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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阑珊处(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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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忧走近白驹之境,端详着镜中此时流转的画面。
青萍城正值寒冬时节,逢城王府之中,百草凋敝,看不到任何诸侯府邸应有的气派景象。
三个年轻人凑在一起,窸窣地说着些什么,看似平常,可这三人身后,各有助力,也遍伏杀机,再往深处看,九忧仿佛能看到彼时中原大国历史的齿轮转动不息。
“殿下?”见九忧久久没有说话,云暹忍不住开口提醒。
九忧分明听见了这声称呼,却还是沉默着。
“殿下。”云暹又唤一声,但她似乎明白,眼前这位一界之主,此时心有遐思。
“郡主,我是大漠人,马背上出生,马背上长大,击杀过贼寇,也遇过强悍无匹的对手,回首平生,不敢自居英雄豪杰,但也不枉活了一场。死也死得很是逢时,能在伏神一战里得个虚名,从而在这苍茫大地底下,执掌浩浩疆土。我生前也好,死后也罢,运气实在是不错。故而直至今日,虽已五百年水逝云舒,但仍有不少故人议论我,道我是得天命者。所以郡主,你可信天命吗?”
“天命?或许有吧,可天命未尝不可违。”
“是了,我所见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豪,回首百年,皆言与天对弈,其乐无穷。直到前不久,我遇上一个年轻人。”
“哦?”云暹来了兴致。
“前些日子,我同判官断案时,得遇机缘,走进过一处幻境。幻境之中,时如飞梭,眨眼间就是数十载岁月。”
“什么幻境?岁月何时?”
“幻境因人隐衷而生,是我地府秘术。那个幻境,讲的是东楚时候丰运中兴年间的事。”
云暹似有所思:“我死后少望人间,东楚诸人虽也算我半介后生,却也没什么想关心的了。我只知丰运中兴是明君和贤臣的一段佳话,其余的也不甚了解。”
“那时候我同阿如行走在幻境街市中,人潮涌动,我们见到了他。他彼时未及弱冠,可竟能同我和阿如相隔阴阳,对望片刻。”
云暹闻言,心中难免惊诧:“目透时空,与鬼神对望,若真有天命,那他当真是天命之子。”
“是啊,那孩子年少启蒙,悟道极深,在我生前身后见过的人里头,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心性也好,颇有名士高洁之姿,从未做过愧对天命之事。”
“哦?这我倒奇了,史书里头当有他一笔吧,回头我得端详端详这后生仔的生平。”
“史书里有他的,他是丰运中兴里有名的乱臣贼子,少年孤雏,家破人亡,数万人因他含冤而死,他又因此广开杀戮,最终错杀妻儿,郁郁而终。哪怕他本性良善,哪怕他万千苦衷,哪怕后来有人给他改书立传,可他却也难逃奸佞恶名了。”
“呵……”云暹闻言,不禁冷笑:“所谓历史,素来都有一副铁石心肠的。”
九忧凄然一笑:“是啊,我从很久之前便明白,同这环宇相比,人心微不足道,史书也尽可以作假。就像那个后生,我同阿如涉入幻境之前,已大致了解他一生艰难。而阿如在亲眼见过他生平种种之后,十分怜他疼他,数次出手帮他。哪怕一旦失败,便遭天谴,哪怕是这样大的代价,也想让他活那一世,莫太悲苦,可终究也没能改变他的结局。你我神仙也好,鬼神也罢,连一个凡人都奈何不了,当真无能啊。”
九忧现下这副样子,让云暹好生困惑,她自打来了地府,端看这位阎罗殿下的气度,应是不怎么把所谓天道命理放在眼里的,怎么今日突然变了脸,这样悲观厌世妄自菲薄起来。
出于安慰,也出于真心,云暹当即驳道:“判官所为未尝无用,如若她冷眼旁观,那孩子怕是更加苦不堪言。况且听殿下这般言说,那孩子不得善终,是天命如此还是世人为之,还未可知呢。”
话说到这里,九忧不再多言,只玩味地看着云暹。
云暹一时不自在,有些尴尬地笑道:“殿下这般看我作甚?”
九忧还是无言,只笑意更深一层。
云暹看到九忧神情,心中猝然一道光亮:“殿下的意思……我辈所谓命数,亦可能,是有人为之?”
九忧唇角挂着笑意,又朝白驹之镜走近几步,言说道:“郡主何等聪明,彼时置身乱局之中,尚且可以纵横谋划,如今跳脱尘世,再望人间,许多细枝末节,应当看得更为清楚。我毕竟不是当时之人,也无法断言你们经历之事,只不过想起自己,想起前阵子那个年轻人,想给郡主提供一点思路。就像……”
说到这里,九忧顿了一顿,再往前走,此时他的鼻尖,离白驹之镜,不过寸距。
“就像此时,这地府方寸间,竟能施展白驹之镜这样的仙界秘境,而这秘境后头,难保不会,还有别的眼睛!”
