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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拾壹】
      “我若死了,未必是坏事。”天太冷,王学泅水很不顺。有一日,他看一看天空,平静道。
      “陛下无子嗣,传位于谁呢?”
      王这才看向小哥儿:“我那二弟已十四了,史书兵法都读得熟,老臣们都来相帮,治国也不太难。”
      “我学‘一将功成万骨枯’时,理解不了其中深意,太守大人说,谁都想当将,不想当骨。可当将也不容易,要时时刻刻警惕着,到老到死都得当下去,不然万骨会反噬,对将挫骨扬灰。”
      王在活着的时候必须是王,不然境况凄凉。他重治的贪官污吏佞臣后代和敌国都对他虎视眈眈,一旦退位,性命堪舆。而他的幼弟蒙他恩泽,却知不会在某一天听信谗言,赐他毒酒,杜绝心腹大患?
      自古寡情帝王家。王比谁都有所了解,在荷花池塘,他对小哥儿细数技艺:“会做饭,会泅水,会缝补衣裳,会煎药……还得学会什么?”
      “忘记。”小哥儿说,“打消你的妄念,在有生之年,你是君王,用不着理会它。”
      王很诧异:“你偶尔竟也能语出惊人。”
      跟了太守大人一年有余,比之先前大有长进,小哥儿谦虚答:“愚钝惯了,只对感同身受的事略有想法。”
      二十一岁时,太子向先王恳求改立九岁的二弟为储君,自己改当闲散的藩王或庶民都行。先王大怒着问:“你是想让我赐死你的母后吗?养出此等大逆不道的儿子!”
      先王拂袖离去,太子提了醇酒去找章斐然诉苦:“我想作为一个人被爱着,而不是作为一个君王。”
      章斐然笑得好揶揄:“哦,太子殿下,你的心愿可真有些不幸。”
      “不,我会的,我一定会。”太子发着狠说,“我想通了,当王是必须的,所有反对我的人,都该死!都得去死!”
      五年后,二十六岁的王和太守大人在浓冬季节再度相逢。为述职而来的章斐然舟车劳顿,下榻于邀月殿。
      知道他在这里,就在这禁宫里,五百步之内,可小哥儿怯于去找他。找到他又能如何,他又能说什么。章斐然问他的那句:“别来无恙乎?”还搁在他的枕头边,渺然的墨香,可他回答不上来。
      看不到你,我患了病。我怎会好?若说我很好,是在骗自己;若说我不好……我怎舍得噎得你无言以对?
      原谅我一言不发。

      【拾贰】
      太守大人在宫中小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宫人们看小哥儿的眼光不免添上了同情之意。他顶着和太守大人相仿的脸,博得王的垂怜,但正主一来就不同了。王已有多日不再造访春眠殿,田小二他结结实实地失宠了。
      赝品的日子很冷清,技不如人,他认栽了。终日誊写的生涯有些乏了,这已是刘公公送来的第十一个故事。据说在另一处偏殿,养了一堆大学士为王整理连篇累牍的前朝诗文歌赋,比春眠殿辛苦多了。
      谁也不知王的用意,大家分头忙碌着,裁缝、鞋匠、厨子和酿酒师傅们的成果已堆满了仓库,但王丝毫没有让大家停手的意思。堆积如山的酒坛子、鞋子、衣裳和粮食在王宫里隐秘地被制造着,数目之多,人人都疑心十年都消耗不完。
      各地官员都陆续抵达了,王设宴款待他的臣子们,还特意派人喊上了小哥儿。他跳进衣裳里,左挑右选,披了墨绿色长袍去赴宴。
      蓝和白是太守大人常穿的,可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所有人宣告,他是赝品吗?不,这太难堪了。
      可小哥儿没料到,安坐在王的右侧,那个穿浓绿披风,修眉长目的人,不是太守大人却是谁?灯光灼灼,浓郁的绿如流动的水般铺陈在他四周,越发衬得他修眉长目,有玉树之姿。小哥儿一进来,满座寂然一瞬,但立即恢复了各自寒暄的架势,无人再向他投来关注的一瞥。
      群臣们都为小哥儿留了颜面,当然,或者仅仅是王在场,不可造次。小哥儿被王赐座,而那人端着琥珀樽,唇边噙一丝懒洋洋的笑,见着他了,只略一扬杯示意。
      小哥儿懊恼地咬住下唇坐了,这重逢的场面和他预想的南辕北辙。他刻意规避,却还穿了和他相同的衣裳来,连身形都仿佛,交相辉映的两个人。他窘得拼命喝酒,在太守大人面前,他总无话可说。
      色令智昏,自古皆然。曾经太守大人说:“我最讨厌吃青菜了,你以后别穿青衫了。”他就乖乖不穿,乐此不疲地改穿白和蓝,直到他被他放逐。
