍女,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着她——而在她被赐婚的时候,因为前路渺茫,吉凶不测,她坚持没有带她们入宫,而是托付祖母为她们定了婚事。
后来顾家出了许多事。
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闻藤。
后来闻音一身是伤地找到她,带来府中最后的消息的时候,她才知道,那个踩死一只蚂蚁都会愧疚不已的闻藤,在祖父顾崇病逝以后,混进二房的内室,亲手毒死了她的二叔顾九枚。
闻音伤得很重,逆王夙延庚为了控制她父亲顾九识,在顾家下了重兵,连她派出去的、夙延川留给她的东宫亲卫都没能周全,何况是闻音这样一个弱女子。
她还记得闻音狼狈的,但带着笑望着她的脸。
发生过太多事,即使只是几年时间也恍如隔世,连她自己都很难回忆起这两个丫头正在花期的、年轻而生机勃勃的容颜了。
可是在这个梦里,竟然都纤毫毕现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柔声道:“你们辛苦了。”
闻音连忙摇头,道:“姑娘,您终于醒了!奴婢们都吓得不得了。若是夫人知道了,不知道要多挂心。”
顾瑟也有些茫然。
是啊。
远在江南的,大归的云弗,不知道会不会已经收到了帝都变故的消息呢?
她会知道父亲不愿受辱、不屑附逆,而死于刀兵之下吗?
她会知道她仅剩的一个孩子,用一把火断送了余生吗?
她该有多伤心啊!
顾瑟眼中忽然溢出泪来。
闻音慌乱地为她拭泪,连连地请罪:“姑娘,姑娘,是奴婢说错了话,您才刚醒呢,这样的流泪,往后会头痛的。”
顾瑟被她这样服侍着,慢慢地感觉出不对来。
人都说,梦里是没有感觉的。
可是她所见、所闻、所感……都像是真的一样。
柔软的帕子贴在脸上,挨过泪痕的地方却难免有微微的刺痛。
会痛,怎么会是梦呢?
可是如果不是梦,怎么就会见到这些……这些……
她睁大了眼睛。
闻音以为她要什么,忙道:“姑娘,您喝一点水吗?不然进一点东西?快要午时了,观中应该准备了斋饭……”
顾瑟摇摇头。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视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微小的、早已记不清的细节都自然而然地摆在那里,窗外泉声如佩环,间有鸟鸣婉转,风吹过山林,簌簌的涛声一浪一浪地从大山深处回荡出来。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是她少年时,应和时俗,与当时所有的京中贵女一样,被送往道观做短暂的清修,而在望京山还真观住了两个月的客舍。
不知道是上苍的垂怜,还是神明的庇佑。
她在经历了世间最喧嚣、最繁华、最苦楚、最凋零之后,竟然回到了十岁这年的秋天,一切危机都还隐匿在冥冥的阴影里,一切不幸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的时候。
是十年一场大梦,还是梦中庄生化蝶?
顾瑟坐起了身。
她腰丨肢笔直,眼睫垂落,让闻藤和闻音都不自觉地屏息收声。
但她抬眸望过来的时候,却只是微微地笑了起来,道:“不是说膳堂准备了斋饭吗?我还是想走一走,不如过去用膳吧!”
——不管是哪一种缘故,她都无法窥知,但她既然有了这样的际遇,那就好好地活这一生,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