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墨银

68、第六十八章

　　薄小荷醒不过来。她的意识一直叫嚣着，提醒着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遗忘了；但她的身体太疲累了，深沉的睡梦都无法抚平痛感，身体像是有了自主意识，蛊惑着她继续睡下去、睡下去。于是在两方的拉锯间，薄小荷开始做梦。

　　她梦见自己在路上走着，身边跟着一个小男孩。路走到尽头，是一片断崖，崖下一汪碧蓝的水，美得令人晕眩。小男孩忽然抬头看她，语气哀伤：“你不要我了吗？那我也不要你了。”他说完，飞身跃下断崖，在那片碧蓝的背景中不断下坠，薄小荷在梦中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惊叫了一声，伸出手想捉住小男孩，接着她身体一颤，慢慢睁开了眼。

　　有人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把药放到桌上，转过身时，“咦”了一声。她观察着薄小荷睁开的眼：“你醒了吗？”

　　睁开眼的瞬间，痛感如潮水般覆没了薄小荷。如果说在沉睡时，这些痛感像是被包了一层棉花般隐隐约约模模糊糊，那么此刻，它们就像是出鞘的刀和亮出的獠牙，撕掉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赤裸裸地展示着它们的威力。

　　不过须臾，薄小荷又闭上了眼，陷入了睡梦中。身体有自我保护与修复的本能，她敌不过，就是在睁开眼的那短短片刻，她眼神也没有聚焦，什么都没看到。

　　周娜措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薄小荷又睡过去后，便如同之前喂药那般，通过一根细长的铜管，将药汁灌入了她嘴里。

　　薄小荷在三天后清醒。身体像是沉重的负累，把她牢牢锁在床上，嘴巴里一股苦味，连呼吸间都漫着苦气。起初睁眼时，眼前一片白茫茫，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有了色彩和形状。她转头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毡房，穹顶上以正中为圆心，辐射散开十数条色彩浓烈的布带作装饰。她视力所及，见天窗下是一个火塘，上面支了个锅架，悬着一个铜锅，锅里不知在煮着什么，在空气中散发着甜香。

　　这是异族人的地方。

　　周娜措掀开毡门，走了进来。瞧见了挣扎着要下地的薄小荷，几步走了过去将她扶回床上，道：“你们汉人的大夫说了，你这次伤很重，身体虚了，要静养很长时间。”

　　薄小荷气喘吁吁，顺着周娜措的力道躺下，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身体的不配合，不过一个下地的动作，她出了一身的汗也没做到，此外，下面还一股一股地涌出热潮，薄小荷不敢动了，转头看周娜措：“你是谁？”

　　头一遍，她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但事实上只有嘴唇的蠕动，喉咙的震颤，一个字都没发出声来。她试了几次，终于说出了话，只是那声音粗嘎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叫周娜措。”姑娘熟稔地拿来铜管，示意薄小荷张开嘴，将管子塞进去，慢慢地一点点地倒入药汁。

　　“我知道，你是瀚海城的女主人。那个时候你被追杀，还生孩子，我救了你。”

　　薄小荷一边吞咽着药汁，一边打量周娜措。她的样貌并不是鲜明的异族人那样高眉深目的样子，更像是汉人，只是偶尔几个角度，能看出她比汉人略微深邃的轮廓。

　　“谢谢你救了我，”薄小荷道，“只是我现在身无分文，也没什么能力，等我回去瀚海，请一定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感谢你。”

　　周娜措目光忧伤地看着她，这时薄小荷才发现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她说：“大夫说你怀着孩子逃亡，又在那样的情况下生孩子，出了好多好多血，身子伤到了根本，可能要养很久很久。”她顿了顿，又道，“还要吃好多好多补药，可是我没钱买。”

　　薄小荷轻轻地摇头：“你能救我于危难之中，我已经很感激了。”她说着，伸手摸自己的头发与手臂，却什么首饰都没摸到。

　　周娜措明了，起身去拿了一个包裹，在掌心摊开：“你是在找这些吗？”

　　包裹里是她的发簪、戒指并镯子等饰物，在日光下灿烂夺目。

　　薄小荷点头：“这些你拿去吧，去当铺换些银子，我不能白吃你的。”

　　周娜措把包裹重新包好：“我们这里没有当铺，但是我可以用它们换盐和皮料。”

　　薄小荷心中有一万个疑问，但她很快感觉到了体力的流失，她的虚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把衣裳都打湿了，尽管很不舒服，但疲倦的睡意战胜了一切，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薄小荷与周娜措渐渐熟了起来，她亏损得厉害，下面恶露不断，大多数时间只能躺在床上，看周娜措一天的日常。

