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清沙》纪时令

1、他的降临

　　1900年，庚子年，风和日丽的八月。

　　萧家二少爷诞生于世，因萧家平日从医行善的缘故，积攒了一堆好人缘。那日，满城张灯结彩。城西的算命瞎子不远万里徒步到城东萧府门前，瞎子平日受尽萧家恩惠，于是给二少爷算了一卦。

　　“如何，如何？”萧掌门喜上眉梢，迫不及待的问道。

　　瞎子灿烂的笑容随着指尖抖动而僵住了，半晌，他才故作轻松道：“哟，少爷他会长命百岁的。”

　　满宾欢庆，赞扬声此起彼伏。唯独算命瞎子一人缩到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喃喃自语道：“他原本——他原本会长命百岁的。”

　　城东的阿婆拄着拐杖向他走来，端着一碗热汤，递到他面前。瞎子感受到那股温热，熟悉的温热，他说道：“阿婆？”

　　“哎，趁热喝啊，喝完我带你去萧家吃盛宴。”

　　瞎子接过汤，哆嗦着嘴慢吞吞的喝。

　　“好。”汤喝到一半，他答道。

　　【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萧回清’因此得名。萧家二少爷——萧回清。】

　　2026年，午马年，大雪纷飞的十二月。

　　萧府前，傅渚手握萧回清的日记及萧府家事杂记，发表自己的演讲见解。

　　一代医学世家传承者萧回清，后竟从事军火生意，枪林弹雨，最后英年早逝，令人惋惜。而傅渚今日，就是为了为萧回清正名，他是人间少有的干净，他手上未曾沾染一滴血污。

　　传闻在熊熊烈火中失传的日记重现，铁证如山，真相还原。

　　府前各学术界泰斗不禁窃窃私语，傅渚的掌心冒出一丝细汗，在他极度紧张时，心底最深处浮现一丝暗音——“你是我的良人。”
　　于是他便心安，便无谓。

　　“此时，此刻。距萧先生逝世百年，我将在萧府遗址，为萧先生洗净血污，还他一部干净的历史——正如他一样干净。”

　　他开始了演讲。

　　“萧回清并非是你们口中的十恶不赦之人，恰恰相反，他济世救人，处处行善，而他之所以拿起刀枪，全部是因为邱睦。邱睦的父母在送入萧回清医堂前就已身亡，而萧回清即使知道命数已定，仍尽职尽责救治，最后没有起死回生，因为邱睦的父母早已回天乏术。而这一切邱睦都怪罪在萧回清身上，各种霸凌，甚至迫害萧回清生父生母，因此萧回清才迫不得已的开始反抗。这一切合情合理，并且他即使反抗了，也从未害过一条人命。萧回清的日记证明了一切，以及邱睦的子孙的口供，他们都称邱睦生前一直有亏欠到无法释怀的人，这个人，想来就是萧回清。”

　　他完成了演讲。

　　在人群聚拥中暴起一阵掌声，傅渚由心的笑起来。在他自以为解脱时，又一丝暗音浮现，那是那个人最后、最悲凉、最迟的遗言：“你就是我的良人。”

　　满宾欢庆中，他无助地，哭了。

　　“萧回清……”傅渚不顾众人的称赞与质疑，独自离去。这么多年，国家终于同意他的诉求，更改了史实。

　　“我的罪赎清了……”他抬头望向天空，眼里泪水将落未落，“那我的爱呢？”

　　那些日记是铁证，出版社同意傅渚修改史实。只是日记最后几页有被撕去的痕迹，不过除了少了点史料外并无大碍。国家一批准后，傅渚将与他朝夕相处过的萧回清的史书更改，完完全全还原了他的本真，写成了一本真正的史书。

　　可他的亏欠还清了，他的悔恨又该怎样解脱？——他的，爱慕呢？
　　因为之前那虚假的历史，对萧回清清一色的惋惜，哀叹英年早逝云云，都是傅渚一手捏造的。若不是因为他，萧回清就不会沦落至此，就不会被万人唾弃。

　　完成了演讲后觉得无处可去，他便下了逐客令，驱赶走人群后留在萧府里闲逛。那些日子，历历在目。

　　萧回清喜欢歪着头笑，就坐在那儿的木凳上。正堂往后走一百一十五步，以前那里有个凉亭，荷花大片的开，后来都被日军的一把火烧没了。
　　这又如何呢？萧回清根本没遭受这些。因为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他就被一颗子弹夺去了后半生的元知。

　　雪愈下愈大。
　　在傅渚游过当年萧府书房遗址时，目光被隆起的一个小土包吸引，一股意念驱使他挖开了墙角下的厚土。巴掌大的铁盒子绣的严重，傅渚拂去上面的尘土，打开了它——是一封泛黄的信和三页纸，纸和日记的纸一模一样。

　　「傅君：
　　见字如面。
　　想来已多年未见，思念不知从何起，前所未有。今日行走街市，行人有提起情爱厮守者，第一个，我便想起了傅君。傅君，近日可好？若我下面所说的肺腑之言，是对君的爱慕表白，也请不要觉唐突。君着实是我眼中的无二独一，君是他人众生，却是我众生中的唯一。男子对男子竟会有这种情愫，我也思量过多日，夜夜难眠。
　　古往今来，爱都是妙不可言的。君莫怪我，只得怪君生成了我最喜欢的模样，亦或是——生成了我的光。
　　暴雨带给我的恩赐我至今难忘，君……还能再回到我身边，望我一眼否？
　　这是病症的话，君来医我；这是罪行的话，君来罚我。
　　提笔着墨，不觉已长篇阔论。他日再逢君，定当面转达。若爱，便背离这世俗。若不爱，便只如初见。

