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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多年前我采补了正道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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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前必读】
本文最初写于2021年5月20日,是给朋友的生日贺文,谢绝改文换头。
朋友:“有没有菟丝花合欢宗女修当主角的嘿嘿嘿故事让我康康”。
菜瓜:“现在给你写!”
【高亮】大纲文,爽一发找刺激的产物,非常非常古早狗血,雷点一大堆就不排了,放心,绝对有你雷的地方,怕就别看了。
《多年前我采补了正道第一》
那时候姜荻还修合欢道。众所周知,合欢道是个不正经的魔修门派,姜荻的前任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各个盘靓条顺大长腿,活好有趣还有钱。
姜荻也自认是个好情人。但她纵横修真界好些年,也有原则。三种人她不碰。一是自诩清正廉洁的正道中人,二是名花有主,三是雏。
不幸,秦洛全占。
姜荻在一个秘境中遇到了秦洛。彼时他还不是正道第一,姜荻也没有遭遇瓶颈转修傀儡术。
少年秦洛刚刚被人夺了半条命,捂着鲜血淋漓的腹部,全身都倚在剑上。姜荻看他那张脸长得实在好看,忍不住问他,需不需要帮助。谁知那少年不知感恩,还横眉拔剑,直指姜荻。
她一下就来了气。
你小子看着摇摇欲坠,下一瞬间就要支离破碎,还想欺负姐姐?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合欢道是个友好的魔修门派。
她抬起湿漉漉的双眸瞧着少年,举止轻佻,两指夹住剑尖,轻轻摩挲着。
然而少年秦洛极为不解风情,姜荻好不容易制服他,用灵索捆住双臂,按在墙上,撩开他腰间衣料,给他上了点药。姜荻佩服自己的眼光。少年虽然看着消瘦,但该有的都有,身材不亚于她那些前任。说实话,姜荻有点心动。她礼貌询问少年,你元阳还在吗?
少年眼尾发红,死死盯着姜荻,恨意隔着十丈开外都能看得见。
问句处不处就搞得像杀了他一样。姜荻嗤笑,原来是个贞洁烈男。
“放心吧,我不和雏儿睡觉。”姜荻解释。然而少年半点不信,还讽刺姜荻私生活混乱。这就不能忍了,她和谁欢好干卿底事?她就算一天换一个伴侣,也是她活该魅力大。看少年这张嘴,怪不得是个雏。
姜荻捏住他的下巴,摆正了,明明白白告诉他,道歉,要不然让你见识一下合欢道的厉害。
少年脸色通红,修长的双眉微蹙,别过脸不看姜荻,还失言斥责她放荡。虽然说话时有气无力,发丝微乱,还垂落几根在侧脸,显得坚韧顽强又脆弱可得。
姜荻这个老蛇皮犹豫了。
再合她口味,三条禁律里犯了两条,算了吧。
秘境里有正道也有魔修,但附近还是魔修偏多。少年总是沉默,垂着长睫不言不语。安静得像个花瓶。姜荻索性带着他游山玩水。过程中她才知道,这人和未婚妻、同门好友一起来秘境。谁知好友也喜欢未婚妻,半路联合未婚妻一起坑他,狗男女主双宿双飞。姜荻摇头,初出茅庐就被绿成这样,属实可怜。
但她最不愿插足别人感情。未婚妻和朋友跑了,也是未婚妻。万一秦洛哪天“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呀”,姜荻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她带着他,又晾着他。秘境到底危险,姜荻觉得,秦洛虽然话少,但很聪明,知道和一个对他无意的女人同行,比自己单独出去强。
而姜荻不像其他魔修,尽做些杀人放火剥皮抽筋的恶事。她唯一的爱好也是修炼方式——对有意思的男人撩撩发丝。那些男人就像狂蜂浪蝶一般追着她而来。
秦洛一开始极其不屑,和姜荻吵架时说过很多气话,比如你攀附强者修炼与菟丝花何异。谁知姜荻笑了,一双桃花眼轻佻地打量着他,半晌说出一句:“不是每个强者都攀,你这副小身板菟丝姐姐还看不上呢。”
可把秦洛给气坏了。
事实上秦洛是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少年剑修在十三峰万年积雪下单挑正道七门亲传弟子。七场比试胜了七场,一战成名后孤身一人负剑回府,继续避世修炼,好似红尘俗世不如他洞府前一粒积雪。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秦洛伤势越来越重,走路都困难。每天姜荻在前面走,他沉默跟在后面,居然也不叫疼。直到有天秦洛突然晕倒,姜荻才发现,他丹田裂了道缝,需要尽快补。怎么补就是个问题。解决办法有两种。一种用烈药补,一种接受元婴期传功。两个本质都是短时间的大幅提高灵气运转速度,借此修复丹田。秘境还有半年才再次开放,烈药不可能寻到。金丹以上不得进入秘境,传功也找不到人。姜荻倒是有个办法。合欢道双修。也能短时间内大幅加快灵气运转。但她就是不想给秦洛用,凭什么啊?
某种程度上姜荻是个真正的魔修。她无情。在不影响自己的范围内,她乐意发善心,带着秦洛玩。但和秦洛双修会触犯她的三大原则,且每一条都中。她不会主动提出双修。正道修士和她有何关?她可以看秦洛死。
秦洛也这么认为。和姜荻这种合欢道魔修发生关系,实在有辱他清白,还不如杀了他。姜荻知道后气死了。她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勾引了秦洛,以此证明自己的魅力。她很无情地暗暗用了很多合欢道的招数,在最后几步到来前彻底抽身。她就想看秦洛红着耳尖,双眼湿漉漉地求她快点。但秦洛没有。姜荻暗暗骂了一句铁疙瘩。
姜荻虽然自信,但也逐渐知道了秦洛在正道的地位。白月光不是那么好拿下的。
事实上,秦洛和她想的有点出入,要说他一点都没动情,那绝对是谎言。接下来相处过程中,姜荻感到一丝不对劲。每次她钓男人回来,秦洛都摆出一副臭少爷脾气,冷冰冰却一点就炸。姜荻开玩笑,说你不会吃醋了吧。秦洛语气淡漠:你钓的人是我的手下败将。
虽是他昔日手下败将,却也不忍心看其落入贼(姜)人(荻)之手。
姜荻觉得有点憋屈。她看中的男人是他手下败将,总感觉她低了秦洛一等。她怀疑秦洛其实很自恋。“什么叫你手下败将,我看他待人接物都比你强很多。”姜荻懒懒道。
秦洛看了她一眼,提剑出去了。
小孩气性。姜荻翻白眼。
随着秦洛身体越来越差,几乎濒临死亡,姜荻不痛快了。陪玩跟不上她的速度,她想丢了他,又不太好意思说出口。遂收拾行李悄悄跑路。
这天姜荻在外,有个不太合她口味的男人向她献殷勤。姜荻认出来,他就是秦洛曾经的好友,拐走他未婚妻的那位。男人自称自己是单身,姜荻却在他的乾坤袋上看见精心绣好的荷花。
姜荻嗤之以鼻,甚至没有勾手指,这家伙就主动凑上来,花言巧语一堆,上来就说她与他见过的女修都不同。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她还能长八个胸不成?
