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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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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槐南
开学好一段时间,学校整个话题中心都是你。那个时候大多数上网还得去学校的机房或者是网吧,只有高级的手机才能上网。论坛的首页全是你的名字,让整个学校都知道你的经历。你父母离异后跟着妈妈去了美国,你的哥哥景亦刚刚接手了你爸爸的娱乐公司,你是个网球天才,因为受伤了,才回国……
你一定也没想到,在现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你如日中天的哥哥却因为一个女演员而身败名裂,成了轰动一时的丑闻。
你也不会想到,你的出现,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我们第二次相见是在更衣室,因为田径部和网球部是紧挨在一起的。
那天中午护理员的李阿姨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妈有些呼吸困难,要不要送到医院看看。我当时在田径部,找班主任请假已经来不及了,想都没想就准备翻墙出去,刚准备蹬上桌子,一抬头就看见了裸着上身擦头发的你。
我当时也想不了那么多,一下子就翻了出去。坐上公交车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的画面,你身上的水珠顺着起伏的肌肉线条流淌,推挤流淌进短裤中,你肩上堆着凝结汗水的尖细发梢,针一样幽微地戳进皮肉,在阳光下黑的耀眼。
我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妈妈的问题并不严重,到了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医生还是老样子说了些话,一样的无奈和怜悯,虽然到了后期,怜悯渐渐被不耐烦所取代。我三番五次地道谢,医生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走吧。
回到城北已经天黑了,摸兜的时候发现钥匙和学生卡不见了,知道是落在田径部,我有些懊恼,无奈之下下楼,敲开了陈宏宇家的门。
当时你不知道陈宏宇和我的关系,所以在网球场让他那么难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对网球狂热却失去失望的他,仰头跪坐在球场上,而你,轻描淡写地离开,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给我开了门,一脸灿烂的笑容,我说我钥匙落在学校了,他一把把我拉进来,让我带着姑姑做的点心去陈宏宇的房间。
我进去的时候,陈宏宇在慌乱间关了那台厚重的电视机,看到我之后,舒了口气,又打开电视机,屏幕上是美网的决赛。我问他,写完作业了吗?他笑笑,说,这不决赛吗,看完就写。我没说什么,看着他抑制住的欢呼,知道他对网球的热爱。
我拿出作业本,目光不经意扫到桌面的泛黄的合照,那是他们在姑姑出嫁前和□□再婚前的照片,十二岁的陈宏宇站在姐姐陈晓桐身边,后面是笑得腼腆的□□和青春洋溢的姑姑,姑姑穿着白底碎花衬衫,头发乌黑,烫着当时时髦的大卷,眼睛中写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可是美好的一切在一瞬间都破灭了,那厂由粉尘爆炸引起的大火,烧毁了整个纺织厂,打破了数不清人的梦。
火让爱说爱笑的姑姑失去了漂亮的脸蛋和纤细的左手,只能躲在属于她的小小的厨房里,不露面。火让我的妈妈93%面积烧伤,多器官受损,只能瘫在病床上一辈子。火让姑姑嫁不出去,□□娶不了我妈妈。火让陈宏宇再也没有去上网球课,当时硬憋回去眼泪的陈宏宇在教练惋惜的眼神中被□□拽了回去。
成长是靠机遇的,仅仅只靠时间反而难以弥补。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在面目全非的妈妈躺在床上的时候,在□□对我流泪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长大了。
陈宏宇整个人把小屏幕包裹了起来,整个人像是在发光,他的寸头显得更加坚硬。我没去打扰他,我知道他一直都想当一位网球选手,凭借网球考港桥大学也是他的梦想,网球似乎对他来说更是证明自己和与过去说再见的东西,是他高不可攀的精神信仰。
这和你也许不一样。你当时有着国际水平,拥有着一流的团队,拿着可观的出场费,在各个大赛表现出色,进入成年组被很多媒体认为是领军人物,甚至还预言你一年就能进大满贯正赛并且拿下世界级的代言。
陈宏宇当然对你感兴趣,他在和我讲述你的时候,双眼释放出的是羡慕又渴望的光芒,甚至还有些对自己的失落。他关灯,嘱咐我晚安,我在黑暗中点头,翻了个身,借着窗帘微弱的光,发现自己似乎忘了十二岁之前的事情。
我还是被班主任叫进去谈话,我低头盯着自己泛黄的白色布鞋,小声和他解释昨天妈妈的事情。
班主任的声音很大,让隔座的几个老师向我这里看,他说,“别一天天用你妈妈来搪塞我,你看看你的成绩,就算拿到自主招生名额,凭你的成绩你能考到哪里去?”
