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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御题笔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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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北平。
琉璃厂古玩儿街。
九奇神探。
金久奇,大掌柜,人送绰号“鬼九”,端坐堂中太师椅,身着藏蓝压花绸缎长衫,手持一把黑檀乌木扇,四平八稳,双目炯炯,犀利如鹰。
店里的主顾、古董失窃受害人,双腿并拢,手掌扶膝,坐于金久奇对面厅堂中间的方形板凳之上,紧张兮兮、嘚嘚瑟瑟,形如被提审的罪犯。
店中三掌柜、主事记录的魏洛,已经问询受害人将近一个时辰,从时间、地点、人物、失物特征,到气味、声响、感受、周边异动,直至三年之内受害人所有迎来送往、所经大事,稍有异常,均不放过。
魏洛洋洋洒洒手录内容几十张,受害人目光随着他手中流动的笔锋回转。
受害人被魏洛逼问往事千百遍,光是那丢失之物的画稿,前前后后就描摹了三十几遍,受害人已经脑门冒汗,手脚发软,恶心呕吐,几近凌乱崩溃晕厥。
就在魏洛想要起一个新话头儿的时候,受害人终于忍无可忍,哆哆嗦嗦对堂中三人道:“几位爷,我还是报官吧,我报官。”
此时,一直默不做声的二掌柜甄子彧,面无表情地对那受害人,道:“报官?警署应付游|行|尚且不暇,可是会有人管你此等小事?”
声缓语慢,字字如针。
受害人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才注意到甄子彧,青色长衫,面若皎玉,眉目如画,清冷入骨。
都说九奇神探的三掌柜不仅是古玩字画鉴赏大家,而且是当今北平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只是太过冷峻,极难靠近,果然不假。听甄子彧说话,绵中藏刀,锋芒如剑,纵使俊美,谁敢靠近?
甄子彧点拨完那受害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拎起魏洛描摹的失物画稿,又仔仔细细端量了一番,道:“应是真的,可接。”
金久奇合拢手中乌木扇,扇尾在桌上点了三点。
魏洛见状,屏气凝神,清亮脆生,道:“定钱二十大洋,事成之后寻回物件作价一成,九奇神探,接了。”
受害人被魏洛这动静吓了一大跳,愣了一会儿神之后,想起来前儿的算盘,吭哧半天才小声道:“三位掌柜的,能不能打个折?”
魏洛又道:“慢走,不送。”声音比先前动静还大。
受害人又是被唬得一跳,毫不犹豫在契约文书上签字画押,掏出定钱“哐当”拍到堂中桌子上,拍完钱一溜烟跑的比兔子还快,生怕又被揪了回去。
九奇神探在琉璃厂是出了名的活儿好、胆儿大、脾气差,专攻古玩字画失窃案,乱世之中,除了他们,恐怕真的没有其他人敢管这种案子了,贵是贵些,只要东西能找回来,也值当了。
待那受害人窜出店门,金久奇手中乌木扇一合,眉毛一挑,道:“干活儿。”
魏洛掂了掂那二十块大洋,“哗啦”倒进了钱匣里,眯着小眼笑得喜庆,道:“又满了,赶明儿还得换个大点儿的钱匣。”
甄子彧抿嘴一笑,道:“财迷。”半点不冷硬,就像瞬间换了一个人。
当下,九奇神探生意兴隆,财源滚滚,鸿图大展 。相比三年前的光景,哥仨甚是扬眉吐气。
三年前——
1915年6月16日,北平。
京郊,金宅。
“主子,听说那位要回来了,您看这月例?”
“回来了?还真是命硬!回来又怎样?现在这光景,难不成他还想拿份子?”
主子发话,下人不敢多言,收了月例清单,小心翼翼退下。
这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各家王府逃的逃、降的降,改姓的改姓、卖宅的卖宅,勉强支撑已举步维艰,哪里还有外宅私子的生存之地?
要是以前,外宅私子、王府遗少、中元出生、克死外祖父顾氏全族的金久奇要回北平,谣言准能传得满天飞。
如今,大清亡了,王府没了,宅子里的禁忌比往昔更多了,嚼舌根子的都不敢明目张胆,倒也让人省心不少。
……
黄包车夫步履缓动,吱吱呦呦往前磨蹭,不到两里的路,爬了足足得有半个时辰,可那跟车的小厮却还是磨磨唧唧,“慢点儿,慢点儿,我说你着急个什么劲儿?我们爷都没瞧仔细呢!”
