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偷不成厨房,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惹火了林江山,看《东爱》之前,林摇雁点了两份外卖,派司机到家门外迎迎外卖员。
根本没有人想到他会在家中准备吃团圆饭的时候点外卖,司机顺利往返,林摇雁教他憨笑着对路上碰见的佣人谎称:“这是我自己吃的。”
挖过土,洗过手,三人聚头开吃。俞风信只吃素,食量有限,林摇雁也不打算彻底吃饱,一会席上总要动几筷子的;因此两人份的餐点三人也够吃,司机吃饱了。
林摇雁和俞风信同分一碗饭,笑称:“别人碗里的饭菜最香,此言不虚。”虽说他这位“别人”限定一个人。
对于他的揶揄,俞风信已重归止水了。尴尬年少的暧昧往事,也就短短一阵子。林摇雁暗道可惜。
俞风信叹气说:“你真是一句也不安分。”
林摇雁回问:“你是我老公,我是你老公,我俩要什么安分?”
这一句不等俞风信回答,有不速之客先到。
旧屋太久没人住,尽管收拾得颇干净,空气流通不强。为了换气放风,外屋大门敞开,三人坐到了较温暖的里屋吃饭。来人的脚步声在外屋踌躇几圈,扎下了,试探着喊人:“小雁?”
林摇雁放下筷子,眉头一挑。
俞风信听了听这道声音,轻轻说道:“是你父亲。你们难免要见一面,我出去散散步。”
他立起身,林摇雁马上捉住他的右手,道:“外头冷,你别走,就在屋里坐。我对你没有隐私。”
俞风信摇头说:“我去车里。”
林摇雁便有些不悦了。恰如过去忍不住屡屡因俞风信的身体健康与俞风信争吵一样,他自认做不到像俞风信那样完全放手遵守对方的意见。
其实世间没几个人做得到,以至于俞风信身上常蒙着一层随波逐流般的飘渺。
但俞风信吃软不吃硬。
林摇雁换了耍赖的方式坚持:“你陪陪我,我不记得他,很害怕的。”
害怕才怪,俞风信绝不会信。林摇雁跟通常的失忆病人截然相反。
然而俞风信会上钩。无须他真心害怕,只要他这样说。
正是愿者上钩。
果然,闻言,俞风信不再执着离开了。两人一坐一站,俞风信垂下眼睛看他,眼神如同融了一半的岭雪,忽而说:“你可以讨厌我,但不要后悔。”
林摇雁没有直接究问这句话的含义,双眼一闪,依旧动作温柔地拉他坐下,挂着笑讲:“再吃两口,等我回来。”
·
林能文今年五十四岁,神情憔悴,眼皮的褶皱也憔悴。年青时他的眉眼或许不长得如此失意,又也许他天生如此,林摇雁不得而知。
失忆以后,林摇雁对林能文了解稀薄。
他查过,在他五六岁时,父母就离了婚,离婚原因是他母亲受不了老太爷的高压统治,而林能文不敢搬出老宅,一家人天天生活在老太爷眼皮底下。
那时节林江山孙子还不多,要求即使搬走,也得把孙子留在老宅养。他母亲死不同意,打离婚官司时努力争取过儿子,最终儿子还是判给了林家。
自那以后,林能文倒也没再考虑续弦。
他曾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过俞风信:“风信,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来医院探望我?”
俞风信告诉他:“他去不成。老林董不想让任何人见你。”
林摇雁不以为然:“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俞风信说:“我是局外人,没顾虑,大步往里走就是了。要不然他们冲我动手,要不然总会放我进去。一个人很难什么也不怕,林董不了解我,可是了解他。”
林摇雁还是不以为然。他觉得情况颠倒,他绝不会放林能文独自抱伤躺在医院中、面对莫测前路。和俞风信的思考方式不同,他从不奢望一个人什么也不怕,他希望的、喜欢做的,是迎着恐惧不安闯上去,只要他认为值得。
在林摇雁看来,林能文没有把他看得那样重要。
他不难过,但亦不想特地柔和。
两人对视,阳光斜洒,林摇雁没有坐下,叼一支烟点上,踩着一片阳光停在离他三五米远的地方。林能文仔仔细细观察他一会,叹了口气,开腔的第一句话是:“还抽烟?身体好了几成?”
