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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71 ...

  •   御柳营里灯火通明,营外梧桐兼细雨,淅淅沥沥。

      马踢笃笃的声音隐没在雨声里,由远及近。

      官道上,一个人影在雨幕中淡出,一点深蓝。那人脚步声并不明显,恰恰好与马蹄声同频。

      一人一马默然相向而行,骑士勒住马缰,下一刻整个人溶进无边的雨里。

      步行的人影顿了顿,抬头像是在捕捉空气中一闪而没的气味,鼻翼翕动,放任带着浓重湿气与泥土气味的气流飘散进鼻腔,粘连进气管里。

      然后那人转身,面向一个方向。

      下一刻雨幕一瞬间撕裂,看清了那人身上藏青色的飞鱼袍,同样看清了那人手中的一柄纤细的长枪。

      《大羽国榷》云:寻常锦衣卫,衣赤,所类火,谓其动也疾其行也烈。千户衣朱,佥事衣紫,都指挥衣青。所补皆飞鱼,如鲲鹏然。

      雨幕撕裂,骑士挺剑而下,站着的武士岿然不动,横枪格挡。

      “叮——”

      雨花如萤飞,剑光照夜。

      剑气爆发的瞬间光芒耀眼,二人同时后退,放任剑气四散,把四野的树木倾倒,树叶纷纷割裂飘零。

      骑士拄剑,长剑在地上划开一道半尺宽的口子。武士就放任剑气推着自己后退。武士的脸还是少年,白皙干净,刚刚一瞬间的剑光照出他清秀恬雅的眉眼。他整个身体张开呈大字形,袍袖飘然。

      “把胸膛都暴露给我,还不忙着整理自己的招式,你不怕我杀了你?”骑士的声音很冷,听不出年纪。

      “梦将军想试探燕宁的本事,却忘了自己和燕宁本是同龄人。燕宁就算辨认不出练习烛龙诀特有的吐纳之法,也断断不会认不出梦将军手中这把‘高烛’。”武士说。

      骑士听着听着就笑了,摘掉了头上的箬笠,长发没有簪弁,直接散开,衬得容长的脸面更是鹅蛋一般精致,“承让,既然点破了,我们也就不必用捏着调儿说话了吧,燕宁,你最近枪法精进不少,刚刚那是,剑气。”梦回的声音有了温度,也就有了层次感。

      “梦将军问我为什么不忙着收拾招式,其实燕宁早就准备好了。一方面是知道来人是梦将军;一方面,是因为习武者,自当坦荡,君子坦荡。剑是君子之器,有了君子之气,不论手中是什么兵器,便都能散发出剑气。”涯角枪抱在胸前,枪尖一点亮银时隐时现。

      梦回默默站着没说话,许久,回身,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马长嘶了一声,抖了抖鬃毛上的雨,梦回说,“你知道我这剑为什么叫‘高烛’吗?”

      燕宁很知趣儿地没有回答,等着梦回自己揭晓答案。

      “给个提示,我哥的剑叫‘斩衰’,就这样。”上马,调拨马头往回走,“顺便说一句,燕宁将军的警备真是很到位,辛苦了!”

      燕宁低头笑了笑,转身回去,身形消失在雨幕里。

      一刻钟后,马车碾过,停在御柳营口。营门外的风字大旗早已撤去,换上了象征大羽皇室的青白旗帜。车中人并不急于下车,而是揭起窗帘朝外送去目光。梦回下马,掏出腰牌递给把守士兵。士兵接过,下到营门的草檐下打火折子借光看去,抬头朝梦回一点,把腰牌还给梦回,转身进营门通报。

      梦回转身回去,李迟然的声音带着儒雅,“御柳营,果然整肃。”

      梦回不说话。

      “羽弄风驭下果然有一套,军容倒很是好看。”李迟然轻飘飘地说,“倒也有不少人对他忠心耿耿,这点我能理解。梦将军,你哥哥是个忠心的人,这点,他比你强。”

      梦回抬了抬眼皮,又垂下去说,“是。”

      李迟然幽幽然说,“梦将军我真的很好奇,如果你知道你和你哥哥早晚有一天要你死我活的动手,你到底是期待,还是……,”清了清喉咙,深秋多雨的季节总让人嗓子像是沾了什么东西,不咳咳就觉得不适,“不过梦将军,若是有可能,李迟然尽力保证这一切不会发生。但我只能尽力保护然诺,若是他一心为羽弄风殉死,李迟然也没有办法。”

      “属下明白。”梦回说。

      “不必这么拘谨,你我二人虽然一上一下,也应当如一人同体。李迟然不是羽弄风,肉责是不会有的,所以梦将军不必如此。”

      梦回仍旧是拱着手,闷声说,“是。”

      李迟然笑了笑,不再说话,回头看看怀中抱着手炉小憩的羽陆沉。

      雨帘细密,织满周天,车厢里更是光线昏暗。撩开窗帘,熹微的光散进来,仍旧不能朗照,孩子的眉眼还是笼在一片黑暗里。回来的路上羽陆沉越发疲乏了,除了吃饭喝水吃药,基本上任何时候都是睡,醒着的时候也没什么情绪兴致,对照料自己的李迟然也只是笑得很淡。

      药倒是重新开始吃了,只是仍旧看不出什么效果。有的时候只是抱着羽陆沉,都能听到生命从这副身体里流走的沙沙声。

      他感到惶恐,时间不多了。

      他仍旧不怎么理会羽陆沉,却发现自己快要无法维持一张冷酷的脸。

      特别是对上羽陆沉的笑。

      淡淡的,没什么厚度,没什么层次感,如同浮在池塘上面的一层油,阳光一照五光十色,却总是让人觉得廉价而且虚幻。

      他搂着羽陆沉的手越来越紧了。

      营门开了,两队军兵依次夹道排开,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盔甲的燕宁小布步走出,到马车旁低头,“戎装在身,无法大礼。微臣燕宁恭迎皇上,李大人巡检御柳营。”

