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第 55 章 ...
-
“陛下,怀浩将军来了。”苏筱在门外轻声说。我却被脑子里一个可怕的想法炸得神思恍惚,半天才回应道,“叫他进来吧。”
我得冷静。也许是吃坏肚子了,也许是这几天有些太累了,呕吐感在很多情况下都会发生。
可是。。。在吃了红丝草的情况下呢?
“臣,祁髅,参见陛下。”
我敛起思绪,看着单膝跪在我面前的青年。他柔顺地垂着头,淡紫色的长发从颈后垂落下来,看起来有几分单薄的身形,却偏偏穿着一身银色铠甲,更奇异的是看上去一点都不突兀,反而显得挺拔而英武。
我说,“小髅啊,眼下就只有咱们俩了,你不用继续装了。”
他抬起头来,冲我眨了眨眼睛。那种单纯而俏皮的样子,我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一样。
其实小髅长得很帅气,只不过平时总是默不吭声,低调得让人把他的样貌都忽略了。可是现在他却扬着一双剑眉望着我,英姿勃发,我都要不敢认了。
他虽然冲我笑,却仍然跪着,没有贴上前来像以前那样与我打闹。
“什么时候整了个将军的官衔儿啊?挺气派的啊?”我斜眼瞥着他。
“杀了南王朝一个将军,先王封的。”他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说着。
“怎么还跪着啊?‘朕’可没红包给你。”
他站起来,瞥了我几眼,有点迷茫的眼神,“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感觉跟梦似的。你是伏溟吧?”
“不是,我是你爹。”
“真的?幸亏我长得不像你。”
我本想一脚踹过去,不过现在这种身份再干这种事儿实在有失庄重,所以我只是把手边一个茶碗跩了过去,他灵巧地躲过,哗啦的碎裂声把侍者都引了进来。
“不用打扫了,下去吧。”我挥挥手。小髅看着我使唤人的样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我一直都找不着你。好不容易打听到你的消息,结果你就成海王了。”他想看我,又不太敢看的样子。
自打我见了他,就感觉他对我的态度与以前有了细微的不同,不敢太过放肆一般。只不过是身份不一样了,他竟然连看也不敢了?
也好,君臣之间,本不应该太过亲密。
不过,有一两个宠臣也是正常的吧。
“我去了南王朝。所以我才能知道那么多关于南王朝的事儿。”我跟他直说了。
小髅震惊地望着我,“你怎么会去南王朝?这都是怎么回事儿?”
“小髅,你相信我么?”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神色也严肃起来,略略想了想,回答道,“我信。”
“既然你信我,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伏溟,绝不会做任何有害于北王朝的事。而关于我在南王朝发生了什么,我什么也不会说,那与北王朝无关。”
小髅是个聪明人,对聪明人最好说真话。
他与我对视着,少顷,低下头去。他说,“臣信陛下。”
我微笑,“你爹怎么样了?”
“都还挺好的,只是有些操劳。”他说话分寸拿捏得很不错,既不显得疏离,又不会太放肆。
“你是什么时候当上这个将军的?”
“半年以前。”
半年以前。。。那时候我还呆在那个地宫里面,想不到自己还能活着走出去。
“很厉害嘛。那朝中的事儿,你也已经知道一些了?”
他看看我,然后说,“还行,常听我爹说,也就知道一些了。”
“你认为宰相泷鲸这个人如何?”
“相爷为人谦和,光明磊落,睿智明达,为北王朝尽忠尽职,跟家父是多年好友。”
原来宰相与扬威元帅是朋友,这个盟结的,文武兼备,简直是无敌了。怪不得老海王敢把朝政都交给他代理。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是绝对不能闹内乱的。
我笑着说,“果然是个国家栋梁啊。”
小髅也笑,“是啊,我记得小时候爹爹带我见过他几次。他是个很温和的人,不像个当官的,倒像个隐士。”
听起来,似乎是没什么威胁。小髅有意在护着他。但是这样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地服从我这么一半截儿杀出来的海王么?尤其在听到我曾到过南王朝,他会不怀疑?
还是应该亲自见一见他。
“小髅,你什么时候回前线?”
“南王朝这两天又有动静了。我想明天一早就出发。”
“你还真挺忙活的。”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比我都稍稍高一点了。
他苦笑,“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想这么忙活。”
“小髅,你把你小命儿看紧了。”我按住他肩膀,“你得给我整个儿地回来,别缺胳膊少腿儿的。”
“你放心吧,我们决不让那帮疯子过一目城。到时候,我提着溯汐的脑袋来见你!”
“说大话吧你就。”
小髅退下去了。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这个朋友。但是现在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成了杀敌千万的将军。
简直跟奇迹一样。
可是,这个朋友还能在我身边多久?他成了我的臣,这份友谊还能持续下去么?