      太守大人收留了他,改造了他,然后遗弃了他。他们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连谎言都说得动听些:“去吧,前方繁花似锦。”冬夜寒凉,小哥儿喝辛辣的烧刀子,是西北一带的官员进贡的,滋味是粗了点,但驱寒功效是不错的。下酒的是江州产的槐花酥,太守大人故乡的特产,他很爱吃的。
      江州知府姓赵,存心巴结他,命人端了几盘点心过去。可太守大人只顾和王推杯换盏,精美小食全都不用。小哥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满座衣冠胜雪,说起来,江州的赵知府四平八稳的一个人,他手下的知县陈朝阳比他还耀眼些。
      王的盛宴本轮不着六品以下的官员参与,可陈朝阳毕竟是当朝大司马家的三公子,又是先王十四年间的探花郎,身份自是贵重些。王听闻他回京探亲,便把他也召进王宫。
      这陈朝阳和太守大人是相熟的,但两人言语不多,略略饮了几杯薄酒,笑一笑便罢了。可小哥儿却很为他心折,他是个形貌俊逸的年轻人,世家子弟贵气难掩,举止却谦和有度,和太守大人相顾浅笑时,神情温淡,冬日暖阳一般。
      筵席后,王和太守大人下棋,陈朝阳来找小哥儿。陈四是他的弟弟,托他带了几盒点心给小哥儿,还附了他歪七扭八的臭字:“见字如面!嘿,可好吃了!宫里吃不着的,你藏紧点!”
      陈朝阳衣衫华美,如瀑的黑发用玉簪斜斜束起,跟那整天没正形的陈四竟是同胞兄弟?小哥儿抱着点心笑:“他那家伙自投罗网,待不住,花了一大笔钱才混出去。宫里走失个书童算不得大事,他又面生,我们都笑话他,里外损失的银两足够开间点心坊了,天天都有得吃。”
      陈朝阳含笑道:“他也真够大胆的,侥幸得很,若被王察觉了,后果不堪设想。”
      眼前人生得眉目如画,偏偏让人如沐春风,太守大人可没他这风度,小哥儿暗道造化弄人,问:“后果……会怎样?”
      陈朝阳轻轻地说:“欺君罔上,会怎样?”他在太守大人故里江州所辖的云县当官,也耳闻目睹了他不被父亲接纳的遭遇,太守大人被冻伤的那回,正是被他接进府中养了一些时日才熬过危险期的。王听闻极为震怒,连夜赶到江州,对太守大人的父亲,前丞相章默之动过杀机。
      太守大人拖着病体和他彻夜长谈,王的情绪才稍加缓和,暂时放过章氏一门。小哥儿在冬夜知晓了这样一桩事,心惊胆战地问:“王连太守大人的父亲都不放过?”
      陈朝阳默然,而小哥儿已然明白,君王眼里无不可杀之人。章默之容不得他们,不要紧,杀杀杀,以绝后患。
      可那是太守大人的血脉相连。若君王想要步步为营,其余人等只能节节败退,就连他让你死,你还得道谢,因为他还有太多让人求死不能的办法。生命是惟一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却也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小哥儿在天寒地冻的长夜里抱紧了自己,太守大人一再遭受父亲给予的冷遇时,在向王哀恳他对他父亲高抬贵手时,他该是多么难过,多么的难过。
      夜间的寒露润泽了陈朝阳的眼角眉梢,他按了按小哥儿的肩膀,低声说:“你多保重,他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陈朝阳穿的是浅浅蓝色的宽袍广袖,整个人温文尔雅,小哥儿说:“你穿的是月白色,他教过我,月白不是白色,它像蓝色,也像白色。”
      他说着说着,侧过脸,别扭地笑了一下。

      【拾叁】
      当晚,王召见了小哥儿,太守大人也在。是在王的书房里,他摒退了所有人,只留太守大人伏在桌前看一张羊皮卷地形图,王唤过小哥儿,为他讲解:“这是王陵的路线图,普天下只你我和阿斐三人知。”
      修剪王陵的工匠们是被蒙住眼到达王陵所在地的,他们吃住都在地底下,谁也搞不清周围的环境。派去驻守的重兵皆是王的死士,王陵完工之际,便是他们殉职之日。是有这样的人,贩卖后半生的生命,换取一家老小从此安乐无忧。而工匠们也必死无疑,即使他们蒙着眼,但王族的安息之地不容走漏半点风声,确保万无一失。
      王陵有三个出口,其一通向一面大湖,其二供材料进出,其三则在隐蔽的荷花池塘深处。小哥儿问:“为何要通向大湖?这是何处?”