      两排官兵同时低头拱手,“恭迎皇上,李大人。”

      李迟然低头看看,羽陆沉并没有醒。

      不意惊醒羽陆沉,李迟然把手轻轻搭在羽陆沉额头上测测温度,仍旧是些微烫手,李迟然蹙眉,撩帘子,“诸将士免礼,皇上欠安,似乎不方便下马亲自犒赏将士,马车直接进入营门,诸将由梦回将军与燕宁将军合力调遣,暂行护驾。”

      吩咐完正事,李迟然轻喘一口气,舟车劳顿,他李大人也是书生的筋骨,倒是也有些经不力,“虞太医呢?”不顾场合,直接朝站在对面的燕宁发问。

      “虞太医已经请到,只是念在他年老体衰,未使出迎圣驾,此臣之过也,请中堂大人责罚。”

      李迟然舒了口气,“不必让他出来了,直接去大账里候着。接一盆水,要热的。”

      说完,帘子阖上。青布窗帘飒飒而动。

      车厢里恢复昏暗。刚刚回头一瞥,羽陆沉的脸上一片潮红。

      马车粼粼进了辕门,梦回和燕宁落在后面。两个人心照不宣放慢脚步,放军士尽数进了辕门,方才对视一眼。燕宁笑意宛转,梦回凝重如冰雪。

      “你是故意换的衣服,刚刚还是飞鱼服,燕将军,你这一身的戎装换得可真快。”

      梦回缓缓开口,目光也不看燕宁。燕宁浅浅笑了笑,两个笑窝浮现在两颊,“李大人想要精简仪式,我便从了,换一身甲胄,便可以借此免去三跪九叩,燕宁这也是顺着李大人的意思行事。”

      “古人都说有红颜为祸,如今我怎么觉得这祸水像是当今的圣上。”

      “梦将军,就凭这话,你我满门抄斩。”说着如此恐怖的话,笑意倒是不减,“你倒是说说,若是皇上是祸水,那他便去祸害谁?古时候妖姬为祸都是迷惑君上扰乱超纲,如今的君上内无宠姬弄权,外无外戚干政,如何到自己成了祸水?何其太谬!”

      梦回倒是蒙着头听着燕宁绕了一大串之乎者也,仍旧是摇摇头,不再说话。

      二人如此无言,进辕门右拐,梦回有心事,跟着燕宁左拐右拐,一抬头,却被白腾腾的蒸汽喷了一脸。

      梦回:……

      后腿两步,好容易眼眸中晕上的水汽散去,这才看见一个水灵灵的大瓷盆端坐在燕宁手上,瓷盆里一盆清水,盆壁上鸳鸯戏水,红白相衬好不可爱。

      “李大人要的水,走,跟我一道送水去。”燕宁笑道。

      “你不觉得近日李大人方寸大乱吗?”梦回接着道。

      “抱歉,我和你家李大人,并不相熟。”燕宁不动声色。

      “军阵之前竟然说什么送水,什么太医,全然不顾礼节,这绝不是李大人的作风。”梦回接着碎碎念。

      燕宁熟悉梦回的自言自语模式,索性不再打断,一路听着梦回的叨叨往大帐走去。

      大帐里迷迭香袅袅而升。

      天子侧躺在军床上,雪白的腕子从石青色褂子中脱出。腕子上经络分明,苍青色的血管纠缠其间。皮肤的白并非匀润的白,而像是沾了水的棉花,一团一团,白得斑驳。

      腕子上,寸关尺三点各自落着一根手指。虞太医眉头锁得紧凑,旁边太医排成长队,个个脸色如万里重阴,候着虞太医第一个诊脉完毕,好一个挨一个上去为天子请脉。

      羽陆沉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瞳孔里面的色彩看不真切。

      李迟然远远站着。

      虞太医轻嗽一声,朝李迟然递去目光。

      李迟然会意,前趋几步,“多久?”

      “老臣竭力撑持,最多两个月。此间不得解药,皇上也只能大行了。”

      李迟然默默无语,一边的太医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接着去请脉还是赶快退出去。

      不过尴尬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李迟然给了他们答案。

      “出去。”李迟然轻轻吐出两个字,语气温柔和风细雨,却足以让一旁的太医听得真切。

      梦回和燕宁顶着人流进中军帐,好死不死,正好看见李迟然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梦回立马哑住,饶是梦回这种和自家兄长一般无二的榆木脑子,也知道此时的李迟然绝不好惹。

      燕宁比梦回更加知情识趣儿,把瓷盆放在盆架上,低头后退,就想退出去。

      李迟然说:“留下。”

      燕宁朝后的脚步立马听出,抬头换上一副顶顶阳光纯真的笑,“李大人有何吩咐。”

      李迟然却不说话,转身回去,走到离羽陆沉三尺的地方停住,低头仔仔细细看羽陆沉。

      羽陆沉觉到自己师父在看他,打趣:“师父……最近倒是变了不少……一个月前师父还是君臣礼法挂在嘴边,现在倒是不客气了。”

      李迟然黑着脸,“陛下想让臣那样,臣自然遵旨。”

      羽陆沉笑笑,闭上眼睛。

      “师父,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会同意查抄东王府,取消哥哥的一切地位特权。我快死了,如果不这样,我死以后,天下自然是哥哥的。这样一搞,哥哥倒成了叛逆,这与我一向的行为不符。”

      “羽弄风本来就是叛逆,没什么好说的。”

      羽陆沉不说话了。

      李迟然转过身,朝梦回说了两个字:“裴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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