我把头低得更低了。
他继续说,“对了,车教练还对我说,你最近训练也不怎么样,上次也没拿到成绩,马上又是市赛了,你呀,对自己也上点心!”
我点头,没有说话。像我这种平凡又成绩平平的女孩,在班级里可有可无。何况我还是凭借着港桥市纺织厂遇难子女的身份进入这个最好的高中的,论身份地位,一定是最底层。
也许是我的唯唯诺诺刺激到了班主任,他说地没完没了,甚至能听出他的不满。他说,“政府该有的照顾都照顾到了,房子也给了,医疗也免费,护理费也出了,还让你们上了最好的高中,你们要知足,不要天天以这件事情为借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要互相理解……”
我一直低着头,趁他说话的间隙点头。
这种场合我经历多了,从我十二岁开始作为受难女工的子女,面对医生,护理员,媒体,大众,早就熟悉了。对于这件事情,所有困难和矛盾都被消解了,不需要考虑立场和态度,伦理或良知,不需要斟酌价值观和表达方式,大家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利用它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而我不能说话,我怕一张嘴,心里的那道口子也被拉开,我的眼泪,愤怒,不满,委屈,倾泻而出,变得和他们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说完了,我抬头,看到你勾着嘴角倚靠在门口。我们对视,我赶紧撤离了视线,然后跑了出去。
我走到田径部后面的小树林里,找了个长椅坐下,四周很安静,只有偶尔的鸟叫。我心里难受,一波又一波的酸涩涌上鼻尖,我骂自己不争气,在别人面前伪装的很好,自己单独一人就控制不住眼泪。我赶紧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水。
我被人向后拽了一下,头发一下子披散了下来,和眼泪一起掉落。我回头,看到了你一脸坏笑,用手指转着我的扎头皮筋。
你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问,“你怎么哭了,小狗?”
你一定都听到了我的窘迫,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站起来,侧过头,让头发遮住我的脸。我伸手,说,“还给我。”
你的笑容更大,露出整齐的牙齿,“你来拿啊。”
我向前伸手,你却把皮筋举高,我下意识地想要去跳高,但是我没有。
我抬头,你玩世不恭的笑容和阳光融为一体,有些刺眼。我看多了校园里的小情侣的这种作态,并不想理会你。我拉开书包拉链,打开钱包,抽出一张二十块钱,塞到了你的手里,指尖划过你温热的手掌。然后跑掉。
风吹开了我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眶带着些凉意,但是心底莫名其妙的有来自于你的一股热流。
那枚皮筋代表的意义,心照不宣。
你回到教室,把我的学生证扔到我的桌子上,我抬头,看到了把头发扎成一个小辫的你,你冲我笑了一下,说这个皮筋你要了。
以后一直到我们分离,你一直带着这条皮筋,不是套在手腕上,就是绑你的长发。有一次在食堂,你坐在我的对面,裴子君问你怎么这么天天带着这个破皮筋。你回答,因为你是有主的人。
我猛地抬头,你向我眨眼,你的眼睛像是有星辰大海,被睫毛包裹地滴水不露,我承认,你总有一个瞬间,让我心动。
下了公交车已经很晚了,我本来想买两个包子,但又想想阿正在家里待了一下午,便去了隔壁的麦当劳。而且阿正最近饭量渐长,可能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我特意买了个大套餐。
我怀着说不上什么样的复杂心情,登上了昏暗又杂乱的楼梯,现在还在这里住的是那些原先纺织厂剩下的老人和后代,要不就是外地来的租客,打工仔。走廊里堆积着瓶瓶罐罐还有那些不舍得丢掉的废品。
走到二楼的时候,我特意向陈宏宇的家看了一眼,上面的福字已经翘起了一角。现在这里只住了姑姑和□□。□□在不做公安后,给一些杂货店当货车司机,而姑姑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一直都待在她那一片小天地里,她的一切都在纱布拆开后,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破碎,她那流着鲜血的子宫,一辈子都没有用上。
我掏出钥匙,打开门,看到了你的背影,你的后背比十八岁的时候更宽厚。
水沸腾的声音响起,锅盖被顶开,水顺着锅流出来,我急忙走过去,锅里是已经煮烂的面条。我关掉瓦斯,沸水流经我的手背,我“嘶”了一声。你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
我和你近在咫尺,你除了多了些坚硬的胡茬,似乎和十八岁没有什么变化。
你说,“好久不见了,沈槐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