这么油腻的话术她出生前就听烦了。
姜荻暗暗冷笑。
头一次,姜荻觉得破例是值得的。她什么都没说,甩了个媚眼,男人跟她一路来到山洞口。
姜荻看这人不顺眼,打算欺负他。却没想到秦洛追过来了,三人迎面撞上。
昔日仇人今朝见面,分外眼红。男人看到秦洛拔剑,吓得脸都白了,但他清楚,秦洛伤了根本,不过是强弩之末。他挥扇挡住秦洛剑尖,一副英雄救美样对姜荻喊:快跑!秦洛此人最恨魔修,我替你拖延。
秦洛闻言攻势更凶险。
姜荻几乎笑岔气,这是什么奇葩男人。但要玩就玩点刺激的。姜荻配合他的演出,蹙眉凄声:“不,我不能看你为我受伤。”
她话音落地后,秦洛引爆灵气,一剑砍去男人左手。男人抱着手落荒而逃,根本没顾上姜荻一眼。
少年单膝跪地,血从他唇边溢出,从他眼角落下。
这才是到了真正的强弩之末。山洞里只剩她和秦洛。秦洛擦去脸上血污,深深看了姜荻一眼,以剑撑起他破败的身躯,沉默地离开。没有追昔日好友。也没有追姜荻。
他可能意识到自己难活过今日,所以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自我了断。
一代天之骄子,正道人眼中高不可及的少年,竟沦落至此。
花刚吐蕊就要败落,雪方落地便化作泥水。姜荻也不知是什么心情,怜悯?同情?一点点愧意?感叹命运沉浮的无常?
她搞不清楚。魔修道行越深,越不会有这些感受。秦洛这般穷途末路之刻,她修为低微时经历过很多次。她甚至不是花与雪,配不上败落与化泥。她原本就是泥。泥不会自行了断,只会扒着一切可攀附的东西,吸取他们的力量,活下去。这便是“合欢”道,唯合以欢。
但秦洛少年心性,又是剑修,把尊严和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姜荻完全可以嘲讽他这种清高的生存之道。眼睁睁看他死。
事到临头,她却没有。
看人死难免太冷漠了。她出身最混乱的环境,与魔窟中冷漠无情、自私自利的风气不断对抗,才得以生存。她不可避免沾染相似习气,却不想被冷漠完全同化。
于是她拉住了秦洛。她又为他破了例,一次性违反她三条原则,一清高正道修士、二(曾)名花有主、三雏。
他们双修了。
“男人第一次不太行”的传言有待考证。姜荻觉得秦洛很上道。她又擅长合欢道。所以两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姜荻很享受,很满意,看秦洛那副双眸迷离,薄唇微抿的失控模样,不享受是假的。
姜荻以为秦洛清醒后会冷脸,会指责她欺负他,
但秦洛一言不发,他心口淤血还未散尽,咳了咳,起身去了。
“你现在不会是去拿剑来砍我吧?”姜荻裹着外披问。
秦洛回眸看了她一眼,径直出山洞。
这时姜荻才开始害怕。甚至准备跑路。但秦洛没给她时间,很快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杯盏。他手指修长,略有薄茧,看起来劲瘦有力,平日里握剑,昨晚握着她一双手腕,现在又握着一杯温茶。
姜荻懒懒起身,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哑。可能是昨晚玩太过了。
但她真没想到,秦洛看着那么木,开口就是艰涩的无上大道,私下居然很会体贴人。姜荻和他双修了好几次,秦洛无愧于天之骄子的名号,榻上之事学得很快,姜荻调侃他要不要转修合欢道,提高修为一定会很快。秦洛不说话,冷淡看了她一眼,忽然让姜荻叫了出来。
也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他。姜荻搞不懂也懒得管。
虽然秦洛比她年龄大一点点,但雏儿就是雏儿,姜荻看秦洛时总有种“不和他计较”的轻视。好像秦洛还是个孩子,他的爱恨情感可以被适当搁置。等哪天办事顺了、心情好了,再来哄哄他。
姜荻没有意识到她的态度,秦洛心中却一清二楚。他从无所谓到刻意忽视,再到辗转反侧,难忍落差,秦洛最后与姜荻大吵一架,互相指责对方。姜荻莫名其妙,秦洛意难平。
他说魔修就是魔修,贪婪虚伪的本性难移。得到的从来不珍惜。
姜荻气得要死,她的确贪婪又虚伪,喜欢走捷径,这话谁都能说,但唯独秦洛不可。她甚至为他破了例!她虽然晾了他很久,却也救了他的命。说她贪婪,不如说他白眼狼,正道人士才是真虚伪。
