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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阑珊处(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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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羡房中,云暹伏案小憩,楚羡脱下外衣,轻轻为她披上。
白驹之镜中,时光又化作水波开始轮转。
镜中的露珠儿不再是垂髫之龄的粉嫩娃娃,她长大了一些,似乎有十来岁,倾城之貌已见端倪。
她此刻在睡梦里,似是突然觉得鼻尖很痒,小脸瞬时皱起来,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杂乱的挥舞着:“云如朝你不要闹了,我要睡觉……”
也许是臂膀挥舞起来太用力了些,让本就躺在床榻外沿的她差点摔下来。
她被这种失重感惊醒,这才知道,原来只不过是窗缝里透过来的风,将自己鬓边的头发吹到了鼻尖上而已。
她长抒几口气,缓缓坐起来。或许是因为入冬了吧,房间里显得这样冷清。
她走到桌子前,倒了一杯茶送到口中,这茶就像这冬日一样冷。
她终于彻底醒了,她回想起来,这个家里,以后都会像此刻的冬日一样冷。
三天前,父亲走了……
一架马车,一箱书册,一个哑巴仆人,还有……她龙凤双生、朝夕相处了十年的弟弟。
父亲带着这些人和物,绝尘而去……
她苦苦追着他们,她追过了三条街道,几乎就要追至城门口,可是爹爹不曾回头……
她知道爹爹误会了,爹爹一定觉得,她追上去是要挽留他们,或者哭闹着要求跟他们一起走。
可是不是这样的,她追上去,只是想问一个问题而已。
她只是想问问爹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为什么那样悉心地教导如朝,却从不曾好好看自己一眼。
可是爹爹没有回头,如朝也没有……
她记得如朝三四岁的时候,信誓旦旦对自己承诺,说她会是这个家里,最最最宝贝的人,所以童言无忌,果然都是当不得真的。
露珠儿取了自己的披风,穿在身上,已经有些短了。这披风是娘亲在几年前给她做的,白锦之上,绣着紫藤萝。
娘亲说,希望她一生可以像紫藤萝一样幸运,寻到值得依靠的高墙木架,绚烂也安稳地度过一生。
她想……父亲不疼爱自己,大概也是以为,自己只是依托高架才能生存的紫藤萝吧……
她记得以前在这偌大的逢城王府里,她和如朝最喜欢呆的,便是藏书阁。
小时候看一些名著的画本,认的字多了,就开始挑自己喜欢的书册。
如朝最是喜欢诗书,中土时代唐宋风流,那些诗作,如朝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她则喜欢兵法时事,看的第一个画本就是《三十六计》,去了私塾,放了课,也总要缠上先生一个时辰,让他给自己讲一些名将轶事,非要等到先生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才肯罢休。
如朝还曾取笑她,他看着她手中的《三十六计》,咂嘴说着:“等咱们长大了,你若用上一招美人计,不晓得多少人会上当呢,啧啧啧~”
她便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点了点头:“若我真有用得上这等招数的场合,我一定让你替我去,用最少的付出,取得最大的收获。”
“我呸!”如朝啐她:“你是我亲姐姐吗你?!”
露珠儿则擦一擦脸上的唾沫星子,叹一句:“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后来有一回,他们看书看得入迷,在藏书阁中睡着了。
父亲找到他们,他面有霜意,摇了摇头,将如朝手中的《诗经》和她手里的《孙子兵法》换了过来。
或许那时父亲就认定,只有如朝才配得起沙场帷幄,她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阳光底下盛开的那一株紫藤萝。
露珠儿走在院子里,红枫和银杏无法抗衡人间苦寒,已经叶落枝枯,只有零星几株红梅,绽放出灼灼生机。
露珠儿抬头,有一枝梅花开得极低,她踮一踮脚,就能触到它的花颜。
指尖碰到花瓣的时候,她突然感到点点凉意渗了进来。
拿到眼前一看,才发现指腹上沾了两枚冰晶,仔细打量,冰晶有六个棱角,有好看的纹路,这是天地送给凡人的星星……
原来今年的初雪已经偷偷下过了吗……
如朝说过,初雪那天许愿是很灵的。
露珠儿笑了笑,不过就是讨好书院里那些女孩子的小把戏罢了。
蓦地……她有些意外自己的心境,想到这个抛弃自己的弟弟,她居然还能这样真心地笑出来……
她就这样木然地沿着院中石板路走着,渐渐地,她闻到了一丝焦味,抬头凝神,眼前便是焦味的来源了……
那是一座废墟,原先是家里的祠堂。
供奉着太祖母,和一千位不知同云家有什么关系的先人。
露珠儿想起她前些时日刚发现这座废墟时的心情,她有一瞬间的惊疑,可那也不过是一瞬间,她很快便想明白了。
这座祠堂被付之一炬,是多么合情合理。
父亲走的那天,她本以为娘亲会发疯哭闹,因为娘亲脾气不好,整个逢城都知道。
他们说她善妒,露珠儿小时候是相信的,可后来她长大了一点,她总觉得,娘亲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她爱父亲。
这种不甘心,大多数人不会明白的,但或许有些收藏家明白。
他们某天得了一块品相极好的玉器,朝朝暮暮捧在手中藏在怀里,想将那些锐利的边缘捧化了,想让那玉器里交融他们的情谊。可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块暖不了的顽石罢了,若是如此,当会明白母亲心中之怨吧。
可是父亲走的那天,娘亲很平静,她只是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曾告别,也不曾发出什么苦痛的声音。
露珠儿没有追上马车,回到家中时,娘亲已经做好了晚饭。
晚饭也吃得平静,只不过那天夜里,娘亲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仆人,然后一把火,烧掉了这座祠堂。
露珠儿很早就知道,娘亲恨这座祠堂,她小时候猜测,或许是因为娘亲每每和父亲吵架,父亲总会去祠堂静心,或许是娘亲将这个地方拟人化了。
直到后来,露珠儿将土木浑的文字学得差不多了,她才明白,或许这个家里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她不曾知道的秘密。
没错,露珠儿一直都在偷偷自学土木浑语,哪怕这种复杂拗口的语言从三百年前土木浑归顺后凉开始,就有了消亡之势。
露珠儿走到废墟跟前。
那些木制的牌位付之一炬,已经化作了灰尘掺在土里。房屋的砖瓦也被大火烧成了一片黑漆漆的断壁残垣。只有那些白蜡烛铺陈在地上,光滑细腻,依稀有浴火之前的影子。
蓦地,她眸子一凛,走到一处焦土边,蹲下来,轻抚着一片在大火中幸存的布帛。布帛上的几个土木浑文字是用挑染工艺早失传的黑曜蚕丝绣成的。
她小时候听先生讲故事,讲的都是遥远的中土时代的将军,他讲他们的忠勇无双,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讲他们的生死无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讲他们的未竟遗憾,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先生,咱们后凉就没有过这样流芳青史的将军吗?”年幼的露珠儿这样问过。
先生立刻用他枯槁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然后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有过的……可是他命数不好,站错了队,还结了不该结的仇家,所以年纪轻轻就死了。哎……说不得……说不得……“
记忆里那张困惑而稚嫩的脸庞同今日少女的容姿渐渐融合,露珠儿在冬日的风中,将大火过后一片残留的布帛收入袖中。
她起身往回走着,喃喃念道这布帛上绣着的名字:“方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