车夫胸闷郁结,脸上不悦,心里忖度,得想个法子把车上那位爷体面的“请”下去,您这磨磨蹭蹭坐俩时辰又不给加钱,我今儿个全家都得喝西北风了。
车夫见金久奇虽然长得出挑,但身上藏色洋装并不是新衣,出手也不阔气,赶紧打发了事。他见前面一辆小轿车开过来,脚步故意一散,打了一个趔趄,力道不偏不倚刚好擦着车身而过,既没有撞上汽车又让那司机来了一个急刹。
“对不住了爷,路上车多,您多担待。”车夫合计着吓唬吓唬人,潜台词,咱赶紧走吧,这大路上车来车往多危险。
跟班的小厮魏洛被唬了一跳,金久奇却是翘着二郎腿,眼皮都没眨一下,慢悠悠问道:“那人谁呀?”
魏洛和车夫顺着他眼神看过去,只见敞篷轿车里坐着一个英俊青年,青色长衫,甚是好看,年纪跟金久奇不相上下,旁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也生得娇艳动人,这会子两人也正往他们这边瞧过来。
魏洛小声道:“珍宝斋的人,一个开古董店的,不打紧。”魏洛说的也没错,这种人家以前想进王府的大门都很难。
不过,那毕竟是以前。
车夫默默咽了口唾沫,珍宝斋的还不打紧?谁不知道珍宝斋如今是琉璃厂最有钱的主儿?估计这车上坐的是府里出来的,这些落魄遗少最会装相,您还以为是大清朝呐。
“珍宝斋?珍宝斋。”金久奇嘴上念词儿,冲那青年抬下颌挑眉一笑。
女孩以为金久奇是在看她,脸色绯红迅速转过身去,青年则面无表情看了金久奇一眼,吩咐司机道:“没事,走吧。”
嘿!
金久奇这闷子吃的,竟然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就走了,什么世道?
果然还是变天了。
甄子彧叮嘱司机:“车速慢点,今儿人多。”
甄子惠问道:“三哥,你认识那个人啊?”
甄子彧迟疑,道:“不认识。”那人看上去有点儿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甄子惠“喔”了一声,道:“那人看起来有些轻浮。”
甄子彧没再回话。
甄子惠也不生气,一个人继续自说自话,她这三哥就是个闷葫芦,话多才奇怪了。
……
车夫见甄家的车走了,悬着的心落下一半,转头看金久奇又看魏洛,那意思,咱还走吗?
金久奇只顾看着甄家车的方向。
魏洛对车夫道:“继续走啊,磨蹭什么呢?”
车夫也认栽了,这都赶不走,得!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金久奇眯眼扫摸着周遭的变化。
五年,改朝换代。
五年,翻天覆地。
五年前,他是人人讳莫如深的天胎鬼娃,见不得光的罪臣遗孽。
五年前,他处处被人排挤打压,躲也躲不开那些人的外宅私子。
五年前,母亲为了给他争一个贝勒的名分,不惜搭上身家性命。
五年前,他被轰出了北平城甚至大清国土,美其名曰洋务交流。
五年后,想要挤进那些人却挤不进去,想要逃离那些人又逃不了的金久奇,脑子里倏地蹦出一个不合身份、不合时宜、不甚恰当、有些无法言语出口的词汇——大快人心!
而后,不觉再次嘴角上扬。
街上熙熙攘攘,越往前走越喧闹。
魏洛怕金久奇嫌烦,问车夫道:“前面怎么了?”