秦洛也很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姜荻一边和他双修,一边还出去约男人。甚至外面的男人比他重要多了。姜荻和他双修,从不打扮,他其实不介意。但看她出去约别人,却精心梳妆两个时辰,还嫌他耽误时间,秦洛就难以忍受,姜荻却说他管太多了。秦洛曾经问姜荻:你来秘境做什么。姜荻懒洋洋回答他,玩累了,我来傍个年轻英俊修为高还有钱的冤大头养老。秦洛话里话外说她此举不端,却忍不住暗暗拿自己比他人。论年轻,他是此辈中佼佼者,论外貌,他不差,论修为,更无人可比。论钱财,他出身世家大族,剑道第一宗门首席弟子,不缺资源。秦洛每每想到此处,心中竟泛起一丝愉悦。曾经他不看重这些东西,只关心修炼。遇见姜荻后,生命中每一件事却忽然有了新的意义。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与她双修那么多次,她看起来也非常满意。她一定明白他才是最好的高枝,他的命为她所救,她要的东西他都可以给。想找个人攀附,为何不彻彻底底选他。为何总要脚踏两只船。
秦洛明白了,姜荻的确渣。
她追逐,她得到,她弃如敝履。
离别那天他们都很狼狈,姜荻在床上骂秦洛白眼狼,秦洛唇角紧抿,一言不发,漆黑的星眸盯着姜荻泛泪花的微红眼角,动作越来越激烈。姜荻咬他踢他,他就是不说话不松手,最后姜荻一气之下采补了他。
不似双修,两人修为都有进益。采补相当于把对方当炉鼎,非常阴损,甚至多采几次人就废了。秦洛大伤初愈,这一招着实不道德。
三日后秘境通道重新开启,正道与魔修纷纷离去。姜荻曾想过离开秘境后他们会如何,会不会一起走,会首先去哪里。但显然她想多了。通道还没开,他们就分道扬镳。
往后的许多许多年里,姜荻的日子不太好过。正道与魔修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大战爆发了好几次,魔修数量锐减,变得像过街老鼠一般,到后来,正道建立了一套刑罚准则,凡炼魂剥皮抽筋打劫滥杀采补的魔修,都要以罪行论刑。最严重者会被打碎灵根,身死道消。长观剑院在修真界各个角落种下魔窟特有的万生花,只要有大量魔气出现,便有万倾刺眼明黄色的重瓣花开。正道便第一时间赶去绞杀。
合欢道散了,炼火宗倒了,姜荻的修为停滞了。她隐姓埋名转修傀儡道,修得一般般,勉强糊口而已,但她要求不高,吃喝过得去就行。
而秦洛修为却如登天梯般,不断提高,元婴下第一人,分神下第一人,炼虚下第一人,化神下第一人,渡劫下第一人。他同龄者还在筑基金丹辛苦打工,他已经稳坐长观剑院掌院之位,指派他们在各地种万生花绞杀魔修了。
姜荻听别人开玩笑,说秦洛那个未婚妻都快后悔死了。也有人说秦洛退婚后修为上涨那么快,一定是印证了一条真理。
剑修心中无女人,剑就是剑修的媳妇儿。
姜荻哈哈大笑。
她照常乘飞剑去店里。她开了个小店,给孩子和普通修士做点方便生活的小玩意儿。但今天有点意外,她赶时间回去,走得急了点,旁边斜插出来一个醉驾飞剑的,姜荻为了保护手中货物,撞上另一个迎面而来的人。东西撒了一地。
姜荻气得要求醉驾者赔偿,和他差点打了起来。另一人见势头不妙,赶忙说我带你们去见我家大人裁决。既然能和平解决,姜荻自然愿意。但见到那人时,姜荻彻底后悔了。
秦洛。
他比少年时更高了,曾经他下巴只到她眉眼,如今她头顶只到他锁骨。
他肩膀也比年少时更宽了一点,更像男人而不是少年。眉眼间的气质脱离了少年人独有的单纯,变得沉静许多。
秦洛也立在原地,怔怔看着姜荻,像一座雕塑。
在第一次正道与魔修大战时,姜荻为了保命,自废合欢道修为,转修傀儡道,脱胎换骨变成良民,过上普通生活。秦洛以为她死在第一次大战中。
如今世间再无修炼合欢道的修士,他拖了许多年,最后不得不承认,姜荻真的死了。
但秦洛万万没想到,姜荻居然愿意自毁金丹。
她现在不过炼气修为,此生连筑基都难达到。寿数也缩短到寻常金丹期的一半,算一算,她没有几个日子好活了。
姜荻看见秦洛,满脑子都是跑!跑!跑!
魔修采补是大罪,她还记得当年她采补秦洛的事。如今她是个炼气散修,秦洛却已渡劫期大圆满,中间隔了6个大境界。秦洛动动指尖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秦洛按条律惩罚醉驾飞剑者。姜荻缩着脖子说,我可以走了吧?秦洛看着她不言,姜荻心一横,径直出去,没想到一路畅通,直到店里。
秦洛没拦她。他可能早把他们之间的事忘了。姜荻笑了笑,是她小心眼了。秦洛如今乃渡劫期大能,见多识广,自然不过把她放在心里。即便她曾采补过他,说不定人家大人有大量,不屑与她纠缠。
姜荻一直营业到下午,人最少的时候,秦洛却进店了。他坐在店里旁边的椅子上,不发一言,拿着一本书看。
来往的客人看见秦洛坐在店里,都傻了。他们问姜荻,老板娘,你和秦掌院什么关系?姜荻也傻了,什么关系?他们之间没有关系。充其量也是多年前的露水情缘。看见秦洛如今过得比她好,姜荻心中只剩酸。
闭店时,姜荻小心翼翼去请这尊神挪动一下。秦洛起身环顾四周,说:“这里就是你玩累的归宿?是谁送你的?”
姜荻:“??”
秦洛看了她一眼:“你当年不是说,你进秘境,是玩累了,想找个年轻英俊修为高的可怜人养你?”
