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君莫笑(70) ...
-
潜光城西北郊是一片荒郊,杂草丛生,林木也没什么章法,潜光好歹也做了数百年的王都,这样一片野地,同城中的秩序井然、繁华气派不大相称。
倒不是天子脚下这些官员惫懒不做实事,只是这片野地有些邪性。
传闻中升阳皇帝晚年不复韶华时那般睿智,也同不少想要长生的帝王一般,痴迷于寻仙访道,炼制丹药。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便往丹药炉子里扔。
人就是这样,年纪大了方知年华易逝,愈发受不了长久等待。
一两个丹药炉子远远无法满足升阳皇帝迫切想要活下去的心理需求,当年他老人家炼制丹药的规模,怕是比四海九州仙门百家的丹房加起来还要宏伟。
潜光城这西北郊外,但凡空旷些的地盘,都为升阳皇帝的不老之梦做了贡献。
越过西北平原荒郊,见盘山路,盘的山,叫碧云山,青莲庵就坐落在碧云山山腰上。碧云山之外,还有更为高险的群山,是为碧云岭。
城里城外,人来人往,途径碧云,攀援的最高处,也就是青莲庵了,再往更高处走,天气莫测,野兽横行,走着上去,能走回来的人就不多了。
这一场大雨下了太久,潜光城里的百姓都在感叹,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持久的雨水,天神仿若经历了极致的悲苦,要让人间最繁华的城池与她同哭。
本就人迹罕至的山野,因为这场大雨更显寂寥。
可这一天,一袭红色身影向山林里移行,雨中传来呜咽,如嘶吼,又如哭号,不似人声。渐渐的,风雨呼啸之声又大了起来,再也听不到别的什么,方才的呜咽就像是短促的幻觉一般,仿佛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哒……哒哒……哒哒哒……哒……”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佩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她还在唱着,唱着唱着,眼角便落下泪来……
汪珹上山的时候,天色将晴,但山中的湿气还未散去,上行的石阶上生了苔,踩在脚下,和深秋的落叶碾在一起,十分滑腻。他不由皱起眉头。
越往高处,寒意越深,湿寒并著,汪珹的双腿又有了隐痛。
碧云山少有人来,山路错综复杂,林木荒草四野横生,又有雾气迷离,身在山中,却常被遮住望眼。旅人若没有事先计划,随意来了这里,怕是要迷路的。
汪珹也是头一回来碧云山,行至此时,岔路几多,已然走了许久,但他此刻担心的并非方向。他微微站定,闭上眼睛,睫毛上沾了几粒微小的露水,他深深呼吸着山中水气,继而唇角便弯起凛冽弧度。
“想不到,这浩荡皇城之畔,竟是这样一座邪山。”
“吱!吱吱吱!”
汪珹还在感叹,一声声尖利的叫声便传入耳中。他抬眼向上望去,粗壮树干身后,藏了一只偷窥他的野猴。
野猴的双眼放着精光,一条红舌微微舔舐着嘴角,张口时,可隐约可见他微露的犬齿,那不是普通猴子牙齿的形状,那是獠牙。
汪珹闲庭信步,缓步走着。野猴也迎他而来。
汪珹在争鸣山时,妖物魔物见得多了,区区一只魔猴,他还不放在心上。
可这一人一魔物离得愈发近了,汪珹便觉得奇怪。
他武艺不错,又得青鸾这样的半仙指点,周身也沾染了些仙族的气韵,之前见过的妖魔,无一不对他退避三舍,可这只魔猴,对他竟毫无芥蒂。
而最重要的,是这猴子虽然邪气满满,但对他……似乎并无恶意。
六界之中,魔者私欲最盛,也最是霸道,世有良妖,却少有善魔。魔者亦好斗,六界罅隙,往来灵旅,最头疼的,便是碰上魔道中人,不管你有多少要事在身,碰上他们,总要耽搁一番。且眼前这只猴子,观其根骨,是颇有些道行的,面对异族,更加不该如此心平气和。
汪珹努力回想,他同这猴子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可思索良久,便否定了这种可能。这样一只通人性能克欲,又对自己的法力很有自信的魔猴,入魔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该是有些年岁了。这样一只极有本事的魔猴,若他以前见过,怎么会毫无印象。
那……这只猴子,是为什么一定要同他纠缠一番呢?
汪珹目光注视着它,它也注视着汪珹,渐渐的,它竟似乎有了笑意。
汪珹还在思索这猴子所欲为何,一个晃神,便见一道白影扫过腰间,长衫微动,白影已离他而去,飞速往前了,汪珹伸手一摸,腰间哪里还有醉世。
汪珹看着化作白影飞驰而去的魔猴,不免冷笑赞叹一句:“好身法!”
