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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君莫笑(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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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珹走下直谏台,一路轻步疾行,身法如电。
沿途不见半个宫婢身影,心里更加确信之前的猜测,这是一个圈套,一个要彻底毁了沈砚,乃至右相合府的圈套。
可是,为什么呢?
汪珹努力回想春宴以及之前种种。
他同沈砚是一道回的潜光城,距离春宴也不过月余,如此短的时间内,沈砚不大可能有冲撞陛下的机会。
退一万步讲,即便沈砚不慎冲撞了,那又如何?
他爹是右相,右相此人,清名播于四海九州,没有错处,又是文臣,也不牵扯军功震主之说。
陛下这样算计沈砚,于公于私,又有什么好处呢?
汪珹飞至琼华苑,停了下来。
交错□□上,赫然一柄云海青松剑,不是“苍生”又是什么。
沈砚是剑道中人,若非体力不支丧了神识,不可能把佩剑丢在这里。他一定走不远。
汪珹站定,俯身捡起苍生,四处打量。
琼华苑外围是两座后妃寝宫,还有一座颇为雄伟的塔楼——藏经殿。
汪珹皱了眉头。沈砚这一遭,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东楚自开国以来,便是道法量政,藏经殿中,供奉的是道家先贤,放置的是道学经典。其之神圣,不言而喻。
一方是后妃居所,一方是奉神之处。
沈砚不论在哪,要么秽乱后宫,要么折辱圣贤,都是足够危险的局面。
汪珹哪敢耽搁,管他的,先找了再说。
足尖点地,踏风而去,几乎是冲向藏经殿的。
然而,来到殿前,他手脚倏地凉了下来。
那里已然站了一个人,五尺之高,灰发落肩,头顶方正红帽,手执一拂尘。
听闻汪珹来了,那人轻笑着,气息沉稳,声音尖细,是个阉人。
汪珹琢磨着眼前的局势。
他一路来此,可谓风驰电掣,哪怕这位总管先他一步,也远不该比他早到。
但他如今不仅站在这里,而且不见丝毫气乱,除了武功高绝,再没有其他解释了。
汪珹自恃天赋灵悟,师尊青鸾,半仙之姿,见之都要惊异三分,可如今,眼前这个阉人,让他失了把握。
他避无可避,只得上前一步,抱拳行了一礼:“总管大人。”
那人回了头。
这一张脸平平无奇,只有眼睛闪着精光,先是打量了这个年轻人,接着含笑还了一礼:“见过汪公子。”
汪珹此时已然确信沈砚就在藏经殿里,时间紧迫,无暇他顾,便直白说道:“我来找沈砚。”
说完便朝殿内走。
“欺君之罪!汪公子,可担得起吗?”总管声音极轻,说得却是诛心。方才汪珹同沈箴吵嚷,这位总管还未走远,听了个清楚,真是好生虚假的争执,明摆着就是糊弄陛下。
汪珹回了头,本就清冷的面目更为寒冽:“君先欺臣,臣才欺君。”
总管听闻此言愣了一愣,继而朗声笑道:“呵!好气魄!陛下素来知人善任,竟是大大小瞧了公子。”
汪珹甩开衣袂,继续走着。
身后却传来阉人悠然的声音:“汪公子。沈公子此番,不会有劫难,即便有,也远不在今天。”
汪珹闻言有些疑惑,但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再未停留。
行至藏经殿朱门之前,便有靡靡之音传了出来……
汪珹心下大沉,终究还是……
汪珹推开门,床榻上一男一女,正当情浓之时,汪珹看清了沈砚身上的女子是谁,登时极怒攻心。
怜香……高高在上的公主怜香!!!
突然间,他脑海里浮现一个身影。
那人弱冠之龄,衣衫极为朴素,他素来不被人了解,存在感极差,所以汪珹也拿不准是何时见的他,似乎是春宴上见的,又似乎不是。
怜香被人打断了这番巫山云雨,斜眼看着来人,比起羞赧,更像不悦。
汪珹不顾怜香的脸面,一把拉开他们。
那交会之处已然泥泞。汪珹撇开双目,一把扯过被子盖在怜香身上。
怜香面颊上的粉晕还未散去,语气露出埋怨:“珹弟……”
汪珹怒火仍烧,狠狠看了她一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怜香满不在乎,撇了撇嘴:“我喜欢沈砚,母亲也看重他,有什么问题吗?我东楚民风向来开放,父皇那么疼我,知道了又能如何,不会责罚我的。”
听了怜香这句话,汪珹心头狠狠一悸。
!!!!!!