姜荻:“???我有说过这话?你记错了吧,我进秘境是追杀仇家去的,遇见你前我就杀了他啊。”
秦洛看她满脸懵圈,心脏像被狠狠戳了一下。
骗子。她一直在说谎,她从来不会重视他说的话,一时兴起就扯个不着调的搪塞他。更可笑的是,他还信以为真。
姜荻见他不语,还以为他不依不挠要和她争论,索性摆手道:“嗯你就当我说过吧,我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
秦洛脸色更不好,周围温度都冷下来。他拂袖而去,姜荻莫名其妙。搞不懂他生气的点在哪里。
姜荻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她寿数将尽,凡人会老去,修士会经历天人五衰,姜荻很多人和事都不太记得了。
第二天,秦洛又来了。姜荻简直没办法做生意,闭店后气得揪住他衣襟,警告他不许再来打扰她做生意,有什么事就直说。秦洛垂下眼,静了很久,最后取下架上最贵的几个傀儡玩偶,说我来买东西。
姜荻盯着他,阴阳怪气了几句,“秦掌院亲临,我敢不卖吗?我有不卖的选择吗?你要报复我当年采补你,堂堂正正告诉我处罚不就好,这般作为只会让我后悔当年和你一起,真是瞎眼了。”
秦洛一直忍着,从昨天忍到今天,终于忍无可忍反驳:“你以为我有选择么。”
姜荻真正被气笑了:“堂堂秦掌院,正道第一人,你也配说“没有选择”这句话?你生来就是剑心剑骨,出身大世家,一路顺风顺水,你体会过跪在别人脚边讨生活的日子吗?你体会过和狗抢饭的日子吗?你如今修为渡劫,高居掌院,受人敬仰,与天同寿,要什么没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想体会没有选择的人生,不如来过过我的日子。秦洛我承认我嫉妒你,所以现在给我滚出去!”
被她这么说,秦洛脸色差得好似刚杀过人,他自然不会腆着脸继续纠缠姜荻,当下起身离去。
他走后,姜荻坐在他之前坐过的椅子上很久。捂着脸沉默到深夜。
第三天,外面下雨,秦洛打着一把伞,又来了。姜荻气得心口发疼,无力去管。她坐在台后,不理也不看。但秦洛没有停留,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张金丝纸,放在台前,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那是一张拍卖会的入场券。上面还写着此次拍卖会压轴是长安参。这玩意儿不算罕见,但也不算多。卖得贼贵,主要效果就是延续天人五衰的时间。很多寿数将尽,却迟迟不突破的高阶修士都会抢购。
姜荻想了想,打开店铺后院的地窖,从里面取出十万高品灵石。傀儡店虽然赚得勉强糊口,但她这辈子积赞了很多财富,本来打算死后玩个“留给有缘人”的游戏,延续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存在感。
但现在她有多活一些日子的选择了。
姜荻闭店一天,拿下了长安参,切成小段,堆在卧室盒子里,每天早上拿一块吃。味道不算太好。
秦洛连着一个月都没出现,姜荻听说他去哪个论剑大会了,思来想去,干脆给他写了封感谢信,措辞非常客气,末了加了一句:上次是我言辞过激,给秦掌院赔礼道歉。我位卑力短,无以为报,等我死了地窖里存的钱就留给掌院吧。
信送到秦洛手上,他从天亮看到天黑,胸口郁气久久不散。爱慕他的人也看出他今夜不寻常,安慰询问他,他却一个字也不说。别人摇头感叹,秦掌院什么都好,就是言辞太简略。他的话语若有他手中剑一半灵巧,未婚妻也不至于和别人跑了。
通常秦洛不解释,不辩白,也不需要解释辩白。唯独对上姜荻,他感到力不从心。可秦洛没有选择,他就像一块铁,只要靠近磁石,一举一动都会被她吸引,身体也不是自己的,眼睛也不是自己的,就连神识也迷了路,总想落在姜荻身上。
铁以为磁石是它的归宿,他也曾以为姜荻是他的归宿,他们会像表妹表姐们买来的话本中人,相逢于不可思议,度过一切艰难险阻,最后永远生活在一起。但现实比话本残忍,他和姜荻只是露水情缘。她根本不清楚他想要什么,或者她心里清楚,却满不在乎。二者都让秦洛难以忍受。上天不公,他自出生起就拥有最好的东西,他的起点是绝大多数人永远也够不上的终点。年少时他不置可否,遇见姜荻后他终于体会到这种滋味——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粒沙,裹挟在沙尘暴中,他是无数分之一。但姜荻却是他的唯一。
秦洛知道,秦洛一直知道,所以姜荻才能如此坦然写出“我死后所有遗产由你继承”之类的话,不想他看见这句话时,是意外惊喜,还是郁结难消。
论剑大会结束后,秦洛又来姜荻的店了。他坐在店里看书,没有人敢进来,全部都围在店门口有意无意看秦洛,姜荻拿了长安参也不好赶人,思来想去,把他请到后院里坐。于是秦洛堂而皇之得到了后院的钥匙。此举略显心机,但姜荻观察很久,发现秦洛根本没有心机,真是误打误撞。可能上天格外偏爱他吧。姜荻酸得要死,对气运极好的秦洛没几个好脸色,越看越碍眼,指使他端茶送水,希望能赶走他。但秦掌院照做不误,半句怨言也没有。姜荻永远也搞不清秦洛想做什么。
直到天人五衰第一次来临。
长安参管用,但只能延长时间。那天姜荻闭店不营业,躺在后院的床上,血从皮肤里渗出来,把床单都浸湿了。她看着屋顶,居然感觉没什么大不了。这辈子她挺努力,从最臭名昭著的魔窟起家,该玩的男人都玩过了,该吃的饭也吃过了,钱也攒了一大堆,没什么好遗憾的。其实长安参给她有点浪费。
她爬起来收拾好床铺,打开装长安参的盒子,里面长安参还剩大半。
她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她的长安参就剩一大半了。长安参难道会自我繁衍不成?谁搞得鬼显而易见。她翻了个白眼,谁知道秦洛怎么想。姜荻收得心安理得。她这辈子收过太多男人送的礼物。他们争宠,她从不理会。喜欢的就放下,不喜欢的就扔掉。反正他们也只想和她双修。至于枕边人是谁,那还要看她心情。
当天晚上睡觉,姜荻忽然感到有只手覆在她眼睛上,长指冷的吓人,姜荻看不见,顺着往上摸,却被他握住双腕。姜荻就知道这是谁了。只有一个人喜欢这么对她。秦洛用鼻尖和唇尖触碰她,从耳廓到颈窝,气息若有若无的温热,轻柔的发梢时不时撩动她的侧脸,姜荻沉默不语。
这是她修合欢道时惯用的招式。秦洛在做什么?秦洛在勾引她。
“说实话,你是不是修炼走火入魔伤了脑子?”姜荻问。
秦洛微微起身,松开她的手腕。指尖按在她心衣结扣上,轻轻一拉,心衣便从身前两边散开。
这晚姜荻始终没有看见秦洛的脸,最开始秦洛用手遮她眼睛,后面又找了条她的发带,最后她被转过身。一开始他们双修,一炷香后姜荻就没力气了,又过了半炷香,秦洛也收回灵气。
很奇怪,就算他们不再双修,榻上之事却不曾停止。
第二天中午姜荻才醒来,桌上摆着糕点和甜酪,洗漱的银盆中也放好了热水。多年不见秦洛照顾人的本事又长进了。她收拾完起身去开店,却看见秦洛折返。他着一身清冷的白,不似道修那般衣襟重重仙气飘飘,他衣着非常剑修,袖口收窄,露出劲瘦的腕骨,长发束起,发带自耳畔垂下。
看见姜荻,他顿住脚步,不再往前走。
姜荻笑了,懒洋洋靠近,没有骨头似的栽在他身上,双臂环住他的腰,手还不老实地一下一下划他的脊梁骨。
但秦洛突然推开她。甚至用力太猛,害怕推不开一样。
姜荻一个踉跄,嘭的撞在桌角,腰侧钻心地疼。
“……”草你爹。
她冷笑,什么意思,下了床翻脸不认人,和她在一起有辱堂堂正道第一秦掌院的清白?