车夫道:“内务总长朱启钤重新修缮正阳门,今儿开工。”
魏洛撇嘴道:“风水都破坏了。”
金久奇却道:“修的好。”
魏洛低头,不敢再做声。
这要是以前,金久奇多半会星目一横,沉声一句,“没规矩”。今天他只是吩咐车夫:“绕道。”
车夫应了一声,拐进胡同。
被赶出北平轰去欧洲五年,金久奇在那边半工半读,都几乎已经忘记怎么当“爷”了。再说,大清都亡了,姓儿都改了,还装什么大爷?他眯着眼,享受这份儿难得的自在。
魏洛跟在金久奇屁股后面转了这些年,深知金久奇的性格最是恣意张扬、无拘无束,这会儿金久奇突然安安稳稳不说话,魏洛心里开始打鼓。
魏洛低眉扫了一眼,只见金久奇鼻翼微动,忽而清风徐来,一股香气掠过,心里咯噔一下,“糟了,怎么走了这条道!”
想要回头,为时已晚。
果然——
金久奇嘴角上扬,眼眉一挑,道:“停车。”说话儿间长腿一步跨出,抬脚就朝前面走。
那可不就是“泰丰楼”?
魏洛赶紧把车钱扔座位上,拎起皮箱,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也顾不得什么主仆礼数了,倏地挡在了金久奇面前,磕磕巴巴道:“九爷,咱,咱,咱,今儿~换个地儿吃,呗?”
金久奇收住脚步,险些撞在他身上,抬手一指魏洛,“起开!”
他想泰丰楼的一品锅都想了好几年了,从法国回来,一路上都在咂摸那个味儿,竟然让他换个地儿吃,这小子胆儿也忒肥了!
魏洛没让,平生第一次。
真不能让,宁可挨揍,不可丢人。
听说金久奇回来了,大福晋停了他的月例,住屋自然也是没给安排,王爷也一句都不过问,就当没这个人儿一样,宅子里上上下下多少人等着看他出洋相呢。
魏洛兜里的钱所剩无几,金久奇肯定也没有多少钱,晚上还得租屋住店,能省则省。
金久奇侧头瞧魏洛。
魏洛脸色涨的通红,道:“明儿是重五,您不是最爱吃粽子?离这里不远有家新开的店,非常非常非常好吃。”魏洛眉飞色舞地卖力推荐,还咂摸着嘴摆出一副贪吃相,“那软软糯糯、甜甜津津的味儿啊,啧啧啧……绝了。”
金久奇双手插兜,沉思片刻,转声道:“也成。”
“哎!”魏洛欢天喜地答应一声,一颗悬着的小心脏终于落地,乐颠儿乐颠儿赶紧引路。
金久奇一见面就瞧着魏洛不对劲,哭哭啼啼说是想金久奇想的紧,小心翼翼地一个劲藏袖口那两块补丁,坐个黄包车抠抠抠搜搜跟车夫磨叽半天,吃个饭又整幺蛾子。
说什么粽子店?卖粽子还开店,糊弄二傻子呢?
金久奇手插裤兜溜达,魏洛突然惊呼,“哎呦,九爷,我这有段时间没来,老板怎么不开店改摆摊了?您看这……”
金久奇瞥了他一眼,哼道:“买去呀?拎着!”
魏洛道一声:“好嘞!”小跑着去打包粽子。
金久奇摇摇头,魏洛对金久奇忠心耿耿没有二话,就是脑瓜不怎么灵光,五年不见半点儿没长进,扯个谎都扯不圆。
魏洛很快跑回来,给金久奇看粽子:“您瞧瞧,刚出锅的。” 说完,就低头不吭声了。粽子是买了,接下来咋整?
金久奇问道:“人在家吗?”他问的是家里那位前王爷。
魏洛答话:“去山西了。”
好,认门儿都省了。
母亲并未与那人成亲,当年,若非顾家出事母亲苦苦哀求,那人也未见得多想认他。
金久奇递给魏洛一个戒指:“找地儿先住下,明天去祭拜我娘。去啊,满大街都是当铺,愣着干嘛?要我亲自去吗?”
魏洛道一声九爷,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知道金久奇这是咂摸过味儿来了,人家不想让他再进门。
金久奇一巴掌拍到魏洛头上,道:“你行了啊,爷想去那破宅子吗?”
“不想。”
“麻溜去换钱。”
“哎!”
……
三天后。
魏洛比他亲娘死的时候了还激动,抱着金久奇大腿一个劲儿哀嚎,“千万别盘那个店面啊,九爷,那就是一个凶宅,您得听奴才一句劝,这可是您全部家当,掉坑里就出不来了,德顺就是个大烟鬼大骗子,他是存心害您呐!”