方才汪珹想起那一袭身影,他思忖过。
若是把他放到这一局中,整个脉络,是大概解释得通的。
只是还有两点存疑。
第一,明明用别人也是一样的,甚至更合适,明明不用搭上沈砚、得罪右相,但陛下为什么,非要用沈砚来走这一步棋呢?
第二,如若陛下只是为了那人,他大可不必如此狠绝,朝堂上后宫里徐缓图之也是可以的,为什么要造这样的雷霆之势?
在听了怜香这句辩驳之后,汪珹顿时解了一惑。
陛下这一局,确实不是针对沈砚,更不是针对右相府。
沈砚插这一脚,出乎意料,也并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贵妃和公主选了他,陛下大概是后来才知道的。但他没有阻止,因为他了解沈砚的心性,更了解右相家风,他笃定沈砚一定不会委曲求全,所以才顺水推舟!
真是……好手笔……
“你……好自为之!”汪珹丢下这句话,看到床上沈砚的衣袍已被撕扯的不成样子,脱下外衣,罩在沈砚身上,背起他,朝外走去。
经过总管,听他言道:“汪公子,你们走不出皇城的,无谓挣扎而已。”
汪珹眼里有了狠戾,露出了一个极冷的笑:“不试试,谁又可知?”
阉人看着汪珹的背影,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又转头看着怜香,露出一个笑容,堪称可怖,怜香却一脸的不在乎。
汪珹背着沈砚,依然走得极快,他天真地想,只要把沈砚送回沈府,只要他平安到了沈府,刚才的一切,就可以当作全未发生过。
可他刚出藏经殿,不肖十丈远,宫城禁卫军便围了上来!
禁军参将见两人之状,想起了上峰之前的命令,威胁道:“汪公子,陛下只道,要好生保护沈公子,可从未让咱们在乎您的死活。悬崖勒马,还有活路。”
汪珹从未这样开怀地笑过,他聚气丹田,周围狂风四起,形成护阵:“你们是什么杂碎?竟敢跟我妄提生死?”
“大胆逆贼!”禁军参将不再同汪珹客气:“此等狂言!罪同谋逆!杀!”
狂风更甚,杀声震天,正在此时,汪珹背上的沈砚悠然转醒。
沈砚身体的感觉还在,他迅速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虽羞愤至极,却仍有理智,他颤声对汪珹说道:“念遗,我们回去……”
汪珹听到沈砚的话,怔忪许久,风阵渐弱,汪珹绝望闭上了眼:“识之,是汪家对不住你。但……怜香,也有苦处……”
汪珹自己也说不下去这番狡辩之言,只能不再言语,背着沈砚,向直谏台走。
他们回来之时,群臣跪了一地,左丞汪雷跪在最首,额前已有淤青,不知磕了多少头。
怜香公主也跪在那里,一袭蚕丝被裹着身体,发髻凌乱,看似梨花带雨,眼角却流露出得意,沈箴站在右相跟前,樱唇瘪着,面颊有泪。
沈砚踉跄着从汪珹背上下来,整理了裹在身上的汪珹的外衫,也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又踉跄着走到御前,狠狠跪地,叩头认罪:“陛下。草民万死!”
陛下刚想说些什么,沈砚却又近乎哭喊地说道:“但!草民冤枉!!!”