霎时!冥王微展双臂,周身掀起疾风,吹向白驹之镜里,镜中景色似是不受影响,只苦了天界紫薇天君身边的物什和众人,结结实实被吹得零落四散。
紫薇天君一头白发和遍身紫衫被浩荡吹起,可面色如常从容平静,只是他面前镜中已无青萍往事,只有冥王含笑的眼眸。
狂风渐息,天君殿中诸位仙人皆因这次非自然灾害挂了彩,大都趴在地上嘶嘶喊疼。
桃蹊挣扎起身,刚想查看一下天君可好,可一眼望去,竟怔住了。
他知紫薇天君厌倦浮世种种,不问世事已近万年,从他得道成仙以来,他见过的天君始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直到露珠儿的出现,让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了些许意趣。
可他从未见过天君这样的表情。
他鹤发童颜,盘腿坐着,眼睛直直盯着白驹之镜,流露出来的,是一种……一种渴望。
这样的渴望,就似酒仙得了百年陈酿,剑客得遇绝世神兵,棋圣寂寞万万年,终于有了可以对弈之人……
桃蹊心下之震撼无以言表,他自升仙,便任职天君座下,天君虽不言说,但待他是极好的,给予了他许多为人之时不曾得到的温暖,他视天君如君如父,视他作最重要的人,所以他了解天君。
这些年来天界风波不少,有人争权,有人夺利,看似无上荣光的天庭,其实是暗流涌动遍布旋涡的泥潭,唯有天君这里是难得的清净地。种种烦恼不乱他心神,种种诱惑也从不扰他心绪。
可今日才知,原来他心中之火,从未熄灭……
桃蹊喉头似是被什么梗住,双腿不由自主朝天君的方向迈去。
行至白驹之镜前,他定睛望去,又不由后退了半步。
镜中早已没有了露珠儿,没有了青萍城,人间万景化作一团云雾,萦绕在镜中那人的周身。
这个人,这个人是……冥王……
桃蹊成仙之时,天界已战败百年,可他知道那场战役,虽说那是天界的禁语,谁敢谈起便是格杀勿论,可他知道,那场战役,被称作“伏神之战”。
那场战争由天界发起,是为了征讨两个生前满手鲜血的煞星,可最后天界却惨败。勾陈敌军重伤卧床,天兵天将死伤无数,镶金白玉渡了万年仙术的天门也生生被毁。到了最后,就连一向避世而居的紫薇天君也不得不出关,调停两界战事,料理伤亡仙人,重建宫阙琼楼。
虽然成功击杀两煞星之一,可也难以弥补天界的损失。
那便是战争最后的结局——仙人流血,恶鬼伏神。
而另一煞星此后便留居地底。
彼时天地两界不睦已久,老冥王寿数将尽,毕生遗憾,就是没有压制天庭,一统六界,所以力排众议,将阎罗鬼君的位置传给了那个在伏神之战中力压天界的“外人”。
那个活下来的煞星,就是地府后来的领导者,新一任的冥王——九忧。
此时镜中的冥王九忧,清俊样貌,玉树之姿,只眼神中透露出凌厉,可就这一点凌厉,便锋利如刀,生生吓退桃蹊半步。
桃蹊还沉湎于内心的震撼,白驹之镜却氤氲起来,冥王周身的云雾愈卷愈浓,直至遮蔽了他的容颜,白茫茫一片片充斥着白驹之镜,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天……天君……”桃蹊艰难出声。
他在天界这些年里,大家口中的冥王,是一个极为严酷的君主,靠苛刻的刑罚和残忍的手段御下,是个只知用强的暴君,若不是判官足智多谋,多方协助,地府根本成不了气候。
他之前也曾见过冥王,露珠儿被楚羡劫掠之后,他去地府陈词,曾与冥王打过照面。
只是那一日冥王不曾言语,眼中含怒,桃蹊便更相信传言——冥王大概只是一个武艺高强,却无甚谋略,只倚仗判官运筹帷幄的莽夫。
可今日这匆匆一瞥,桃蹊便知,冥王恐怕并非天界诸人所想的那般简单。
紫薇天君,天界三君之一,仙术之集大成者。
他一手锻造了可以穿透时空的白驹之镜,此秘术数万年来不曾有过差错。
可冥王,却能在这短短几日里,看破并操控这面镜子,透过它,同天君对峙。
冥王竟……竟厉害到这般程度……
“桃蹊。”这次轮到紫薇天君开口,他还是笑着,眼中依旧一派云淡风轻:“想必你已经明白了,那一战为何叫做伏神之战吧。”
“……”桃蹊怔怔。
“伏神的从来不是恶鬼,伏神的,是这天地间真正的强者。”
“天君……”桃蹊不明白,为什么天君会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
紫薇天君似是知道他在困惑什么,笑容更加意味深长,可身形却放松了,甚至伸了个懒腰:“你们这些年轻人,终有一天,会成为天界之栋梁,在此年轻之时,应该多看看这苍茫六界的光景。看多了便知道,这世间从未太平过。有欲望就会贪婪,贪婪了就有战争。桃蹊,你说伏神之战,我天庭究竟为何战败啊?”
“因为……因为我们的对手,是世间难遇的强者。”桃蹊顺着紫薇天君方才的话回答道。
天君苦笑道:“是啊,九忧的确是万年难遇的强敌。可伏神一战,天庭惨败至斯,是因为贪婪和傲慢……这段往事,终究不是上位者众口铄金能够遮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