可惜了,比翻脸不认人,明显她更胜一筹。
她揉着被撞的腰侧,“出去。”
秦洛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右手隐约要抬起,眼中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姜荻哪管他想说什么,心头邪火直蹿脑壳,“不要让我骂人。”
秦洛深深看了她一眼,出去了。姜荻十万分不爽,回到后院撩开衣服,果然腰已经青了。
秦洛出去后,一直不言不语。
身边人刚才看到了一切,对秦洛说:“也不是掌院的错……她那么冒犯您,您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秦洛说:“没有冒犯。”
没有冒犯,是他慌不择路。姜荻在床上都不曾拥抱他,更别提床下。秦洛不懂为什么姜荻永远能那么坦然,随心所欲毫不顾忌后果,不似他这般,需要谨慎判断,思量很久。秦洛也不懂姜荻为什么变卦那么快,昨晚还对他冷嘲热讽,今早竟然笑着冲进他怀里。可能她永远也不清楚她的力量有多大,触碰她就足以让秦洛指尖发麻。当她环住他,柔软温热的身体贴向他时,秦洛仿佛拥抱一团火,四肢百骸都疼得颤栗,他仿佛站在万丈深渊边缘,一不下心就要失控。
秦洛怕自己忍不住回拥她。
千万不要给堤坝开小口,否则裂缝越来越大,洪水终将冲垮一切。
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倘使万事重来,他绝不会再靠近姜荻。太迟了。太迟了。他已经预见到堤坝分崩离析的那一天,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有选择,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坠入深渊,竟还甘之如饴。
夜晚醒来时,姜荻发现秦洛坐在她床前,手覆在她淤伤上,灵气运转,她腰侧的伤很快就消散了。
“大晚上,怪吓人的。”姜荻鼻音又娇又懒,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她变卦的速度还是那么快。半天就不生气了。
秦洛就一直这么看着她。半晌,姜荻终于受不了被盯着,睁开眼与他视线对上。
“秦洛。”
“……”
“你不想吗?”
“……”
“现在不抓紧时间,过几个月就再没有机会了哦。”
秦洛忽然起身离开。
怪毛病。姜荻气结,更气的是,她看见月色下秦洛的脸,她居然有点想。秦洛不似从前那般少年气,但某种特质从未改变。他在她面前,总像在强撑着什么,引人去戳破这层窗户纸。他双唇总是微抿着,单手持剑负在身后,侧目看她时星眸暗淡,长睫遮下来,好似怕暴露了一直隐藏的弱点。越是这样,姜荻越想欺负他。
秦洛总去见姜荻的事,被剑宗长辈发现了。他们查清了姜荻背景,心惊胆战之余,劝秦洛立即止损。再这样下去,不走火入魔就怪。秦洛说太迟了。长辈们说不迟,这才几个月。
秦洛不语。
如果只有几个月,那就好了。但是事实是,他认识她已有百年。他们第一次遇见不是在数月前,不是在大战前,甚至不在秘境里。
他第一次遇见姜荻,在某次下山历练。当时魔修还很多,他住在一家客栈中,同行一个大世家火灵根男修密谋害他,还没下手,就被姜荻勾跑了。那人年约二十,劲瘦有力,容貌也美得浓烈。正符合姜荻的喜好。
少年秦洛不屑于和他争斗,更看不上姜荻的作为。但同在一城中,他有时能看见姜荻,身边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伴,甚至有男修为她一句话大打出手。
明明修为很差,秦洛不明白她何处来的底气,烟视媚行,肆意妄为。
但那时姜荻还不喜欢秦洛这一卦的,她偏好热情的男修。所以秦洛与她多次相遇,她根本没记住他。没办法,身边狂蜂浪蝶太多,还各个有钱又嘴甜。他们殚精竭虑,思考每一句话,希望在她面前说出的第一句就能引起她的注意。
而没嘴的秦洛根本无法给她留下印象。
此后的数年中,秦洛日以继夜地修炼,风雷雨雪从未间断。他有时能看见姜荻,和他朋友在一起,和他对手在一起,甚至和他兄辈在一起。
一个东西看久了,就会渐渐在眼中放大。更何况姜荻是一团极亮的光点。到最后,秦洛每次出关,都会下意识找寻姜荻在哪里。看她又和谁在一起了。
但秦洛从未主动接近她,他看不起那些与姜荻厮混的男修,更看不上姜荻。直到有次他朋友过来哭诉,姜荻抛弃了他。秦洛拔剑就要去讨一个公道,却被朋友哭着拦住:“不要去,我愿意放她离开。”
秦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他打定了主意报复她。
上元节那天,秦洛脱下白衣,穿上朋友常穿的红衣,戴着一张面具,接近了姜荻。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靠近她。他看清楚了姜荻的笑容和眼睛,比以往任何一次更近,更清晰。那双眼睛里跳动着火,几乎要烧化他修炼室外终年的积雪。秦洛指尖发麻,不知说什么是好,姜荻却咯咯笑出声。
“你是谁?”她问。
“你不清楚我是谁?”秦洛将朋友说话的声音学了八分像。
上元灯会嘈杂,姜荻不会听出异样。
然而姜荻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笑:“你这个人真有趣,居然扮成我的前任。”
秦洛没想到开场就被识破,索性也不装了:“你欺辱我朋友,我来为他讨一个公道。”
姜荻笑得更开心,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好,不过今天是上元节,讨公道前,你要好好扮他,做好一个情人该做的事。”
她离他极近,几乎要贴在秦洛身上。他强忍着身体中莫名的颤栗,陪她一起逛灯会。她扯着他的袖子,问他要最贵的那盏花灯,秦洛不认为这种张口要礼物的行为合乎礼节,正想斥责,却被周围十几男修冲去买花灯的景象震撼到。
他们争先恐后送花灯给姜荻,姜荻却一一拒绝,挽着他的手臂说:“我只收我情郎的礼物……厉照,还不快给我买!”