沈砚此举,倒让陛下不着急回应他了。
他打量着这个恨极的年轻人。又找寻着什么,最终,目光定在远远站着的汪珹身上。
汪珹没有跪。
他重新回到直谏台,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人,那个被人轻视了十数年,怠慢了十数年,甚至遗忘了十数年的身影。
终于,在西席南角,宫婢站立之处,寻到了那个身影——当朝唯一的皇子,楚熠。
他要找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陛下,究竟为什么如此狠绝。
楚熠的面容,与沈砚有两成相似,这不奇怪,故去的皇后,是沈砚的亲姨母,楚熠是沈砚嫡亲的表哥,相似本就是在情理之中的。
然而虽然相似,他们的眉眼却极为不同。沈砚眉眼之间一派温润,可这位皇子,添了许多阴狡之色。
楚熠此刻只是坐着,样子十分怡然,他没有看御座之前这一场别开生面,端起酒盏品了一味酒。
如若不是事不关己,那便一定是势在必得。
汪珹回头,便对上了陛下的目光。
汪珹没有丝毫慌乱,也依然没有下跪行礼。
陛下倒是没有责怪,只露出了一个笑容,有一种难言的讥诮,也带着居高临下的悲悯。
汪珹见了,便明白了,皇子的眉眼,原是十足肖了陛下。
陛下对阉人总管施了一个眼色。总管便向前一步,一挥拂尘:“请左丞、右相稍作留步。其他各位大人便先退下吧。”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虽对这件事的始末很感兴趣,但也知道,这事儿关乎皇家清白,不是个能凑热闹的场面,便悻悻结伴离开了。
众臣三三两两,走出直谏台,皇子楚熠走的时候,经过了靠近出口处的汪珹。
他没有看汪珹,嘴角含着一个难以察觉的笑,右手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汪珹注意到这个动作,瞳孔缩了缩,那枚玉佩……那枚玉佩……沈砚也有枚一样的,就挂在此刻自己背后,苍生剑的剑柄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一局,原是筹划多年了吗?……
汪珹远远看了一眼怜香。
东楚不同历代,是有过两位女帝的,虽然都是短命君主,但到底也做过九五至尊。
到了楚熠这一辈,陛下只有他和怜香两个孩子。
楚熠的生母裘思岚,也就是当朝的皇后,十分早亡。
思贵妃进宫的第二年,还是婕妤的时候,皇后便染病过世。
之后婕妤可谓扶摇之上,两年不到,有了怜香,问鼎贵妃之位。
皇后死后,陛下性情大改,并不是一路消沉,恰恰相反,改的利国利民。
陛下生于东楚治世,七位姐姐,对他极好,没有兄弟,不必争储。并且是治世嘛,东楚社会也稳定得很,全方位顺风顺水。
所以陛下初初登基的时候,并不如何勤勉。
直到皇后亡逝,贵妃得宠,陛下才成了一位极好的君王,时常夜灯长明批改奏章,有一年梁州洪灾,陛下还亲自前往指挥筑坝,吃住都与工农一起,百姓见了,十分感动,口耳相传下来,便成了皇后虽温良,但也是真无能,倒是贵妃,堪称一代贤妃啊。
而陛下之前的一些举动,似乎也印证了这些传闻。
皇后风光大葬了一个月,陛下还亲自给皇后的母家裘老太师府发了吊信,并且狠狠提拔了老太师的爱婿沈林,一派情深意笃的模样。
可葬礼结束之后,陛下立马把皇后寝宫重修,充了御医堂的药仓。
皇后膝下的楚熠,彼年才三岁有余,陛下将他送到历朝皇子日间读书的聆圣堂,就再也没管过。
最重要的是,陛下不许翰林院修史的官员为皇后立传。不得入史书,这已经是后宫失德至极才有的待遇了……
故而这既往种种,给贵妃、公主和群臣心中,种下了一种妄想,认为怜香公主楚燃,很有可能是继承君位之人。
这种妄想,也使得朝堂上许多臣子,偏向了左丞一脉。
可今时今日,再看往事。
朝中上下之前十几年都在猜测,贵妃的封号“思”字,冲了皇后的名讳,是在折辱皇后。
那么如果,这个字不是为了折辱皇后,而是为了折辱贵妃呢?
