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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毕生许败唯一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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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魏玲珑的气色好多了,冷血也绑着其他山阴五盗来与铁手会合,于是戚少商决定立刻启程去白塔林。
“铁手,花坞茶一案我恐怕暂时不能查办……”戚少商还未说完,铁手早已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不必再担心这个案子,有我在。”
是啊,有铁手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暂且分道,戚少商与顾惜朝带着魏玲珑往夏赶去,铁手与冷血则先回六扇门复命。
顾惜朝在离开前忽然转身,深深望着这间江南小院,沉默了很久很久。
这是两年里,他与妻子的家。
几树枯干,一株老梅,和着永嘉永远朦胧的酒香,便也许是个终结了。
………………
从江南一路走过,变换的不只是风景。
戚少商看着自己身边这个男子,青衫仍旧一派磊落的样子,眼睛里却不起涟漪。
磊落……他忽然问自己,怎么会用这个词来形容顾惜朝?
不是所有的宽服广袖都是文士,还有可能是修罗;不是所有的一见难忘都是相守,还有可能是相忘。
只是事到如今,他依然能够让他走在自己身边,不管是为了什么也好,他只觉得,自己对他的那些杀意,那些恨意,因为这个戏剧的相遇,这些不可预知的细枝末节——所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仿佛真的已是有气无力。
千古最难,是相恨。
可是这恨,仍然是不可避免的存在着的,他与他,终不能幸免。
因为他们都知道,即便是能够重头再来,他仍是会信他在第一眼,他仍是会追杀他千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
不,戚少商想,如果能够重头再来,他一定不会为顾惜朝舞那场剑,一定不会。
他不知道如果能够重头再来,顾惜朝会不会还能为他再弹那支曲子。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所以,命运从来都无视人的苦痛,兀自冷漠的无动于衷。
戚少商在这样的气氛里,想起曾经无情对他似乎无意般说过的一句话,“这两年里,你仿佛成了两个人。”
其实不是他变成两个人,他只是硬生生的把一颗心分成了两半而已。
一半伪装忘记的从容恨着,另一半,却在不知死活的暗自念着。
………………
还未到十二个时辰,魏玲珑的毒性已发作,戚少商立即下马找了处安静的地方,开始为她运功压制毒性。
他只是抬眼看了看顾惜朝,甚至没有对他说什么。
马上那人,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也慢慢的下了马,走到他盘腿坐着的身边,眼睛里是毫无波澜的蠢蠢欲动。
戚少商却在这一刻有些想要叹息——他竟然因为太熟悉顾惜朝的这种神色而觉得心中有所触动。
那是每一次顾惜朝遇到他的时候出现的神色,那种急不可待的,想要杀了他,却又带着点其他什么的神色。
本性难改——或者说,顾惜朝也许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他的欲望。
即使当下,他听懂了他的暗语,也同意与他一起前往,即便他们如今安然相行,可是戚少商永远都知道,上一刻他与自己谈笑平和,也难保下一刻的图穷匕现,手起刀落。
那一年,他对顾惜朝已经熟悉到了骨子里。
熟悉到,他的一个眼神代表什么,一个冷笑含着什么,一个微小的动作正在试图算计着什么,他都知道。
让他对他如此这般熟悉的,是那长达数千里的血泪,和每一次的意难平。
他发现自己真的已说不清楚,到底他应该怎样对待顾惜朝才算是对的,那么现在这样,究竟是不是错的。
………………
他闭了闭眼睛,开始全神贯注的为魏玲珑运功,但他仍能感觉的到。
那个浑身带着寒气的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他与他已离的十分近。
近到他似乎已经被他的寒气冷的透不过气来。
他因为运功而滚烫的身体在顾惜朝一瞬也不瞬的注视下,有一种冰与火的极端。
顾惜朝微微呼出的气全吐在他的脸上,冰冷的,带着不可诉说的情绪的冰冷。戚少商只觉得一股杀气弥漫而来,那么决绝。
他听到顾惜朝用很轻很轻的,带着傲视天下气质的声音,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大当家,你那么信我,又怎么可以不死在我手里。”
………………
寒光只是一眼,冰冷更甚。
那至寒的刀刃就要刺入脖颈的关头,魏玲珑忽然冲破了戚少商的内力,就要往那刀刃上护去……
而在同一时刻,顾惜朝的刀刃却顿下,就那样潇洒的收在半空,隔着女子宛如天鹅般的柔婉颈子,未伤分毫。
魏玲珑脸上的青碧之色倏忽聚起,白皙的皮肤下汩汩流动着的,是绿色的血。
戚少商仍旧没有动,他再次聚集起内力,注入魏玲珑体内,看着她的脸色慢慢的变回来,变得苍白而憔悴。
将魏玲珑抱上马车,戚少商转过身来,第一次这样不带情绪的望着顾惜朝。
对面的男子,手中的小刀早已无痕迹,但那股子冰冷之气却是怎样也挥之不去。
男子的表情是一个古怪的微笑,带着了然一切的自大与傲然。
戚少商的第二口鲜血,就那样再次吐了出来。
………………
鲜血染红了白衣的胸襟,戚少商清朗一笑,除了顾惜朝,再无人能看到。
“顾惜朝,为什么没有下手。”
