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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君莫笑(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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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这样……”汪珹听到楚羡的身份,起初的惊讶很快消退下去,心中蔓延的却多是唏嘘,这唏嘘来自他对自己一点微末的怜悯。
他也曾心怀报国之志,东楚但凡有些理想的士子,无不向往开国君主升阳皇帝的风云年代。东楚到了如今,已是几朝天子几朝臣,却再无人能出升阳皇帝其右。他治下的令盈盛世,一扫末代后凉积重疲敝,开商路、重研器、力演武、赏农耕,国不足则求人才于天下,国有余则惠苍生于列国,让六国环伺濒临裂解的国土,用了仅仅二十载便重新睥睨中原。至今近两百年过去,依旧无人敢欺。
这样一位君主,让人如何不心生钦慕。
见汪珹直直盯着自己,眼色越来越无甚波澜,楚羡真心地笑了:“你这孩子,胆子倒是大的,不怕我吗?”
汪珹回过神来,面上也浮上一丝笑意:“阁下于阳世是千古明君,到了这地下,行事也是让人过目难忘的潇洒从容。我对您,敬是有的,怕却不必。”
楚羡不由歪头打量着这青年,瘦削得几乎要脱了相,可眸中神采仍是流光一般,楚羡笑着叹息:“我那子孙,叫……叫楚熠是吧,连同他那没用的老头儿,眼睛是瞎了还是残了,竟得罪你这样一个人。我这般绝顶聪明,他们竟是半点都没有遗传到。”
“咳咳……”孟婆咳嗽起来。
楚羡皱眉望过去,汪珹也望过去,只见孟婆素手抬袖,将嘴巴擦得优雅当中又透露着做作,见两人望着她,面无表情,淡淡说道:“水喝得急了些……咳……打扰。”
汪珹低头,微微笑了笑。
“严肃点。”楚羡语重心长:“长辈在跟你说话,你态度要端正些。”
汪珹敛了敛笑意,抬头重新望向楚羡:“阁下想问什么?”
“想问你为什么。”楚羡这样回答。
楚羡看过东楚流传下来的史料,哪怕是沈砚率翰林院众人重新修订过后,这些史料对于丰运十九年直谏台之乱也依旧叙述得很模糊,只是说世道对汪念遗不公已久,汪念遗一腔孤愤无人可解,才酿成悲剧。可是直谏台之乱来势汹汹,在史书里,帝王和群臣的性命,整个宫城的安危都被汪念遗捏在手里,他甚至在那一日悲愤成魔,一时间潜光黑云压城,风雷大作。可此番的结局,却有些奇怪。
直谏台之乱这般凶险,伤重者有之,可搭上性命的,史料上有名有姓的,竟只有汪念遗的结发妻子沈箴,而且那时她已有了身孕。而在此之前,史书铁笔写道他们二人,皆言是青梅竹马琴瑟之好。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为什么?您是想问,丰运十九年,我为何于直谏台入魔,堪堪想要绝了东楚皇室吗?”汪珹苦笑:“我这一生说长不长,可说短却也不短,要解释起来,未必是个好听的故事。”
“不。我想问,既然动了杀心,为什么不杀个痛快,何必委屈自己,落了这样一个下场。你跟我还不太相熟,我这个人啊,最看不得以德报怨的戏码,好端端的人受了委屈,竟被活活憋屈死。真是世道大荒!岂有此理!”
“咳咳……咳咳咳……”孟婆又咳嗽起来。
“你又呛着了?”楚羡转头问道,透着不耐烦。
关有暮又擦了擦嘴:“咳咳……对,也不知近来这忘川水怎么了,属实不太顺口,咳咳……”
“那就少喝点。”楚羡一脸嫌弃:“无常呢?你去跟他玩会儿,别杵在这儿耽误我和这孩子聊天。”
关有暮淡淡抬头,慵懒起身向离渡楼外走去,嘴里喃喃着:“无常,我们走吧……真不知道,她那么正经,怎么会喜欢他这样不正经的人……”
汪珹望着孟婆的方向,他对她这话有些困惑,谁正经,谁又不正经,她和他又是谁。
汪珹把头转回来的时候,正前方仅一寸距离豁然一张俊美的大脸,生生将他逼退一步。
楚羡却又靠过来:“欸,成魔,什么感觉?”
“嗯……嗯?”
“我是问你成魔什么感觉。有没有就是那种……那种……呃!啊!洪荒之力控制不住那种?”
“没有……就是有点热……”
“你这孩子,我拿你当朋友,你怎么能如此敷衍我?”
“并非……”
“那你说说,详细点。”
“……”
忘川之滨,孟婆立于微风中,凝视着河边待放的曼珠沙华。
她腰间一缕轻雾溢出,飘散至她身侧,化作人形,一身灰墨衣衫,长舌面具遮住容颜,是无常。
无常顺着她的目光走去,采了一朵将将盛开的彼岸花,回身步向素衣女子,将火焰般的花朵别在她簪前。
她微微笑了笑:“这花儿热烈,更衬方如也。”
无常也笑了:“我记得你喜欢铃兰,要是这里也有铃兰就好了。”
孟婆笑意淡去,直直盯着无常,眼波如流深静水,虽无波澜却自涵一种力量。在这深渊般的凝视里,无常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面具下的眼睛刹那间睁大一瞬,呼吸停滞,脊背发凉。
关有暮淡然走近他,他想后退,却怎么也挪不动腿。
孟婆抬手,合掌覆上无常的心口,这明明是一个轻浮的动作,却被这女子做得极为幽雅,她声音沁着温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铃兰?”
无常没有回答。
孟婆放在他心口上的手渐渐施了力气,无常的前襟竟就那样随着她的掌心凹陷下去,那白玉一般的手指似乎不废吹灰之力,就可以穿透男人的身体。
“无常,你的心脏呢?”
无常闭上了眼睛,声音听上去沉稳,却也有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卑职……没有心脏。”
“没有心脏?”关有暮又笑了,这笑容里有别样的柔情:“怎么会没有心脏?六界苍生,有神识者,先有流血在心,才有思虑在窍。哪怕是物什修炼得道,也是要先有一颗心脏的。你若生来没有,便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无心灵体,如今却只做这小小忘川之主的侍从,岂不是太委屈了?”
“卑职……”无常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哎……”孟婆轻轻叹了气,将男子心口上的手移到了他的下颌,眼睛依旧看着无常,竟透露出些许痴然来:“云郎,你究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说完,便轻轻揭下了他的面具。面具那样丑陋骇人,可面具之下的脸,却十分斯文秀气。
“……”无常缓缓睁开了眼睛,便看到眼前的女子漾起苦涩笑意。
“我那样爱你,怎么会认不出你……”
听闻这一“爱”字,无常的手也不由自主朝自己的胸口摸去。若是那颗心还在,该是如何悸动。
他还是僵在原地,怔忪之中,女子的手柔柔环上了他的腰,紧紧靠在了他怀里。
他的手颤栗又犹疑,木然许久,最终还是抚上她如瀑的青丝:“你以前……从未说过爱我……”
“那是我为人一世,最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