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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阑珊处(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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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凉的世道往往使人麻木。
街头巷尾,百姓们奔波不已,只是为了活命,多论一句朝野内外阳谋阴谋,多说一句江湖庙堂理想梦想,都会被视作十足的疯子。
所以在如今食不果腹的年岁里,都城里的百姓自然不会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变化——比如最近街头偶尔会有一两个生面孔走动,他们背着竹篓,竹篓中有些石料,像是途径都城的采矿人,也像是来往都城的石料商人,若有人仔细盘查,当能知道,每几筐石料里都藏着一两柄可以释放大量烟雾的西洋火器。再比如城东集市上多了几个商贩,他们有人卖肉,有人做木工,有人打铁器,他们分散地居于长街上,相同点是手中都握着一些能伤人性命的利器,像是菜刀,像是锯子,像是铁斧。
这些人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对邻里也十分友好,所以不会有人怀疑,他们是否是一路人马,是否还有谋生之外的目的。
即便有慧眼多疑之人发现了他们中的几人,也定然不会将他们同秣马书院那位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联想到一起。
这些人是逢城王云川多年的心血,是逢城王府的死士,他们的族人或受大恩于云家,或受大祸于昏君,自幼在逢城军中长大,也自幼就以逢城王一手调教的楚羡马首是瞻。
都城当下种种,皆是楚羡的手笔。
这些人走动的范围,便是王府大婚当日,逢城郡主出嫁的必经之路。
乱世盗匪,亡命之徒,抢一个出身高贵的美人回去,图财图色,都说得通,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出了都城,便是江湖,顾若愚的确算得上是个有阅历的王爷,可他毕竟不是江湖人。江湖太大,都城的权利交接又不等人,顾若愚不会为了云暹放弃势在必得的皇位。就如同楚羡哪怕倾心云暹,也还是娶了秦鸳,是一样的道理。
更何况若论江湖势力,顾若愚再怎么一手遮天,也绝对不及云家和万俟氏几代人的心血努力。
做了万全的准备,可是天不遂人愿。
楚羡的计谋和人手都没有派上用场。
顾若愚威逼利诱唾手可得的一场联姻,也终究化作了竹篮之中的一汪东流之水。
婚礼前日,逢城王府向君上呈递拜帖,说是年节已至,逢城郡主不远万里来都城寻亲,特求拜见君王。
那一日是个好天气。
后凉的冬日湿冷非常,素来难熬,可那一日艳阳高照,明朗极了。
大朝曦殿也十分热闹。
群臣各怀心思,悉数到场,列在大殿两旁。
他们中有些关注都城局势的聪明人,这些人自然早就听闻逢城郡主到达都城的消息。红酥手宴饮达旦早就是都城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既知红酥手,便不会不知逢城郡主。
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逢城王府这时候上了拜帖,咱们君上忙着吃喝玩乐,一向是不怎么把这些诸侯世家放在眼里的,诸侯朝圣的规矩自然也不多严苛,这可是咱们陛下为数不多的仁德了。
加之陛下好色,其他世家女流避皇宫而不及,这逢城郡主怎么突然上赶着要拜见陛下。莫不是逢城王府有进献女眷之意?
同样拿不准逢城王府心思的,还有怀王顾若愚。
他甫一听闻逢城王府要拜会宫城,便策马加急朝宫中赶去,他知道他把云暹逼急了,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云暹为什么会出此下策,他顾若愚再怎么浪荡,比起他父皇,也当得起“良人”二字。云暹云茧都不是蠢笨之徒,这次拜见君主,不知道端的是什么目的。
顾若愚此刻站在御前,龙椅上的父皇恹恹欲睡,长期的纵情声色让这位帝王周身都弥漫着羸弱病气,如同他所执掌的摇摇欲坠的后凉王朝。
不多久,殿门之外缓缓显现一席白衣。
顾若愚远远看着,她还是戴着头纱。
这样的装束,与他们在红酥手初见时别无二致。
云暹缓步走上前,身姿颇为挺拔,是女子中不多见的英气。
也就是这娉婷中不失清朗的姿态,让打着瞌睡的帝王来了兴致。他病态的狼相里,目光逐渐凌厉炙热起来,狠狠盯着离他愈来愈近的女子。
不多久,他看到她跪下来,听到了她的声音:“臣女逢城王府郡主云暹,拜见陛下。”
好生婉转的声音。
帝王露出饥渴神色,踉跄着从龙椅上走下来,双手搀扶上云暹的臂膀:“美人快快请起。”
云暹周身有一霎僵硬,一侧的顾若愚也握紧了长袖之中的手。
“美人怎么戴着面纱?”帝王似有不悦,更多的是期待:“快摘下来,让孤好生瞧瞧你。”
云暹缓缓抬手,轻轻将面纱取了下来。
不消片刻,帝王的脸色陡然变冷,狠戾起来:“哪里来的这般丑陋之女,竟敢污了孤的眼睛!来人呐!即刻将其绞杀!”