林摇雁仍然撒谎说:“都好了。”
下一句,林能文点点头,就针对向了俞风信,也不问俞风信在不在那扇门背后,直率地说:“你怎么又把他带回家来?有安排?别被他给骗了,你爷爷非常生气。”
林摇雁发现,林家人疑似统统把俞风信当成心机祸水。
能够主动魅惑得他鬼迷心窍的那种。
太遗憾了。想象真的比现实美好。
林摇雁不为所动,连表情上的配合也吝啬一给。林能文看出来了,慢慢地,目光更加苦涩,转而说:“你忘了,俞风信这人真的真的接触不得。你不知道他妈就是他逼疯的,是不是?”
这件事林摇雁的确不知道,心中微怔。
转念记起前天晚上俞风信轻描淡写的“今生不曾后悔”,又狐疑顿消。
“用什么逼疯的?刀?钱?出柜?”林摇雁问。
林能文说:“爸没有和你开玩笑,这一次,你小命差点玩丢。你自己往深里查查俞风信的经历也行。”
林摇雁已经在查了,尽管并非因为怀疑。林能文的口吻却令他不高兴,思及俞风信就在门后听着,他该为俞风信撑腰才是,他点头,答:“知道了。我照单全收。”
林能文紧皱眉头:“小雁,就算你和我、和你爷爷怄气……”
话一脱口,他自己也察觉说得不妥,改口重说:“就算我们亲人之间有些矛盾,谁也不会故意害你。你别被以前爸爸做得不好的事情混淆了判断。”
林摇雁说:“你是觉得,俞风信想要我的命?方向盘在他的人手上,他可没撞死我。”
林能文反问:“你能保证他不是失手了?”
林摇雁平淡地说:“我相信他爱我,相信他为人坦荡。”
林能文再度长长叹气,说:“他说不定也爱他妈妈,他们俩相依为命过,这个人为达目的是什么也不顾的。你和他生活在一起,让我怎么放心?”
林摇雁也反问他:“你对我放心过吗?你怎么那么忍心放心?”
香烟飘飘,气息呛人,随后林摇雁单方面终止这段短暂的谈话,抽身进屋。开门之前,他略略侧首,余光瞥见林能文坐在原处僵住了,无疑,林能文感觉有点对不住他,也感觉他实在不该把话说得这样重,这样直白。不说破错误和矛盾就是很多人眼中勉强维持情分的最佳办法。
林摇雁撤走目光,不再理他。
门大开,林摇雁才看见里屋的俞风信也抽起了烟。俞风信靠坐在床头,垂眸沉思,脸孔埋在浓白升腾的烟云中,此下应着门响抬起双眼,眼神变幻之间,宛如有一只斑斓蝴蝶缓缓展现两翼,嘴唇为吸烟抿得更薄,再吐一口浓烟,眼睛又看不清了,只微笑若隐若现,坐姿波澜不惊。
又是对视,林摇雁进门时分,看准俞风信没有蹙眉,旋即俞风信瞄瞄他手上的烟,开始蹙眉了。林摇雁瞄一瞄他的,也立刻伸出手,没收掉这根烟,和自己的一同掐灭,关门。
“那件事不是假的。”俞风信任他收了烟,口说。
林摇雁瞥一眼恨不能捂住耳朵的司机,只是问:“多久了?”
俞风信说:“十几年了。”
林摇雁便说:“那别难过了。”
俞风信不由得把眉头拆平,又上扬,外露柔情。林摇雁只管坐下来,挨上他的肩膀,半真半假地笑道:“真是一团乱麻。谢谢你陪着我。”
俞风信看向他,说:“你很难过。”
林摇雁不承认:“没有。我没期望过,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对我有期望。”
俞风信不再说话,沉默地任他不施力地靠着。很久,初说:“回家给你烤地瓜吃。”
只为这句话,林摇雁一笑,懒声道:“你是说你心疼我?”
