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一渡》太懒真人

73、君莫笑（72）

　　汪珹做足了心理准备来到青莲庵，可眼前的一切，还是让他万分惊疑。

　　他行至庵前，比预想中更加残忍的杀戮影像走马一般显现出来。
　　庵门半掩，门缝里夹着一个女人。她伏在地上，颈间流出的血铺满了她趴着的石阶，殷红之中，斑斑片片，都是了无生机的紫绀之色，这是血迹半干的样子，她死的时间不长。
　　汪珹走近她，伸手将木门推开，她的腰身失了禁锢，便微微跌落下来。
　　汪珹试着挪动她，她的双手却紧紧抓着地上石板，仔细看看，十指指尖都剜出了血……
　　打量衣着，她该是青莲庵中的尼姑，看样子是被人用钝器击中颈后要害，死前也曾奋力逃生，所以死后才是这样的姿态。

　　越过庵门，进入院落，便看见四散在地的尸体，都是佛门青衣女子，可不同于方才见到的女尸，她们身下的血迹早已干了，尸身也有了淤青之色，死了该是已有几日了。
　　汪珹一具一具尸体查看，这些人都是死于锐器，像是匕首或是短刀，手法也都一致，凶手应只有一人，且显然有些身手。
　　汪珹蹙了眉，心里思忖道：不对，这不是魔道中人做的。魔族伤人多靠修为，少用兵刃。而且魔族做事向来狠辣利落，哪有一群人分两次杀的道理。退一万步讲，哪怕就是不小心，漏了一个，这样一座邪山，她走的出去吗？再退一步，她即便走出去了又如何，人间的衙门什么时候有了掣肘魔道的本事？何苦再费这番力气。

　　“怜香……”汪珹喃喃，他没有看到怜香的尸身，莫非那邪山上尸骨无存的血迹，真的是她吗……
　　汪珹心头有些酸涩，怜香做事偏执是真，但毕竟是他的血脉亲人，这份羁绊终究是斩不断的……
　　可是为什么呢？若杀她的是魔道中人，这并不合理，怜香从未修道练武，身上没有半分灵气可图。若杀她的是宫城里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也不合理，贵妃已死，她此生孤苦已成定局，况且她再如何不堪，也是陛下亲生的女儿，为什么会遭此横祸？
　　他看向青莲庵主殿，观音像下香炉已熄，青灯未点，到底是谁，非要屠了这里不可……
　　他眉眼锐利起来，转身准备下山，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查。怜香之死，背后一定有某些他尚未洞悉的原因。

　　刚走至庵门处，汪珹身后传来一缕柔柔声音。
　　“珹弟？”
　　汪珹蓦然回首，女子倚在偏殿的门框上，披一袭薄衫，头发散着，面容苍白。天还阴着，偏殿之中也没有烛火，女子的颜色也是晦暗的，同天地之景连在一起，透着凄凉。
　　“怜……阿姐？！”汪珹开口叫她：“你……你没……？”
　　怜香脸上露出笑容，跌跌撞撞朝汪珹走过来，汪珹看她活着，先是松了口气，可继而又陷入更深的思虑，一时怔忪，忘了迎她。

　　她走近，双手攀上他的胳膊。汪珹这才凝眸看她，她瘦了许多，锁骨之下，已经有了肋骨的轮廓，再也不是深宫里养尊处优珠圆玉润的模样。
　　等等，她肩膀上，锁骨处……这些淤青……这是……
　　“是谁？！”汪珹认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淤青，那是吻痕：“是谁这样轻薄你？！”
　　怜香听了这句质问，目光有些涣散，继而又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同她的清瘦和苍白毫不相称，又艳丽又轻浮：“谁轻薄我？除了沈郎，还能有谁？”
　　汪珹脸上有了怒气，他扶住她的肩膀：“沈砚不可能来到这里同你牵扯。告诉我是谁。我帮你讨公道。”
　　怜香一脸满不在乎，痴痴地眨了眨眼睛，还是笑着，只是这一刻，笑容里有了讥讽：“公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反正已经是一副破败身子了，下贱的名声担都担了，不如就好好快活。”
　　“阿姐！”汪珹眸中浮上痛意：“人先自辱，而后人辱之……你……你是当朝公主……”
　　“公主……是啊，我是公主……”怜香的笑容终于忧伤起来：“我也曾以为，我是这天底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子，我要什么，什么便唾手可得，我以为，爹爹会一直一直爱着我……宠着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他都会保护我……”

　　汪珹看她满目苍凉，却不再有泪，他记得她被骄纵坏了，受不得半点委屈，十分爱哭。如今历尽千帆，生生改了这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毛病，虽也算是罪有应得，但汪珹依旧感到唏嘘。
　　怜香却没有伤感太久，闲聊过后，冷冷问道：“你带吃的了吗？我很饿。”
　　汪珹对她态度的陡然变化心怀疑虑，但还是解下了腰间的包裹，里头是些果脯点心。
　　怜香伸手结过，打开之后皱了眉：“就这些？我想吃肉。”
　　“佛门净地，荤腥……”
　　“我管什么佛门什么净地？！天天青菜豆腐，吃得猪狗不如！我可是公主！唯一的公主！我要吃肉！”怜香说着说着，已经近乎嘶吼。
　　汪珹皱了眉，怜香此刻言行举止，已经太不正常，她……
　　他还在猜测，怜香突然又变了一副面孔，轻轻依偎在他胸口：“珹弟，抱歉……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只是……只是很久没吃东西，饿极了……你带的这些吃食，阿姐很喜欢，谢谢你……”