云暹被皇帝推倒在地,群臣们这才看清逢城郡主的脸。
她的脸上,是一道可怖的还未完全愈合的长疤,从右侧额角一直绵延到左侧下颌,疤痕之上红肉外翻,疤痕周遭更是一片肿胀,还有零星黄脓渗出。
看清郡主面目的大臣们,哪里见过这样形貌的女子,不少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有鄙夷,也有畏惧。
顾若愚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云暹,身体竟有些不可遏制的颤抖,他久久凝视着她,云暹亦回望着他。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样冷静甚至漠然的眼神,他也从未被一个女子这样蔑视过。
侍卫们听从帝王差遣,就要将这薄命的郡主拖出殿外,却在架上她肩膀的那一刻被怀王制止。
“父皇且慢!”若有人仔细听听,这四字之声竟有些打颤,可不一会儿,怀王又恢复了风流神色:“父皇,好歹是逢城王的女儿,现下又快过年了,大好的时节,何必脏了您的手,平白给这宫城添晦气?您若嫌恶她,便把她赶出宫去,再斥责云茧几句,切莫动气伤了身子。儿臣府上又新到一批舞姬,颇有几位倾城绝色,回头儿臣给您带来,让她们好好孝敬您。”
帝王的眼睛又重新混沌起来,他低头出神片刻,竟有些痴傻之态,继而抬手拍了拍怀王肩膀:“嗯……嗯。还是你懂事。孤这么多孩子,只有你,最是孝顺,最是孝顺……”
他转身走回王座,不再看云暹,却也不再置她于死地:“郡主回去吧。逢城王府的心意孤知道了。你以后也不用来宫城了。”
“是。”云暹整理仪容,恭敬行礼:“臣女告退。”
说罢便后退几步,准备转身离开,帝王却刹那回了头:“等等!”
云暹心头一凛,顾若愚也有一瞬紧张。
帝王的神色又严肃考究起来:“你这脸……怎么弄的啊?”
云暹颔首:“回禀陛下。臣女跋山涉水孤身前来都城,路遇劫匪,臣女不愿将钱财拱手让与歹人,奋力相搏,被砍伤了脸。”
“他们怎么没杀了你?”帝王问得很是轻巧,也很是冷血。
“刀斧加身之时,臣女才知世道险恶,为保性命,将周身财物全数交予匪徒,并求他们留臣女一命。其中一人年纪大些,身边带着个小姑娘,似乎是他的女儿,许是为人父母,心肠也软,经不住臣女哀求,便将臣女放了。”
不等帝王说些什么,顾若愚便冷笑一声:“郡主运气还真是好。遇到的盗贼都是这般好心肠。”
云暹也不争辩,怯怯答道:“实属侥幸。”
帝王实在不愿再听这些故事,他坐在高处,撑着脑袋,昏昏欲睡:“今儿个就到这吧,孤乏了,众卿都回去吧。哦对,怀王啊,你前阵子跟孤说,要娶个什么郡主,不会是她吧。”
看着困倦的帝王,众人不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怀王也一时无言。
只听帝王又道:“这样丑陋的女子,若嫁入皇家,岂不是玷污了皇室血脉?还是应当娶个美人儿啊。”
帝王说完,竟独自嗤笑起来。
怀王恭敬俯首:“儿臣……遵旨。”
此番过后,群臣三两散去,云暹不露声色捡起地上的斗笠,却未再穿戴,只拿在手里,朝殿外走去。
她走在宫城中,周围朝臣目光灼灼盯着她看,她也无甚在乎,她今日孤身犯险,为的就是让着满朝文武记住她这一张丑陋可怖的脸。
因为不在乎,她此刻反倒有些闲情逸致看看这宫中景色,步履缓慢,甚至悠闲。
云暹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谁又能想到,有些时候,一位帝王的厌弃,竟是一个女子行走宫城最为稳妥的保护。
她看着宫城布局,少时读史料,书中曾言忠灵皇后性喜梅竹,靖安皇帝许是觉得亏欠这位发妻,便在满宫里种了许多翠竹红梅,又嫌这两味植物太过清冷,又赏了皇后不少芍药。
靖安皇帝精通画艺,本就审美高绝。加之太后还是贵妃时,颇有一些雅致情趣,故而出于孝道,靖安帝登基过后,便对阖宫里的布置翻修一番,自此后凉皇宫的园林景致在四海列国都有一些美名。
两百年弹指一挥间,此刻的宫城虽仍有旧时布局,看得出彼时靖安皇帝玲珑妙思,但周遭平添了许多名贵山石昂贵摆件,看形貌便知这些玩意儿来自各个邻国,不知是怎么被搜刮到这里来的。贵气有余,只是与梅竹颇不相称,风雅不足了。
大臣们是男子,又对宫城没有流连,自然比云暹脚步快上许多。
渐渐地云暹周遭不再有注视她的目光,她本就自在,此刻又更自在了一些。
她走至一棵梅树下,这颗梅树比周遭梅树更粗壮些,悬了一张破损不堪的秋千,似是无人问津许久了。枝桠因秋千的拉扯也有些低垂,这树,应当是一棵老梅树了,可它竟然比其他梅树先开了花,垂下的一缕枝条上,零星冒了粉色的骨朵。
云暹真心地露出笑意,伸手想摸一摸枝头的梅花。
可是还没触到,她便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掰转过身,刹那间,那只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