      王尴尬道:“咳,我得维持王陵的洁净。”
      太守大人一语解了小哥儿的惑:“是便池,陛下想得很周到。”
      有些难题解决不了,以逃避来解决,王很笨哎。小哥儿方知王的计划,所谓王陵,实则是他在地下的宫殿。有书房,有厨堂,有卧室,有酒窖,有粮仓……也有便池。他想在第二年秋天便以暴毙为由,让位于二弟,携太守大人住进王陵,长相厮守。
      “阿斐,我什么都不要,有你就够了。”
      太守大人很认真地看地形图:“你要我的命,你尽管拿去。”
      王是矛盾的,但他将前路细致推敲,想得透彻:“我要的是你的人。我想过了,活着是件充满变数的事,只有同归于尽,你才永远是我的。”
      王用权势做了最后一件大事,为他和他筑建了富丽堂皇的地宫。其后就将舍弃王权,像他最初的梦想,以一个人的身份,和另一个人相依为命,而不是以一个君王,和他的臣子相辅相成。
      二十一岁时的太子在月夜时握住了章斐然的手:“阿斐,留下来,陪我一生一世。”
      十九岁的红袍状元想抽回手,可太子握得好紧,他别过脸,在风中笑得惘然:“殿下,世间难容这样的你和我。”
      “我将是天命所归的王,我就是天理。阿斐,你不用怕。谁敢阻止我们,杀无赦!”
      章斐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殿下,逆天而行必会五雷轰顶,我们不若换条路走,尝试人生是否存在另外的可能。”
      “阿斐,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太子深知章斐然被父亲逐出家门的苦痛,以及朝野上下对他“美色误国”的诛心言论,连他升了他的官职也是错。一错再错,躲无可躲,那么,不如都舍了吧,把这江山多娇万民景仰的一切统统都舍了吧,只有在寂静的地下,才容得了两个人清淡自在地过活。
      天理难容,阴间呢?地府呢?所以王需要那么多的书籍、衣物、酒和粮食,它们是往后的储备。他连做饭和缝补都会了,因为太守大人不会。而泅水……王说:“若你待得闷了,我就从荷花池塘带你上来,晒晒月光。”
      “看月亮都像做贼,倒也风趣。”太守大人静静一笑,眼里的光像一滴泪般波光粼粼。
      你是我心里的贼,我只敢在深夜里,贼头贼脑地望一望月亮。小哥儿认真看地形图,王说:“我没什么给你,只有一处地宫,一些酒,一些书。地宫里有我的梦想,地宫外是我的回忆,但都和你同在。”
      太守大人闻言,唇边现出苍凉得近乎茫然的微笑:“王陵连柱子都由金丝楠木制成,手笔确实是大的。世人只道陛下不问苍生问鬼神,倾举国之力兴建王陵,只为死后舒服,不想竟是与我有关。”
      小哥儿双目像蒙上了隐隐的晨雾,望向太守大人。他这就要走了吗,来年秋天,他将和王隐居于地下,是生离,却也是死别了。他不能同往,仅有他誊写的那厚厚的书卷陪他。可地宫凄清,流年悠长,他会寂寞的,小哥儿想,我得再加把劲,刻苦些,多抄录些古诗词、世情小说和传奇故事。
      边关战事频传,王急促地离开,只余太守大人和小哥儿共对。忠臣良将战死沙场,王族也只瞬间悲戚,仍然精神抖擞在大殿正中议事,小哥儿入宫以来也看得分明,王待他和气,只因他和太守大人略有相像,但天家威严,岂可冒犯。他的天职早已取代天性,又深谙特权的好处,违其命令者,不会有好下场。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顺其心意时,他会是温柔的情人,否则,他是杀伐决断的君王。灯花落了一地,书房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后,太守大人凝眸问他:“你不理会我,可是在记恨?”
      太守大人一直有一双流淌着笑意的黑眼睛,可此刻的他,眼里像有泉水荡漾。他不快乐。
      为何你不快乐?你拥有王的垂青,却不够么?王歉意地对你说:“让你随我前往地宫,委屈了你,但我发誓会用余下的光阴待你好。”你只若有所思地笑言,“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就这般光景吧?”
      告诉我,我的太守大人,你在想什么?相交一场,你竟是不懂我的,我无怨,亦不恨,时也命也,是我没福气。
      路的尽头,是你和王的碧落黄泉。
      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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