而现在,更让我心乱的,是那阵时不时袭来的恶心感,有时还伴着头痛。我终于无法再安慰自己忽视这一切,传召了宫里的太医。
诊治的时候,我挥退了所有的人。
我看着那个老迈的鲛人背着一个医箱跪在我的面前,手脚倏然冰凉,心脏像被什么动物的利爪钳制着,尖锐的爪尖刺入肉中。
“陛下,请伸出手腕。”太医弯着腰,坐在我面前。我忽然想把他赶走,但最终还是伸出手去。
他把手指搭在我的腕上。
我则紧紧盯着他的脸。
半晌,那张已经有几分枯朽的脸上忽然变了变,我看到他的眼神闪了闪,手也抖了一下。
“怎么了?”我问。
他嗫嚅半晌,轻声说,“容老臣再仔细查一查。”
他仔细看了看我的脸,手一直撘在脉上,长长的胡须荡了几荡。然后他放开手,问我,“陛下最近是否常常觉得恶心,没有食欲,尤其是在早晚的时候?”
我迟疑着,点头。
“有头晕头痛么?”
“有时候会有。”
老太医想说什么,又似乎在犹豫。
我也不问他,我全身都已经僵住了。
“陛下。。。”他终于开口,“恭喜陛下,是喜脉。”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嘴唇相碰,吐出来一行怎么也理解不了的字。
“……喜脉?”
“回陛下,是喜脉。”
“你没有诊错?”
“老臣行医多年。。。该是不会有错。”
“该是?”
太医有些紧张,匆忙地跪在我面前。
我低头,看向腹部。平坦一片,冰冷一片。
孩子?
我的脑子像被冻住了,思维一点一点地错位,那两个字成了晦涩的符号,渐渐被磨得粉碎。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是都已经结束了么?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我吸进一口气,觉得全身都剧烈地抖了一下。
“给朕七段。”我听到自己说。
七段,七段。这是我头脑中立刻就浮现出来的念头。
对,对。只要喝了七段就行了,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不会有那个畜生的孩子,绝对不会的。
太医说,“陛下,这种情况下,七段不可多用。臣不知道陛下以前是否用过。如果。。。使用次数太多,可能以后都不能再有子嗣了。。。”
我一拳垂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老太医惊慌地闭上了嘴。
“给 朕七段!!!”我一个字一个字告诉他。
“臣,臣这就去配药。。。”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都是空白着的。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应该干什么。我仿佛又回到在南王朝地宫里的日子,每日心惊胆战,怕溯汐出现,怕露出马脚,怕自个儿烂死在那里,永远见不到阳光,得不到自由。
为什么现在,他还要纠缠着我?
他该死。。。他该死!
“陛下,宰相大人和大司马在龙王殿候着呢。”苏筱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慢慢消化着他的意思,然后木然地站起来,往外走。
周围的景色都模糊成了一团,我不知道自个儿要去哪,要去见谁。
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走过一级又一级的台阶,跨国一道又一道的门槛。我仿佛感觉到肚子里有什么燃烧了起来,有谁在惊恐地嘶喊,祈求。
明明是漫天的湛蓝,却突然全都黯淡下来。
我看到泷鲸和汉稽冲我跪下来,可是一阵剧烈的晕眩袭上头部,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所有色彩开始剥落消融,最后混沌成了一团,黑得让人窒息,却又无法挣脱。
耳畔的嘈杂声一点点弱了,弱了。再无声息了。
我仿佛跌进一个封闭的墓穴中,动弹不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听不见。
忽然,眼前渐渐明亮起来。我睁大眼睛,面前是一片铺展开的草地,半透明的青碧摇曳着,浮着一层柔和的金黄。我发现我站在一片山坡上,身边是一颗并不高大的树,树上开满牛奶一样洁白的花,时时有花瓣随着清风飘落,像雪一样。
远处,一个孩子向着我跑过来,他的手高高的扬着,手中是一个金黄色的花环。
“爹~爹~~”
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孩子,银蓝色的眼睛,鸦羽般的黑发,精致得像个瓷娃娃。
我看着他扑向我怀里,心里有丝丝的疼,可却是无比柔软。我把他拥进怀里,叫他的名字,“忆卿,我的忆卿。”
在我怀里的,是一个鲜活的躯体,充满了阳光的气息,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咚咚地有力地跳动着。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忆卿。他扬着小小的头颅,举起手里的花环,“爹,送给你。”
我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很幸福的时刻。
我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颊,贪恋地看着他身上的每一寸,我把他紧紧搂住,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
我的忆卿,不要再离开我。
爹爹会好好疼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谁都别想再伤害你了。
别走,别走。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问道,“为什么杀我?”
我全身一冷,放开他。他呆呆地看着我,忽然,从嘴角流下一缕鲜血。
我喉咙里咯咯地响,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看着他的眼睛中,鼻子中都溢出那刺目的颜色,他不停地问我,“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
我只能摇头,不停地摇头。
巨大的恐惧笼罩过来,忆卿的眼睛仿佛成了两个空空的洞,悲伤地流着血泪。他在控诉我,他在责怪我!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我在噩梦里挣扎着,渐渐清醒过来。
醒来后,入目的第一个人竟然是禺强,他坐在我身边,凝视我。我一时恍惚,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可怕的事都只是噩梦。他没有觉醒,忆卿没有被打掉,我没有去过南王朝,灵枢也没有死。他还是洛卿,爱着我的洛卿。
我刚要笑出来,那笑容却在显形之前就僵住,然后褪了下去。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不仅一切都发生了,而且还有更可怕的现实。
他现在来做什么?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做声,只是望着我,像傻了一样。
每一次都是我先说话。我说,“海神大人,有何贵干?”