　　汪珹心头有了担忧，轻轻将她推离自己，深深望着她：“你……还好吗？”
　　怜香却没有回答，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挽上汪珹的手：“来，跟我过来，我等你好久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汪珹任由她牵着，走近了偏殿。
　　怜香恶狠狠塞了一口点心，手忙脚乱地寻着什么，嘴上因为咀嚼含糊不清：“哎我的火折子去哪了？火折子呢？”
　　汪珹听懂了这句话，一个响指，灯烛皆燃。

　　怜香愣了一愣，又痴痴笑了：“这是……这是仙术！”
　　说完又转身飞奔到汪珹身前，异常亢奋的拉着他的双臂：“你！你会仙术！我明白了！怪不得！怪不得他那样说！珹弟你会救我的对吗？我不用一辈子都呆在这个鬼地方的对吗？你会带我去见沈郎的对吗？！”
　　“阿姐。你先冷静一下。”
　　“我为什么要冷静？！我不要呆在这里！”怜香突然又挣扎着呜咽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一个人……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汪珹伸手擦去了她的眼泪，拉着她坐在了蒲团上：“你先告诉我，院子里那些人，是谁杀的？”
　　怜香呆呆望了望门外匍匐的尸体们，嗤嗤笑了：“她们啊，我杀的！哈哈哈哈是我！我把她们全杀了！”
　　汪珹闻言，心头一惊，用力握住她的手腕：“不可能！你不会武功，根本杀不了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并非死于一人之手。告诉我，是谁？”
　　“放开我！”怜香用力甩开汪珹的手：“为什么不可能？！连你也以为我是个草包对吗？！我告诉你！就是我杀的！就是我！她们该死！她们统统都该死！”
　　“怜香！”汪珹呵斥她，满是沉痛：“你疯了……”
　　“我疯了？我疯了？！”怜香张狂地笑着：“我就算疯了！也是被你们逼疯的！我爹！我爹为了那个没娘的野种，把我关到这个鬼地方，还让那个野种当了太子？！他凭什么做太子，未来的国君应该是我！那个位子本来是我的！还有沈砚。我那么爱他，我不顾自己的名节，不顾天下人的骂声，我把我最珍惜的东西，我金枝玉叶的身体，我贵为公主的一颗真心，我把这些统统献给了他！可他呢？！他不娶我，他娶了别人！他要和别人生孩子，要和别人白头偕老！我呢？！他把我当作什么？！还有……还有你和舅舅！母妃死了你知道吗？她死前受尽了太监和侍卫的凌辱！那时候你和舅舅在做什么？！你们在对那个狗太子俯首称臣！我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疯了？！”
　　“怜香……你当真不明白吗？今日种种恶果，是昔日姑母同你种下恶因，你们并不无辜……况且你哪怕有怨，想要报复，当找你怨恨之人，她们！”汪珹伸手指向院外：“她们何错之有？！”
　　“她们？何错之有？”怜香也抬起了手，分别指向了水井和厨肆旁的尸首：“她，动不动就罚我跪佛抄经。还有她，总是嚼舌根子说我的坏话。哼……就这种心性，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出家人。”
　　说完又指向庵门处的那具尸体：“她呀，她叫慧明。老是跟我说，我不是公主了，要我认清现实。天天说夜夜说，说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我是不是公主？轮得到她这贱婢碎嘴吗？！还有，她竟敢说她要杖责我，我不过是邀请了一位朋友，同我做做伴，在这偏殿里住着，她便说我犯了戒律，要杖责我。可不可笑？！一个下贱的姑子，竟要杖责一位高贵的公主？！他杀她们的时候，她躲了起来。后来被我发现了，她居然想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怎么敢跑？！这样大逆不道，难道不该死吗？！我就用棍子狠狠打了她的头，她就死了！哈哈哈她活该！她该死！”

　　汪珹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她怎会，怎会变成这样……还有，她说“他杀她们”，“他”又是谁……
　　他看着怜香癫狂的样子，想必也问不出什么了，只能暗中观察，看她同谁来往。
　　有了打算，汪珹霍然起身，冷冷说道：“日后每七日，我会将吃食放在庵前，怜香……好自为之……”
　　他要离开，却被怜香扑抱住双腿：“珹弟等等！等一等！我错了……阿姐错了……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想留在这里，求求你，求求你带我走！”

　　汪珹迟疑着，终究……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吗？
　　他还在思索，又听怜香说道：“对！礼物！还有礼物！珹弟，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肯定会喜欢的！你等一等，阿姐拿给你！”

　　怜香踉跄站起来，跑到偏殿卧房里，搬出一个箱子。
　　“珹弟！快看看！我准备了好久呢！”怜香的眸子亮起来。
　　汪珹袖子里的手倏然握紧，这个箱子……浓浓的腐臭和血腥味……
　　“珹弟！快！快打开！”
　　汪珹狐疑伸手，接过箱子，这箱子虽然不小，但比预料中轻了很多，不像装了什么的东西的样子……
　　他单手拖着，另一只手缓缓解开箱锁，箱盖一点点掀开，箱子里的物件也一点点暴露在汪珹面前。
　　刹那间！汪珹瞳孔紧缩！他看清了箱中之物……这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喜欢吗？”怜香笑得捧腹：“你喜欢对吧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哈哈哈哈哈！”
　　汪珹周身战栗着，眼睛直直盯着箱子里的东西，半点目光都移不开。
　　怜香凑近他的耳畔，轻轻说道：“只要你答应带我离开，我就告诉你，告诉你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