“大当家,我只是……忽然不想用这把刀杀你。”
曾经刻骨铭心的一刀,伤痕仍清晰。
同样的一把刀,每次出现都是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这一路,你最好防着我。”青衫男子忽然一笑,微抿了一下嘴角,笑的干净而孩子气。
仿佛刚刚他们并未经历过生死之间,而是喝了一场酒,下了一局棋,甚至是,谈了一回天……
于是戚少商也只好擦去唇角的血迹,点点头,“一定。”
顾惜朝挑挑眉,“你防的住么。”
戚少商却也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敬请期待。”
他们总是这样,你来我往里,却到底谁都杀不死谁。
他们各自是各自的梦魇,一个是不肯败的书生,一个是赢的痛的大侠。
他们有很多的不同,可是他们却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
也许这世界上真有其他的值得也说不定,只是一个顾惜朝已然耗尽他对所有浓厚感情的期许,就像他的那个梦,一直一直看不清楚,却一直一直都是明白知道的。
只是他们根本不会相处,他们不懂得应该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情绪和这样一个复杂的对方去相处。
曾经的他们最好的相处方式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现在的他们忽然这样并肩走着——所以,如果顾惜朝不这样子来一刀,戚少商还真的怀疑那是不是真的顾惜朝。
不仅是戚少商要怀疑了,其他的人,也都要怀疑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已在不知不觉间,了然了所有的,关于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方法。
不关恨或者爱,只因那种最用心的感情。
………………
他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情,就那么突兀的想到——从那天起,他便一夜无梦。
是的,他没有再做那样一个梦,一个想要看清楚却总是看不清楚的梦。
一个明明早已看清楚却执拗的不肯看清楚的梦。
一个整整两年困扰着他,终于离去的梦。
起与他,亦止于他,有人说梦里的才是自己希冀的,那么,他是在希冀着什么?
从此后会是夜夜无梦至天明么?
………………
他听到那风声来临时,最先想到的,仍是别人。
只是他没有扑向马车的方向,电光火石里他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去想应该怎样做,而是仅仅凭着直觉做自己想做的。
他就那样往顾惜朝站的地方飞过去——却在飞至一半的时候忽然翻了个身又重新向着马车的方向疾转而去。
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顾惜朝那若有所思的目光,一如他们重逢的那一夜,他握着他的手从那个噩梦中惊醒时,顾惜朝的眼睛里,也是这样的光。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涩的痛,为什么一个什么都懂他的人,却偏偏是他的敌人。
为什么一个他什么都懂的人,却偏偏选择成为他的敌人,成为敌人还不算,还要在此之前成为他的知音。
………………
顾惜朝根本没有动,他就那样子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望着戚少商在空中翻转了个来回。
他似乎只在意戚少商的动作,甚至连呼啸而至的枪矛都未曾去挡上一挡。
戚少商心中无时间多想,逆水寒脱鞘而出,像一颗流星般飞向那柄神枪,火花四溅中,只听到轰天一响。
他怒目瞪视着顾惜朝,却看到对方笑的有些狰狞——下一瞬,顾惜朝接过回落的逆水寒,一闪身来到了戚少商的旁边。
两个人站在马车前,形成一个护着魏玲珑的姿势。
再望向前,一袭白衣的公子如谪仙般出现在他们眼前,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只是那泛着红色诡异光芒的眼睛里,有一种嗜血的气息——可是他却笑的那么真挚,真挚的仿佛与面前的人是多年的好友。
“戚大侠,顾公子,方某对两位钦慕多时,却从未相谈几句。今日终得一聚,实是此生幸事。”
不管是戚少商还是顾惜朝,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心中都凉了一瞬,惊了一跳。
方应看。
年轻的贵介公子有着狼一般的眼神,也有着狼一般的气质。前途无量的小侯爷竟亲自来到江南蛮荒,彬彬有礼的神情里是杀之快意的狠绝。
这个掌握着京师三分之一江湖力量的年轻公子还有着那样一个显赫的朝廷背景,时而深藏不露,时而锋芒毕露。戚少商在京师多日,也从未与他见过几次。
而如今,他竟出现在永嘉,出现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
戚少商与顾惜朝对视了一眼,刹那间有很多情绪如风般倏忽而至。
无论遇上谁都好……为什么会是方应看……
却听到顾惜朝又恢复了一派闲散的,对他说了一句话。
“血河剑和逆水寒……我该赌谁赢呢……”
戚少商在这种关头忽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但是无论怎样,这句话却化解了刚刚突然而至的那种紧迫感。
他也学着顾惜朝,一派闲散的说,“顾公子觉得呢?”
顾惜朝回头深深盯着他看了一眼,“我好不容易才接受自己曾经输在一把剑上,也只允许自己输在一把剑上。”
戚少商心中有些思绪纷繁,他朝他笑了笑,“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