他听到我说话,似乎震了一下,目光缓缓移到我脸上,美丽的脸上似乎带着几分难掩的近乎窒息的哀色,黑色的眼眸里有着绝望的悔恨。
我被他这种神色震住。
他的嘴唇抖了一下,伸出颤抖的手,却又像害怕什么一样收了回去。
“是谁?”
他的声音喑哑,仿佛破碎了一般。
他知道了。
当着宰相和大司马的面昏倒,大概他们也已经知道了。
也许是泷鲸,也许是汉稽,也许是那个太医。总之有人告诉他了。
可是,他现在这副要死一样的表情,是要做什么?
我忽然生出一股报复一般的快感,我冲他笑,“是溯汐的啊。”
他的眼睛里,有东西哗啦一声碎掉了,粉碎。
“为什么。。。会这样。。。”
很轻很轻的三个字,像呓语一样,我觉得他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自己。
可我还是回答了,“朕怎么知道为什么?朕还想问你为什么。”
似乎我每说一个字,他整个人就又碎裂了一些。我要是多说几句,他就会在我面前粉身碎骨。
我坐起来,“谢谢你的关心,没事的话,请回吧。”
他抬起头来,双目中竟然充斥着慑人的恨意。早已没了先前冷淡自持的样子。
“你的神力,也是他?”他问我。
我站起来,没回答他,“苏筱!”
苏筱从外殿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
“太医的药呢?”
“陛下现在就要?”
“传他过来!”
“是。”
我转头,禺强仍然站在那里,像一个影子。
“呵呵,也许朕应该找你要七段。这样比较快。”我冲他冷笑,然后转身走出去。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我走到寝宫外的玉阶上,正是晚上,没有阳光,只有淡淡的月辉一缕缕沿着海水流泻下来。
我打击到他了。
可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很难受,胸口很疼,疼得我想把一切都毁了。
都到地狱去吧,陪着我一起。
太医很快过来了,带着药碗。
“陛下,您现在身体还虚,是不是等几天再。。。”
“拿来!”
七段被盛在红珊瑚碗里,无色无味,仿佛只是普通的溯水。
只要喝下去,腹中的那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就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干干净净的。
就像忆卿一样。。。
我把碗凑到唇边时,忽然又看到忆卿那双泣血的眼睛,他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
手抖了起来,汤汁溅了出去。
我必须杀了这个孩子,我不能留着他。。。这是那个畜生的孽种,留着他,我就永远摆脱不了溯汐,摆脱不了那段可怕的记忆。
一定要杀了他!
他要是不死,痛苦的就是我!
“爹,为什么不要我?”
刚要张开嘴,这句话倏然在我脑子中炸响,像从身体内传出的一样。我仿佛看到那孩子睁着一双单纯而悲伤的眼睛,祈求地看着我。他的样子与忆卿渐渐重合,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天,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眼睁睁看着忆卿化成一滩血水,从我身上剥离,听不见一声啼哭。
手一松,药随着碗一起在地上四分五裂,化成一颗颗的溯水珠悬浮在海水中,然后沉落。
我膝盖发软,萎顿下来。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我下不了手!
我捂住头,捂住耳朵,从喉咙里发出凌碎而意义不明的吼叫。我感觉五脏六腑碎成了一片一片的,都随着这声音被呕了出来。
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
一个夜一般的身影接近,我被一阵熟悉的气息包围起来。有人轻轻地拥住我,轻柔而小心地抚着我的后背,好像一声声的安抚。
是灵枢么?是灵枢回来了么?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这个怀抱很温柔,好像把我与外界都隔开了,熟悉得让人想哭。我渐渐镇定下来,眼前的情景越发清晰。太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下了,苏筱守在远处,而抱着我的人。。。
这气息,不是灵枢,是禺强!
我挣脱开。他被我推得一个踉跄,原本就略嫌纤瘦的身形好像要倒了一样。他深深地看我,然后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挡住视线,后退一步。
“不要逼自己。”他低声说。然后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我看到他的步履有些凌乱,甚至有点跌跌撞撞的意味。
我茫然地看着他走远,然后恍惚着回到寝宫里。整个皇城都睡着了,只有我醒着。
只剩下我一人了。
药被打碎了。要让太医再熬一碗么?
我叫不出声来,下不出命令了。好像那样的决绝,已经一次性地用完了。
我把手放到腹部,心里发冷。
老天,就是不肯放过我啊。
我听到自己的笑声断断续续回荡在诺大的寝殿,空空旷旷的,好像什么东西摔碎了一样。
一切都是这么荒谬。我一个男人,怀了仇人的孩子。
一阵恶心,我伏在床边干呕。光滑的地面上映出我的影子,看着自个儿苍白的脸,忽然觉得是那么面目可憎。
徒劳地一拳捶在地面上,连个裂纹都没有,倒是手上渗出了点血,像花一样在水中绽放开来。
我无力地躺回床上。
溯汐,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