厉照是秦洛的朋友,却不是他的真名,而是在外用的化名。他通常惹麻烦时,才用这个名字。
秦洛怔住一瞬,看了看满眼笑容的姜荻,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秦洛掏钱买下一盏莲灯。莲灯灯芯通明,他报复之心却熄了一大半。
结束后,街市灯火阑珊,人烟稀少,姜荻走在前面,忽然回眸问:“厉照,你怎么还不动手?”
秦洛:“我不是厉照。”
姜荻:“我知道。”
秦洛咽了咽:“那你就不问我是谁?”
姜荻哈哈大笑,看向秦洛的眼中粹满了暖黄的光:“其实我也不知道厉照是谁,反正你们都不愿告诉我,自己到底是谁。我又何必问?你看起来很厉害,拔剑吧。”
少年秦洛握紧手中长剑,心中有一种冲动,想告诉她,他的名字是秦洛。但他终究没能说出口。他永远也不像姜荻一般坦荡。他修为比姜荻高出很多,但他觉得自己还没姜荻一半强大。她眼中那种无畏命运的力量足以让天地都黯然失色。
“哦,对了。”姜荻扬了扬手中莲灯,“谢谢这个。”
秦洛静了整整十息,接着,转身离去。
无人知道他是落荒而逃。
今后的许多年里,他反复做一个梦,梦里穿着白衣,和姜荻一起逛灯会。她拉着他的手臂,问他要最贵的那盏花灯。梦中男修们朝姜荻献殷勤,姜荻却一一拒绝,挽着他的手臂说:“我只收我情郎的礼物……秦洛,还不快给我买!”
秦洛。她没有叫他厉照,而是叫他秦洛。
他遂明白了一直以来内心潜藏的秘密。
后来的秦洛一直注视着姜荻,直到长辈们将一个女孩带到他面前,告诉他,这是闻家的长女。闻家女用一种羞怯又仰慕的眼神看着他,央求他一起赏景,那是秦洛第一次感到恐惧,仿佛他即将永远失去什么东西。在长辈的注视下,秦洛沉默地出去。
他站在高台上,对面是姜荻常去的酒楼。秦洛一直看着那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但他什么也没看见,心中落了空。闻家女一直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秦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半响,忽然艰涩开口,打断了她说话。
“我不会与你结成道侣。抱歉。”
闻家女一愣,不可置信道:“不和我,那和谁?”
秦洛别过头,看着远处。午后的阳光散漫,投落了淡淡的树影,在白墙上摇晃,无端怅然。眼前拂过一个不可能的影子,他不敢细想,怕想清楚了,心脏就像被捏紧一般。
“我也不知道。”他哑声道。
闻家女怎么问,他都不再说话了。少女面子薄,气得端起水杯,啪的摔在案上,几滴茶溅在他脸上,秦洛却无比轻松。
后来他听说另一个人和闻家女走在了一起。闻家是大世家,他不结亲,自有人去攀附。坊间也有传言,说他未婚妻和友人跑了。秦洛从没解释过,一来那人不是他友人,二来未婚妻也不是他未婚妻。
再后来,他进入秘境。他对闻家女有愧,因此中了他们的招。好在秦洛剑法超绝,脱险而出。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遇见了姜荻。
秦洛不曾想过再次遇见她是什么情景。但绝不是被“未婚妻与友人”暗算后。他痛恨自己的狼狈,面对姜荻时无能为力。姜荻还是那般无畏,靠近他,问他:“你还好吗?你需不需要帮忙?”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过来问他!
少年秦洛自尊心太强,急于证明自己不需要帮助,尤其不需要姜荻的帮助。然后他就被姜荻捆住,强行扯开衣服上药。秦洛又羞又愤,他刚才本可以一剑刺开姜荻,但他一来伤势太重,二来心有它想,没能动手。姜荻更加可恶,还摆出一副轻佻模样问他元阳是不是还在。
秦洛明白,姜荻把他当成她前任们那类人了——可以随便在一起,也可以随便抛弃,关系一般不会长于一个月。
他不是那种人,他宁可此生都不与她相逢,姜荻也不能把他当成那种人。
但秦洛又无法拒绝和她在一起,尤其当她念出他的名字,秦-洛,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梦突然生动鲜活。他跟着她走不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他与仇家决斗也不是为“未婚妻”拔的剑。
仅仅因为她而已。
姜荻什么都不知道,他此生都不会让她知道。
姜荻和秦洛又莫名其妙和好了。不同于以往,秦洛现在总是晚上来,然后他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或者就这么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看床顶。姜荻从不问秦洛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秦洛却会每天问她一个奇怪的问题。
比如:“你最讨厌的颜色是什么?”