　　清晨起来，她先煮“乌古台”，在煮沸的茶水中加奶、酥油、炒米、奶皮和盐，这就是她们俩的早餐。然后她出毡房，说是要赶羊群去放牧。中午时分，她回房准备午食，大多是羊肉，烤得金黄，外皮酥脆，内里鲜嫩，一口咬下去，鲜美的肉汁溢满口腔。吃完午食，她要喝马□□，那是一种有助消化的酒，喝得微醺后，她会小憩一会儿，然后起来做些杂事。

　　除了虚弱的身体让薄小荷力不从心之外，她已经强迫自己慢慢适应此地的生活，她已经弄清楚了，这里是狄山，与瀚海隔了一条边境线的狄山，几个月前被萧放大败的狄山人的聚居地。

　　狄山人多皮料与肉食，少盐、丝帛等物品，狄山人经常跨越边境线，与瀚海城的汉人交换物资。薄小荷遇袭那日，周娜措就是去换盐的，她换了盐往回走，半途在那间空屋歇息，遇到了薄小荷，全程看到了薄小荷的生产与托孤。

　　“我怎么没发现你也在那间屋中？”薄小荷很惊讶。

　　“我躲在柜子后面，你那时也根本顾不上观察屋子。我一直躲着，后来看你的侍女抱着孩子走了，那些坏人又马上要进来了，我才背着你逃的，你那时已经昏迷了。”

　　薄小荷便这样被带回了狄山。

　　没有什么比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更令人绝望。薄小荷隔几天便要做梦，梦里是一片白雾，雾中传来婴儿声嘶力竭的啼哭，她知道那就是她连一眼都没看到过的她的孩子，然后她会从梦中惊醒，望着窗外的月亮，归家的迫切像是沸腾的岩浆蜿蜒蔓生，可身体却像一道禁锢将她牢牢锁在床上不得动弹。

　　有一个晚上，她试过下床步行。躺了太多天，她起身坐直身子时天旋地转，缓了好一会儿，眩晕也没有缓解，她便扶着墙慢慢下了床，没走几步，便摔倒在地。幸而周娜措觉浅，被她的动静吵醒，及时将她扶回了床上，到了后半夜，她便开始发热，过了三天才好。

　　薄小荷至此再不敢逞强，乖乖地躺在床上，药一碗一碗地喝，期盼身体赶紧调理好。她也曾托周娜措替她带信，只是后者却为难地摇头，告诉她瀚海与狄山的边境线已戒严，任何人都不得越界，哪怕薄小荷如今身体康健能跑能跳，她也走不出狄山。

　　薄小荷只能迫使自己安心，每晚描摹着孩子的样貌，担心着孩子的处境。

　　冬季来临时，薄小荷缠绵迁延许久的恶露终于止住了。这天，她终于离开了毡房这方寸之地，看到了毡房外的茫茫景色。只是此时已初冬，草场已黄，覆盖着一层初雪，天空辽阔无边，偶有一只掉队的雁仓惶着飞过，留下几声凄怆的鸣叫。

　　周娜措开始准备过冬的各项事宜。薄小荷曾在游记中看过，狄山人分大大小小十数个部落，每个部落各占草场群居生活，可她观察到，周娜措仿佛是一个人过日子，她没有部落，没有家族，没有亲眷，不和人往来，也没有人上门找她，仿佛整个草原只有她一人。

　　周娜措在搬牛粪，狄山没有山林，也就没有柴火，狄山人用牛粪代替柴薪燃烧，用来煮肉与奶；薄小荷靠在床上，做她力所能及的事：编芨芨草，光滑柔韧的草茎在她指间穿梭往来，编成毡房围墙外围的草帘，除此之外也编草筐、草绳等。

　　朝夕相处，两人渐渐熟稔，也不像从前那样疏离，薄小荷一边编着草叶，一边与她闲聊：“你的名字不像是狄山人的名字。”起码不是纯粹的原汁原味的狄山人的名字，更像是汉族和狄山人名字的混合体，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周娜措停下了手边的活，出了一会儿神，不答反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吗？”

　　这其实也是薄小荷心里最大的一个疑问。不说狄山人与汉人是敌对的两方，就说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并且还知道她是恭靖王妃，却也没有把她交出去换取什么利益，这本身就令人费解。

　　救了她，周娜措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还多个了人要养活，薄小荷不愿把人心想得太过险恶，却也没有天真到相信人性的纯真。

　　周娜措抬眼，用那双蓝色的眼睛凝视着薄小荷：“你还记不记得周云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