皇后不入史书,除却失德不配,还有另一种可能——前事不明,沉冤未雪。
楚熠刚才不由自主摸着的那枚玉佩,极有可能是裘府信物,是皇后留给他的。
他当时的笑容,也很有可能不单单是因为疏解了沉郁,应是还告慰了亡母。
所以,皇后很有可能不是死于顽疾,而是死于后宫之中,那位“一代贤妃”的算计。
若是这样,今日这场风波的因果,就一目了然了。
贵妃谋害皇后,陛下是知道的。但他疏懒政务多年,根基不稳,需要后宫和睦,也需要外戚扶持,右相沈林又太过刚直,不可事事倚仗。追溯下来,左丞商贾之身,发迹朝堂,恰在彼时。
至于陛下对皇后的用情,大概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陛下十年以来数次纳妃,后宫充裕,却在楚熠楚燃之后,再也没有了孩子。
看似对楚熠不管不顾,却也因此,使他在深宫中好好地活了下来。
为了这个同皇后生的儿子,不惜搭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
一个人,这般深情,却又这般无情。
汪珹苦笑着,姑母自诩精明,却从来没有看明白她的枕边人。
棋走当前,满盘皆输。
众人散去。剩下的人里,贵妃早已吓破了胆,陛下便示意宫婢扶她回宫暂时休息。
只剩右相左丞,沈砚怜香,还有不愿离去的沈箴汪珹。
汪珹又朝角落看了一眼,已然没有了人影。
“沈相。汪丞。随孤来。”
直谏台东侧有一偏殿,一直是供年节进宫举典的法师休憩之所,如今一君二臣走进去,许久没有出来。
四个少年,两人站着,两人跪着,等待某些结果。
难熬而复杂的沉默横亘在四人中间。
沈箴率先忍不住,走上前去,哭着问另一个少女:“公主殿下不觉得,应该跟我哥哥说些什么吗?!!!”
怜香倒是一派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开怀:“我喜欢他,自然就想得到他。况且沈郎,你方才同我……不也十分开心吗?我贵为公主,你没吃什么亏。”
沈砚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怒视着她:“你!”
汪珹和沈砚朝夕相处数年,从未见过沈砚有这样的杀气,他走上前去,一掌劈到怜香的后颈上,怜香霎时便晕倒过去。
沈砚抬头看着汪珹,神情复杂,他知道,汪珹是去救他的人,然而,这个阴谋,是他汪府的手笔。
沈砚愤怒、委屈、羞耻,百感交集。索性不再看汪珹。
汪珹却走到沈砚身边,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这个举动,大大震惊了沈砚和沈箴。尤其是沈箴。
她刚才是看到了的。汪珹是一个傲可不跪天子的人,如今,却跪在沈砚面前,给他磕了头。
汪珹抬首,对上沈砚红极的眼睛:“识之,我从未求过任何人。我求你……娶了怜香……”
“连你也!”“阿珹……”沈氏兄妹皆为汪珹的这一请求感到惊讶和气愤。
“她做妾也好,做奴婢也好,你折磨她,杀了她都好,识之,只要你娶了她,你怎么做都可以。但求你,全她一个声名,也……全汪家一个声名。”
沈砚冷笑了:“她的声名?汪家的声名?那我的声名呢?!沈家的声名呢?!”
汪珹看着沈砚,他知道沈砚说得是对的。异地而处,他只会比沈砚更加决绝,莫说声名,全尸都不会给她。
可汪珹没有办法,这是汪家,唯一的活路……
汪珹跪着走近沈砚一步:“识之……”
就在此时,几人远远听到偏殿之处,阉人总管的宣声:“传沈砚进殿!!!”
汪珹伸手,只摸到了沈砚起身之后,自己披在他身上的衣摆……
沈砚离开片刻之后,沈箴走向偏殿,跪在了偏殿之前,以自罚的方式,祈求沈砚不披罪责。
汪珹认识沈箴以来,这是沈箴头一回这样冷眼看他。
汪珹迈步,也向偏殿走去,撩起衣摆,跪在了沈箴身侧。
沈箴言语里带了气:“我们自己家的事,你不必这样。”
汪珹知道方才那一番他无可辩驳,只能沉默。
沈箴见汪珹不说话,怒意更甚:“你可知我在气你什么吗?
汪珹没答,点了点头。
“你知道个屁!“沈箴又骂了脏话:“你小时候,最不屑同欺凌误解你的人辩驳什么。如今你看我,终于也同看他们一样了吗?”
……
楚熠走下直谏台,迎上了两个极为贵气的人,只是楚熠的眼睛里,并没有这两人的影子。
月纱衣衫的判官驻足回头,看了楚熠的背影一眼。
身旁一袭玄黑锦衣的阎罗轻声道一句:“内有帝王气……”
方如也微笑道:“想必他就是同沈识之共举丰运中兴的那位君主吧。对了,他当皇帝之前有个好听的名号,咱们前两天才在离渡楼看了的,叫什么来着?”
九忧听方如也问起来,内心也有感叹:“荧辉太子。苦厄燃去,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