说完便凝丹田之气,一路往山上追去。
汪珹天赋之才,又于修道时集了争鸣山灵气,身形至敏,隐约可见淡蓝清气浮动,同那魔猴掺了瘴气的白银之影一前一后,在山岭之间翩跹跃动,如光似电,让这碧云邪山更添诡异。
这光与电一路直上,越过了山腰上那孤独耸立的庙宇,越过了肆意疯长枝叶遮天的密林,直到靠近山巅一座废弃高塔时,终成并行之势的光电之影,倏然停了下来。
那魔猴站在略高处俯视着汪珹,它拿起醉世端详一番,又捧起那条杖穗,鼻尖靠近穗子上的那颗碎玉,贪婪地嗅着什么,仿佛那碎玉上有什么旷世奇香一般。
汪珹在此刻终于有了怒意,他长袖之下的右手已凝起杀气。正当他要抬手之时,那猴子却将醉世扔了回来。
魔猴的力气属实不小,醉世擦过汪珹耳际,向他身后落下,汪珹转身,将醉世邀握回来。
这一转身,汪珹身姿便凝滞下来。
这是……
他将醉世拿回,这才注意到,他回身回望,原来是一袭长阶,他方才忙着追赶这猴子,根本没有注意沿途的境况。现下看去,长阶之上的苔痕同他在山脚山腰所见的苔痕极不一样。
先是这里的苔痕更多更密,可苔藓这种东西,喜湿但怕冷,如今已近山顶,孤寒深重,苔藓应比山下少些才对。其次是这苔痕的颜色有异。山脚和山腰的苔痕是墨绿色的,也是苔藓本身该有的颜色。可眼前的苔痕,仿似腐坏的浆果之色。
汪珹心头有了疑惑,不由俯身,往苔痕上剜了一指,看了半晌,又将指上碎苔送到鼻前。
汪珹嗅了嗅,目光瞬时凌厉起来。
这是……血!而且这气味,是人的血!
汪珹回头,那魔猴还在望着他,獠牙露出来,笑容更深。
汪珹眉头蹙了起来,这邪山上的苔藓想必都滋生了邪气,喝了这人血,便生得茂密起来。
只是这猴子费劲周章将他带来这里,是为什么呢?
这个人命丧于此,同他魔族脱不了干系,加害者这般有恃无恐,难道是为了炫耀吗?
不会,魔族行事不会这样迂回,更不会这样愚蠢。
那就只能是,这条人命同他有关系。
汪珹又回想起方才魔猴触摸醉世杖穗的样子,不由心头急惧:“箴儿?!”
“吱吱吱!!吱吱吱吱!!”魔猴不再笑,疯狂的摇头摆手,示意汪珹他的猜测不对。
“那是……”
“吱。吱吱。”魔猴又笑了,缓缓抬起前爪,指了指半山腰的寺庙。
汪珹望去,喃喃念道:“怜香……”
再回头时,只看见空荡荡的台阶,台阶尽头是一座经年高塔,魔猴早就不见了踪影。
汪珹心头有些沉重起来,急步向山腰走去。
葳蕤山林里,某棵大树上,枝头的的魔猴看着汪珹下山的背影,松了一口气,从树上跃下来,打算走林道下山。
它步子雀跃,心情也雀跃,可刚走了几步,便有两袭黑色锦衣映入眼帘。
魔猴抬头,便看见一男一女,清丽无边,威严也无边。
魔猴心下陡然生了些烦闷,这桩差事虽办得不错,但已然耽搁了太久,它实在不想再同这两位有什么纠缠,可面上还是挤出了满满笑意:“见过冥王判官。”
这猴子,竟会人语。
方如也冷笑一声:“今日真是好运道,这样的荒郊野岭里,竟能得见魔君四护法之一的苍猷君,本座甚感荣幸。”
“哈哈!都说判官大人是六界少见的聪明,真是名不虚传。”猴子真诚赞道。
“都说这孩子疯迷惑心,乃至入魔。”九忧也开了口:“竟不曾想,原是魔君中意这孩子,早就同他有牵扯了。”
“欸!冥王大人这话里怎么透着些意外呢?”猴子还是笑着:“我们魔君,素来惜才。”
九忧却笑不出来:“那便要劳烦苍猷君帮本君带句话了,汪珹这孩子,本君要了。还望魔君割爱。”
“哦?若是我们魔君大人不愿割爱呢?”
“本朝魔君在六界之中素有贤名,当能明白汪珹这孩子的心性,比起魔界,更适合我地府。如若魔君实在不能理解本座这番求才心切,反正我地府众人闲散已久,也不介意同魔族诸位切磋切磋。”
“哎~冥王这话言重了。我们魔君交代过了,汪珹此子心有牵挂,死后必入地府,不是会入我魔道的孩子。故此从未想过要在这桩事上同冥王争胜。但人间话本子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哈哈对对,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哎呀这话说得真好。啊哈哈哈哈哈。”
魔猴笑声尖锐刺耳,九忧皱了眉,魔君这是明摆着要掺和这孩子的事了……忆梦是幻影之境,他和方如也是闯入幻境之人,来去之间本就凶险,若再有魔族横插一脚,耽搁了他们回程,便有些不大好收场。然虽心有疑虑,但九忧明白,汪珹人间一遭的终局,魔界亦种下了些许因果,只要日后他们不再纠缠,此刻也无所谓再计较什么。
他正想着要同魔界和谐共处呢,这猴子却又说道:“冥王大人,判官大人,魔君料得此行或能碰到忆梦寻因的二位,便叮嘱卑职也带句话给你们。”
“洗耳恭听。”
“天地无道。魔啊……便自成道。”说完这句,猴子便一跃而起飞下山去,密林里传来回音:“天地无道!魔自成道!哈哈哈哈哈天地无道!魔自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