　　萧回清
　　乙丑年立春」
　　那场暴雨将夺去他七十四年阳寿的罪人送到他面前，他却权当是恩赐？！傅渚失笑，却早已泪流满面。那种近乎绝望的无助感，让他痛彻心扉。这段爱，他错过了整整一百年！时间是一把利刃，断了前世的情与缘，却断不了今生的想与念。

　　傅渚真的累了，累到不忍去看那三页日记。于是他怀抱着信件，倚到墙角。那里曾有一枝寒梅越过，美不胜收。

　　心有灵犀一般，满天雪花不间断的飘然而至——傅渚闭上眼。转而白雪纷飞，雪花乐此不疲的赴一场死亡的约会。

　　好冷。傅渚想。

　　除夕夜时，他也很冷吧。冰冷的子弹就那样镶入他的肌肤，温热的血液流失，他绝对很冷吧。

　　自己甚至连最后一个怀抱都没有给他送去温暖，该死。

　　傅渚的呼吸微弱下来。

　　远处不知谁家的电视机发出荧屏冷光——“特大暴雪即将袭来，望广大市民不要外出……”

　　好冷啊，萧回清，我想你的热汤了。傅渚攥紧信件，身子蜷缩成一团。

　　朦胧里，他好像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踏雪而来。

　　那个人拥有世界上最好看的眉眼。

　　是你吗？

　　傅渚缓缓举起冻僵的手，指尖向那人触去。

　　那人心照不宣的举起手，微笑着握住了他。

　　“傅君！”那人雀跃道。

　　萧……萧回清？！

　　“原来你，一直都在啊……”

　　记忆走马灯般回放，点点滴滴，流淌成河。

　　2018年，戊戌年，傅渚看着阴沉的墨色天空，拿着一把伞打开家门。
　　高中同学聚会，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早点回来。”傅渚妈妈说道。

　　不明觉厉的回答，傅渚顿了一下说道——“会回来的。”
　　傅渚说完，转身离开家门。

　　暴雨倾盆而下，傅渚妈妈在家中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电话铃响起时，她几乎是有预感般毫不犹豫的接听了。

　　“您好，请问是傅渚先生的家人吗？傅渚被醉酒司机古科豪车祸重伤住院了，地点是……”

　　手机从指缝间滑落，傅渚妈妈眼神空洞的瘫坐在地——“轰隆！”

　　“轰隆！”

　　“我回去了！”
　　出完外诊的萧回清冒雨跑回府中，行路至一半突然暴雨，也是走运。

　　1919年，己未年，萧回清匆匆忙忙中竟觉察到花坛旁有一人影。
　　雨打湿他的发梢，他不顾暴雨凑近一看，立马惊道——“先生挺住！”

　　萧回清利索的勾起雨中陌生男子的胳膊，绕过他的腋下将他扶了起来，拖着人儿往府里跑。

　　“……”
　　傅渚有点出神的望着眼前的房梁。他现在应该是躺在床上，只是为什么会有红木房梁？眼珠子咕噜一转，傅渚大致环视了一遍周围的布置，全部是木制家具，床边还有一个支着腮帮子小憩的人。
　　那个人可能感受到了目光，头磕了两下子猛的惊醒抬起头来，和傅渚目光一撞，双方都吓了一跳。

　　“啊！先生你醒了！”对方笑着，装作不经意的擦了擦自己嘴角的口水。

　　傅渚也十分配合的装看不见：“这里是……？”

　　“这里是萧府，我是萧回清，‘渚清沙白鸟飞回’里面的‘回清’。‘萧’是下句‘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先生贵姓？可还有不适？”自称萧回清的人双手撑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看着傅渚。

　　“……我叫傅渚，‘渚清沙白鸟飞回’的‘渚’……为了好听都是读一声。”傅渚想了想没把‘因为入学籍的时候老师把傅诸写成傅渚，所以被迫改了身份证’说出来，看眼前人的打扮，如果不是在拍戏，是不会知道身份证是什么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头……有些晕……”

　　“知道了，傅君！”萧回清歪着头笑了一下。

　　这个人，干净的不真实。

　　“啊，现在是什么朝代，什么时间……时辰？”傅渚有些痛苦的闭上眼。

　　“先生不知民国建立的事情？已经不论朝代了。改朝换代太多，对中原不好。”萧回清耐心的为傅渚讲解最近的新闻要事，傅渚认真听着，推算出来这应该是1919年。

　　在繁华都市的纸迷金醉生活久了，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如此干净的人，又稀里糊涂的回到了如此干净的年代，傅渚不免头痛。皱着眉阖眸，萧回清温热的指尖就来揉他的穴位，让他放松。

　　“傅君，再稍休息下吧。亲眷可能联系到？”

　　“未必。我……”傅渚停了很长时间才继续说道，“我现在是一个人。”

　　“哦，”萧回清说错话一般，很小声的应了一下，“那不如来我家做事吧？”

　　“啊，都有什么事可做？”傅渚心里打着算盘，突如其来的回到过去，他得先有个落脚点。

　　“傅君懂医术嘛？”

　　“略知一二。”傅渚轻笑，自己毕竟是医学院的在校大学生。

　　“那以后，与我同行吧？”

　　傅渚睁开眼，与萧回清对视着。他薄唇轻启，语气不轻不重的，应到：“好。”

　　萧回清笑笑，有点不自然的将视线移到一旁，看向窗外。

　　傅渚平躺在床上，也歪歪头看向窗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惊鸿。

作者有话说

　　整改哦……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