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屑之刃》四十夜行鹤

13、风柱3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便已经不下雨了。

　　我跟着这位先生一起下了山，不过我的速度比起之前要慢上很多，当然，比起正常人肯定快上不少，只是比起我面前这个人而言……我看出来了，他是在特意放慢速度等我，估计怕我一个不留神被什么绊倒载个满身泥吧。

　　有凶恶外表的人，也许总是拥有一颗柔软的心的。

　　当然，仅限于人。

　　至于鬼，无论外表如何，我不在乎，我不知道他们的心是什么样的，因为我不会探究，只要一刀斩杀就足够了，无论多好看的一张脸，被我一斩，也只会化作飞灰。

　　如此而已。

　　我心里的思绪很纷然，可腿像是绑了铅块，头像是被重物击打过，眼前有的时候都能晃出重影，腰间还荡着两把刀，不对，一把刀，和一把装着残刃的刀鞘，很重，但不能扔，不然刀匠先生会生气。

　　我不是会哄人的性格，更别提哄一个男人了，想想都不舒服，所以就算这种情况下带着这东西会很累，我也不高兴扔掉。

　　想到刀匠我就想到了那个逼我拔刀的裁缝……鬼杀队里都是些什么人，那种暴露到几乎有伤风化的衣服居然在这个时代就被创造出来了，可真是下流到一种地步了。

　　头越来越疼了，但好歹已经下了山，在平坦的路上走，再加上我有意识地使用呼吸法，勉强还是能坚持的。

　　话说回来，在那么潮湿的屋子里睡了一晚上，我没有病的更严重才奇怪，如果不是因为靠着篝火，可能今天早上都会爬不起来吧？

　　在这个时代生病可不是什么小事，大正年间，才迈入近代社会没多久，医疗很不发达，因为流感发烧死掉的人数不胜数，我现在这种程度，病死了也是应该的，可我要是就这样死了，那未免太丢人了。

　　真烦。

　　我咬了咬口腔里的一块软肉，使自己的精神略微集中了一些，看向了那位一直走在我的前头的先生。

　　这位先生离我不近不远十几米的样子，我们所行的方向正是向东，因而我能看见在被远处山峦遮掩下升处一般的太阳，柔和的日光早驱散了长夜星河，却无法挥断秋日的寒气，它洒在对方银白色的发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抿了抿足够干裂的嘴唇，扯出沙哑的音节。

　　“先生也要去藤屋吗？”

　　他的步子顿了顿，侧过身，他背光的脸蒙上一层阴影，我却能如此清晰的看见他深紫色的眼睛，那只布着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看得我脊背发寒。

　　他似乎在思考这什么事情，所以本来就很不起眼的温和便从他的身上褪去了，改用这种审视挑剔的目光看我，我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眼神，在我下意识要做些什么之前，他先兀地转过了头，继续向前走。

　　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在前头说着什么。

　　“……还差太远了。”

　　他同样沙哑的，压低了的声音从风里飘来，我愣了愣，一瞬间以为是我的大脑在高温下出了问题：“什么？”

　　我问道。

　　他又一顿，又一次停了下来，但不只是驻足，反而转过了身，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字一顿的和我说：“我说，你差太远了。”

　　我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好吧，尽管知道这话听起来挺招人恨的，可我必须要说，我这辈子，上辈子，都没被人这么评价过。

　　那时候，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的我，就算没有目标也要继续向前走下去，即便我知道在任何时候放弃我也仍有退路，总会有人来替我报仇，但我没有。

　　于是成为了‘猎犬’，做了一条只会执行命令的走狗，但我的付出换来了不错的回报，我的风也曾给无数人带去凛冽，最后把那些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罪恶尽数吹散。

　　‘差太远了’这种话，向来是我对别人说，从来没有别人敢对我说。

　　就算是在这里，有着一副破旧的身体的我，也能靠自己的精神和直觉博得师傅的赞誉，用这连两把刀都举不起来的身体，随便一击就能被振飞的身体杀那么多鬼。

　　可我也知道他不是平白无故这么说的。

　　我抿了抿唇，在这种时候，尽管思绪暗涌，可我还是不愿意表露太多的情绪，因为陌生人的几句话翻涌情感是很傻的，所以我在等他说原因，我愿意等。

　　“何出此言？”我低着头，看着对方一步步朝我走来，然后停在了不近不远的位置。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什么长篇大论，以强者的身份和口吻说些什么，我不是没有遇到过，我还对此接受良好，所以在他不按套路出牌的时候，我愣住了。

　　“你自己想。”

　　他丢下了一句很冷漠的话，我抬头，望向他，看向他布满伤疤的一张脸，冷漠的过分，没什么表情，却比他有表情的时候更凶了：

　　“我只能这样跟你说，再这样下去，你死掉也只是早晚的事，只知道按部就班地挥刀而没有自己的东西，和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不如早点回家，结婚生子。”

　　很挑衅的话，像他这样的人，哦，也许是我太得意了，认为短短一个晚上便能够看清一个人了，我原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很难或者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但明显，我错了。

　　他只看了我一眼，我们这一次相遇的最后一眼，便一手扶着刀柄，一手垂在身边走了。

　　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看向了他缠着透着血渍的绷带的手臂，我听见他衣袍翻飞的声音，我的手想抬起却被自己硬生生压了下来，最终只是默然地攥握成拳。

　　我没有回答他，他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

　　没有必要。

　　我扭过头，看见太阳彻底脱离了山峦，看见了不远处藤屋的标志。

　　紫藤花的香气氤氲在我的鼻腔，他的气息，他的血味，随着他这个陌生的人的离去一并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