这是什么奇葩问题。姜荻说:“明黄。”
再比如:“你喜不喜欢吃鮟鱇鱼。”
这又是什么奇葩问题。姜荻说:“喜欢。”
秦洛说:“好。”
然后就没声了,秦洛也不给她送鮟鱇鱼。那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姜荻有时候不太适应他没嘴的事实。她的前任们都长了嘴,一个比一个能哄人开心。但秦洛比他们好的一点,就是他强大又冷静,虽然不会哄人,但该体贴的地方一个不少,和他在一起仿佛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没有撩人技巧,没有欲拒还迎。姜荻想要什么,也无需开口,她好像也没和秦洛认识多少日子。秦洛却总能读懂她的喜好。日子过得太安稳。以至于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合欢宗女修。
如果这种日子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在某个正在愉快的夜晚,天人五衰第二次来临了。
姜荻忽然捂住秦洛的眼睛,告诉他不要看。秦洛只闻见浓重的血腥味。他停下来,用力取下姜荻的手。那时姜荻已经陷入意识模糊中,浑身上下都在渗血,灵气围着她逸散开来,丹田渐渐萎缩。
姜荻记不清都发生了什么,也记不清秦洛什么反应。恢复意识后她整个人都躺进秦洛怀里,头顶在他心口。秦洛的脸埋在她颈窝。他们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迹。姜荻拍拍秦洛:“先被你勒死了。”
秦洛不动,不听她的话。
姜荻重重拍了他一下:“之前让我抱你嫌弃我,现在又主动投怀送抱,什么脾气。”
秦洛沉默了很久,忽然闷声说了一句话。
姜荻一怔,睁大眼,不可思议问:“你说什么?”
秦洛却再不重复了。
他们遂起身沐浴更衣,秦洛没有留下,直接走了。此后一年,姜荻都没有看见他。又过了一年,姜荻经历了第三次天人五衰。
她掰着手指想,还剩两次,秦洛啊秦洛,你要是再不来,说不定就与你姑奶奶永别了。
然后她就听到了秦掌院独自一人,提剑毁去魔窟的消息。传闻魔窟被付之一炬,所有的万生花都与炼尸的炼魂的养蛊的魔修化作灰烟。
姜荻垂死病中惊坐起。她自幼长在魔窟,那地方她非常非常不喜欢,残忍的魔修比路边的草还多,刺眼的黄色万生花到处都是,看多了总觉得心慌眼疼。在大街上你能见到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当初她修合欢道,也是因为想离开魔窟,年幼的姜荻别无选择。不过秦洛怼魔窟干什么?姜荻不认为和她有关,话本子里写男主角冲冠一怒为红颜,给女主角报仇,现实中不会发生这种事。想多了。秦洛甚至都不知道她出生在魔窟。
一年后的一个深夜,姜荻看见了秦洛。他与三年前毫无差别,提着一卷功法,放在她面前。
姜荻觉得那卷功法眼熟,打开一看,好家伙,《合欢大典》。这玩意儿居然还存在于世上。第三次魔修与正道的大战时,还是秦掌院亲自下令,烧毁所有魔修残忍异常的功法,其中就有这《合欢大典》。如今竟被他从魔窟找回来了。
姜荻啧了一声,抬头道:“没想到啊秦洛,你居然是这种人。”
被调侃后,秦洛冷淡盯着她。
姜荻笑着合上书卷,起身走到桌对面,靠近他的椅背,手臂无骨般软绵,从前往后环住他的脖颈,爱人撒娇一般,坐进他怀里。秦洛略微僵硬,姜荻笑出了声:“你怕我?”
他面色似有不渝,看着她微弯的笑眼,良久,捡起桌上的合欢大典,丢给她。
姜荻:“……”
谁能想到,正道第一的秦掌院竟逼迫她修合欢道。
姜荻不干了,她就是想和秦洛来一次,怎么这家伙还是如此不解风情。
“谁踏马要修炼,谁爱修谁修去。”姜荻猛地起身,却被秦洛突然拉住,一个没站稳,直接跌回他怀里,双手撑在他衣襟,全身都只能倚靠在他身上。
姜荻惊呆:“没想到你去了趟魔窟,喜欢这么玩儿了?”
秦洛耳尖通红,羞愤难言,最后憋出一句话:“……我并非有意。”
他要推开姜荻,姜荻偏不走了,拉着他伸来的手,绕过她腰侧。姜荻舒服地背靠着他,坐在他腿上,翻起《合欢大典》,她格外放松,甚至还哼起小曲来。
这个姿势难免太过亲密,秦洛浑身发痛又不愿离去,怕她感受到自己失速的心跳,又渴望姜荻能一直这么对他——像对待真正的爱人。
之后的事情水到渠成,她重修合欢道的第一晚,秦洛躺在她身侧。床幔放下,让整个空间变得昏暗温暖,薄衾柔软堆叠,姜荻伸出手,轻轻用指腹触碰他的眼睛,秦洛便睁开眼,和姜荻的视线对上。
姜荻轻轻念他的名字,秦洛,秦洛,每一声都如夜晚的潮水。
她发现,每一次她念他名字,秦洛眸底都会泛起一种异样的情绪。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姜荻修合欢道多年,利用他人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她唤他名字,秦洛就会更容易答应她。
这次也一样,她稍稍撩拨,秦洛便倾身过来了。正当她情迷意乱,享受着此生仅剩的快乐时光,忽然秦洛停了下来,在她耳畔道:“采补我。”
姜荻睁眼,呆呆看着秦洛。夜晚时他的双眸晦暗不明,姜荻怀疑她没听清,秦洛是不是在说当年她采补他的事。
“是我之前冲动了。”姜荻催促,“别想之前的事了。”
秦洛不动,黑眸深沉,又重复了一遍:“采补我。”
姜荻一头雾水,搞不清他发什么陈年脾气,又冷不丁想起那本《合欢大典》。
“你不会疯了吧?”姜荻猛地推开他,起身质问,“我之前乘人之危,和你双修,采补你,这都不是正常的感情,正常的感情绝对没有强迫别人上床这一说。你可能第一次与别人欢好,对我有种雏鸟情结,但我告诉你,合欢道有一大特点,与之欢好的人会不由自主生出爱慕之心,一般两个月就消退了。你之前受我影响就罢,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魔修做的事我都做过,但现在不一样,我不想采补任何人,你也不要为了一段不正常的感情毁掉自己。”
秦洛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片刻,他低声问:“什么才是正常的感情。”
姜荻沉默了,她怎么清楚。她父亲未知,母亲生下她就丢进河里,她被魔窟操控暗魂的人捡走,勉强养到五岁,就要掐死做小鬼,姜荻人比较机灵,跑了,自此过上和野狗抢饭的生活,一开始修吸魂术,后来转修炼蛊诀,都是魔功中最低级的功法。她根基早就毁得差不多了,后来进了合欢宗,终于开始出人头地。
她的命格与性情的确最适合合欢道,竟从练气到筑基,甚至勾上了一位元婴期修士,一举结丹。合欢宗上下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残缺的根基,竟然能走到这一步。姜荻不屑一顾,这些人都不懂真正的合欢道,所谓合欢,就是最无情的菟丝花,缠上一个吸一个,却让双方都快乐。而菟丝越是弱小低微,就越不会被那些强者在意。
但往事都过去了,转修傀儡道这些年里,姜荻发誓再不碰男人。秦洛除外,秦洛这个人总是能破她的例。她想,如果她出生正道世家,就像秦洛的前任未婚妻那样,她还会为秦洛破例吗?