俞风信说:“是,我心疼你。”
于是林摇雁很快精神抖擞,胃口反而大好,开饭后一连拆了好几只肥秋蟹。这顿饭他坐得离林江山很亲近,是以俞风信距离林江山也很近。林摇雁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坐在林江山另一只手边的人应当就是他的堂哥,将来明林集团真正的继位人选。
整顿饭间,对方纵使感受到他的注视,一次也不曾回视他。那是个三十出头,言行举止温柔而怯缩的男人。
此外,大圆桌上至少有三四道纯素菜色,席上俞风信随着大家给林江山敬酒时,林江山同样笑容满意,这是面子功夫还要做下去的意思。
不是人人都像林能文,拿到了林江山的真实态度。这是林摇雁车祸以后头一回露面,四座暗暗思索着不同版本传闻观察他的人不少,闲谈话里话外也有刺探,他没太理会,打着太极在敬酒前把佣人倒在俞风信餐碟前的酒慢饮尽了,换上热白开,示意俞风信以水代酒。
不可避免地,酒桌上总有人起哄。几个叔伯模样的人连连阻止。
林摇雁便存住微笑,去看林江山。
他懂得林江山在等这杯敬酒,他敬酒不代表什么,他也是惯做面子功夫的人。俞风信的这一杯酒,就是他最后选择的立场。
他定睛,林江山发话了,骂道:“起什么哄!”林能文立即也开口道:“小俞今天生病了吧?吃得也少。”
俞风信和声细语地朝林能文也举杯,回应:“谢谢爸关心。”
林能文却比不上林江山收放自如,也比不上俞风信泰山崩于顶面不改色,脸色一时不自然。林摇雁见了,低低地笑,突然间感到俞风信的手在桌下轻搭他的膝盖。
林摇雁微笑转真,探筷给他夹了一口菜,说:“再吃一点点。少吃多餐。”
回家路上,俞风信买了一罐咖啡饮料喝。林摇雁本意是要么索性不谈,要么等到了家,没有司机等外人在场,两人再谈俞风信母亲之事。不料他随口只问一声:“趁假期,你介不介意我也去看看她?”俞风信竟然说:“随你,不过她精神不稳定,但不住在病院里。”
林摇雁意外,没有明问:“嗯?”
俞风信若无其事地说:“她身体不好,家里遗传很大的癌症概率,现在住一家私人疗养院。”
轰然一下,林摇雁心脏急跳,眯起眼来,疑虑地侧头急问:“你——”
俞风信打断他:“我没病,不相信你去检查。前两年我已经病过了。过去了。”
林摇雁顿时觉得自己出气多进气少,眼前跳星星,从小到大,他被气成这样的次数屈指可数。他马上追问:“什么叫前两年你已经病过了?”
俞风信似乎不太想给他解释,终究还是闭了闭眼,解释:“几年前我的事情办完以后,患过早期胃癌,但早就治好了。”
林摇雁无话可说,胸口怒火上涌,压抑不住了。
他只能说:“停车。”
司机吓了一跳,匆匆靠边停车。车子刚一停稳,林摇雁劈手夺过俞风信手上的咖啡,摇下车窗,狠狠摔向车外的地面,旋即打开车门,吩咐司机:“送俞总回家。”说话间人已下车,语气虽然平静,谁都看得出他在爆发边缘。
俞风信因此没有出声,别过头去,不看他了。
关上车门前,林摇雁最后俯身问:“你是为俞飞羽回来,做到这个地步?”
俞风信如实说:“是。”
“砰”地一声,林摇雁用力拍上车门,震得司机人一哆嗦,忐忑地扭脸张望。
华灯初上,林摇雁转身走进远处的霓虹里,头也不回,又叼上一支烟。
五光十色,车水马龙,这段路,他突然走得心生无力。
结婚证上,俞风信的生日比他大三岁,也只大三岁。他以为两人年纪相当,时间正好,共度青春;他保护得了俞风信。
可是诚然他想要潇洒退出,厌倦了争逐,未来漫长的一生,他总会有别的无关尔虞我诈的兴趣要征服,有别的事态可能挑逗他的野心。
哪怕人还年轻,俞风信一生中的一切好像已经过了。风风雨雨偃旗息鼓,恩恩怨怨告一段落,他好像已经错过所有的朝霞与白昼了,剩下的,连一颗夕阳也未必留得住。
的确是过去了。
惟有过去的事,他无能为力,永远不可能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