金久奇大手一挥,“别废话,盘完了!”
魏洛又是一阵鬼哭狼嚎,“我这才买个包子的工夫,哎呀,我非要去买什么包子啊?”
“别号丧了,赶紧的,去收拾收拾,今晚住进去。”
“啊……”
“得了,我跟你一块去。”
“啊……”
金久奇瞧着魏洛那哆哆嗦嗦的样儿,是真害怕,心里好笑。
金久奇决定把所有家当拿出来在琉璃厂盘一个小店面,他的所有家当顶多也就够住十来天店,十来天之后他总不能睡大街上去吧?德顺缺钱,给钱就卖,俩人一拍即合。
五年前,他想盘个店是断然做不到,跟小商小贩混迹市井街头,那还得了?现在,那些人肯定顾不上管他了,他们也管不了了。
金久奇这店小到什么程度?只有一间,里面勉勉强强隔出了一个套间,夹在左边的宝集堂和右边的奇古斋两个大店之间,显得破败又寒酸。
为什么这么小的店没有被左右扩建兼并?很简单,这是个凶宅,店里横死过人,至今没人敢动。
金久奇不怕,他从小命硬。
金久奇自有他的打算。
一是店面便宜,二是地段热闹。
店面处于琉璃厂最繁华的古董街,左临宝集堂,右临奇古斋,斜对面是珍宝斋,只要做成他们任何一家的生意,吃穿不用愁,日子乐悠悠。
金久奇一脚踹开店门,呛了一口尘土。
魏洛后退两步,道:“九九九,九爷,这地儿真能住人啊?”
店门常年封闭,昏暗阴沉自不用说,那蛛网都挂到了门口,尘土足足得有一尺厚,一股霉味顺风飘出来,捏着鼻子都令人作呕。
金久奇伸手打掉两片蛛网,抬脚进门,底气十足,大声喝道:“四平八稳、风水上佳、旺财旺丁,宝宅。”
魏洛:“……”
折腾一天,店里总算打扫出了个模样,金久奇坐在一条破板凳上,滋滋喝着白开水,道:“魏洛,咱这店明天就要开张了,过来,给你讲讲规矩。”
一通忙活下来,店里见了光亮,魏洛踏实不少,“九爷请讲。”
金久奇道:“第一,以后不能称‘奴才’,违者,重罚。”
魏洛为难了,“啊?那称什么呀?”
金久奇瞪眼,道:“你,我,他,教你认了那么多字,不会随便用啊?”
“这……”魏洛知道金久奇什么意思,激动地扑通跪地磕头。
金久奇一把拽住他,又道:“第二,以后不准瞎磕头,本来就丑,脑袋磕扁了还有法儿看吗?影响爷心情。”
魏洛眼泪又开始打转转。
金久奇又道:“第三,不许哭哭唧唧,再哭,重罚。”
魏洛抽抽搭搭,点头继续听训。
“第四,……第四,以后慢慢说,忙去吧。”
“九爷,那牌匾?”
“拿进来,忘了这茬儿了。”
金久奇让魏洛买了一块门头匾额,说是匾额其实就是块木板上了一层薄漆,为了省钱他准备自己写店名。
“九爷,咱这不是古董店啊?”魏洛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牌匾上那几个大字“九奇神探”,一脸蒙圈。
“我说你这都多吃了五年米了,脑子怎么就不长进呢?就这个小破店,一张破桌子,两条破板凳,”金久奇顺脚一踹,得,现在是一条破板凳了,“你觉得卖古董有人来买吗?”
“那咱?”
“没事别在店里偷懒,出去多打探打探,这条街上谁家丢了东西,到外面知道该怎么说吧?”
魏洛点头:“知道,知道。”
合着九爷出去五年,志向未改,终归还是要做这行当。也罢,五年前府里人怕九爷冒头,处处压制他,现在王府败了,没人管了,做就做吧。只是,破案不进衙门,自己单干能行吗?
魏洛不懂,不过九爷打小儿就聪明,他说行,估计就能行。
作者有话要说: 宣传接档预收文《大唐妙探(穿)》,给亲人们附上文案,您动动小手,点点收藏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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