答案是不知道。她不知道正常的感情是什么样,一生中也没听说过哪对道侣拥有正常的感情。活得久了,大家分分合合,每一对都有自己的问题。话本子里的比翼双飞,浓情似蜜显然都是假的,也就写出来骗骗小孩子了。
姜荻无奈承认:“不知道。”
可能这个世界上就根本不存在正常的感情。
秦洛要说什么,姜荻心虚地抢他话:“但这没关系,重要的是,你之所以……是我一开始强迫你双修。这件事开头就不对,更别提——”
“——没有强迫。”秦洛面色很差,却专注地看着姜荻,振振有词,“如果我不想,没人能强迫我。”
姜荻恍惚了一瞬,忽然意识到秦洛在说什么。她朱唇微张,眸中流露着混乱和不可置信。秦洛别过脸去,垂着眼眸,胸腔里的疼痛又开始蔓延,他不想被姜荻知道这一切。
姜荻一直没出声,片刻后,秦洛微微抬眼。
只见姜荻用一种看变态的眼光看他。
她说:“你居然喜欢被强迫?!”
秦洛:“……”
他永远也不能指望姜荻有正常的感情。
姜荻深吸一口气:“那好吧,既然你喜欢,我可以为你——”
秦洛冷声:“我、不、喜、欢。”
当晚姜荻尝到了被强迫的滋味,虽然是半推半就你情我愿式的,她发现偶尔来这么一次还挺有情趣,难怪秦洛喜欢,他一定在口是心非,正道假清高就是包袱太重,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宠着他啊。下次就解放他天性,让他也尝尝她的快乐。
第四次天人五衰没有到来。姜荻重修了合欢道,确认她这个练气期少量采补渡劫期的秦洛没什么危险后,姜荻就干了。
魔气流转时,长观剑院的秦掌院当年所种万生花一夜开放。第二天早上,正道大惊失色,派人来万生花下查看,却见秦掌院持剑立在树下,身旁还站着一位容貌美艳的女修。
秦掌院侧身嘱咐剑院来人:“不必担心,我试验魔气而已。”
剑院众人感动不已,秦掌院真是心怀苍生,为了确保大家不受魔修侵扰,大晚上还在用万生花试验魔气。
他们回去前,听见那女修撑着下巴,慢悠悠道:“花还挺漂亮,要是能天天开就好了。”
秦掌院轻轻嗯了声。
其中一个剑院弟子还说:“道友快欣赏吧,这花过两天就落了。”
然而,过了一个月,过了两个月,万生花还开着。剑院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
这哪里是试验魔气,这明明是烽火戏诸侯为搏美人一笑。
没想到啊,秦掌院原来是这种人!
其实万生花是姜荻最讨厌的花。她于魔窟长大,每每看到这种明亮的黄色花树,就格外恶心。她五岁前,每当养她的魔修掐死小孩炼魂,哭声传遍院落,门口的万生花就盛开一树明黄。她知道有天她死时,那颗万生花也会为她而开。她痛恨那树花,好像它在嘲讽她低贱的命运,好像它正虎视眈眈,等待吸取她的血肉。
魔窟越是混乱邪恶,万生花开得越旺,姜荻长大后,再也没有回到魔窟。
但如今她站在花树下,却恍然大悟。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万生花吗?”姜荻问。
秦洛看着她:“为什么?”
“笨。”姜荻淡淡道,“只要它开了,我们会一起度过一万年的余生。”
秦洛:“……”
姜荻气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好不容易说句情话,以后不说了。”
他们并肩从花树下走过,明黄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金色边缘。姜荻忽然感觉万生花真得很美。
一切悄然无声中,秦洛忽地唤她:“姜荻。”
“怎么啦?”
“你那时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年轻有钱修为高看起来像个冤大头,而我正想找个老实人。”
“……”秦洛说,“说实话,你是不是怜悯我。”
姜荻说不是,“我虽然想不明白,但我很确定,不是。”
许多许多年后,姜荻才会想明白,与秦洛的第一次不是因为她喜欢秦洛皮相,也不是因为她怜悯秦洛。
她的一生中有太多苦难,跪在别人脚下求饶,和恶心的人虚与委蛇,忍痛自废丹田,眼睁睁看着天人五衰一次次发生。如果不把自己变得冰冷坚硬,夜晚独处时她难以承受噩梦与焦虑的侵袭。
但第一次见秦洛,姜荻从他身上看见另一种力量,兼具强势和敏感。那是一种高贵的尊严,沉默而无坚不摧。就连死亡也无法动摇。
她与他双修,好似她也短暂地得到了这种力量。这就是性的奇妙之处,它让人拥有快乐,拥有美丽,拥有尊严。它轻蔑地遗弃了姜荻的过往,好似命运无常不再是难以逾越的高山。过去不存在了,未来也不存在了,她和天之骄子秦洛彻底融为一体,她扣住他的手,或者被他扣住,都在无声宣告她的胜利。她可以指着上天大骂有眼无珠,给她安排一个最卑贱的起点。
但她表示不计较了。她已找到出路。
她甚至不清楚这是不是爱情,或许爱情本就是世人凭空造出的词,用以形容大家无法解释来龙去脉,无法理智归类的情感。
合欢宗女修姜荻不在乎秦洛的爱意,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爱他。
她只知道和秦洛在一起,她从上天那里窃取了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
——命运的优待,与对红尘苦难的释怀。
【一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