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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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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时
当听到周云峰嘴里说出的“死刑”以后,我异常的平静,甚至还注意到了你没有勇气伸出的手。我并不想说什么,他的独角戏大家都看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又笑笑,说,“不好意思啊,景时。你要知道,我爸妈当时是变压器厂的下岗员工,我们也是受害者。”
我还是没说话,他说的的确没错。
“景时,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替你妈妈,给我道个歉啊。”
包厢一时如一滩死水,大家的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哪边。我用余光看到你握紧了拳头,我拉住了你的手,和你对视,笑了一下。你眼中很复杂,但是那些东西代表了什么,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到了满满一杯啤酒,站了起来,举起杯子,刚想说“对不起”三个字,有一个人站了起来,走到了周云峰身边。
我记得他,他叫傅一维,高中时和他打过网球,当时是个很绅士的男孩,收到国外大学的offer就没在学校看过他。他边走边说,“周云峰,你的博士生导师是港桥大学的刘泊千教授吧。”
周云峰不满被打断,看了他一眼,说,“是的。”
“我家和刘家是世交,他和我提起过你,说是儿子去世以后,你对他们就像亲生父母一样,据说还帮助师母上卫生间呢。”
周云峰脸色一变,说,“傅一维,我尊师如父!”
傅一维笑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暖意,说,“哦,我当然知道,刘老早就把你也当成儿子了,不然你的出国经费,核心项目,博士论文怎么能这么顺利,还有,刘老给你找的那个未来的儿媳妇也很优秀,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傅一维,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当然没有关系,我就是好奇,你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个在变压器厂上班的父母?你忘了你在刘老面前说,你只有他一个父亲……”
“傅一维,你够了!”
傅一维耸耸肩,神情一直都很轻松,他向我举杯示意,这明显是向周云峰挑衅的动作,然后说,“景时,我们好久没见了,一起打个球吧!”
我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好几个有眼色的同学看这个情景,也纷纷说自己有事,起身离开,一场不欢而散的闹剧结束了。
我出门后,和傅一维道谢,他说没什么,自己还得赶论文,得回学校去。我和他加了微信,约定有时间再一起打球。
我们打了一个车回家,在路上并没有说话。我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让秋末的凉风灌进车内,看着一棵棵后退的梧桐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阿正去了陈宏宇家玩,在这个静谧的下午,我和你做.爱,我拥抱你,你很热,一次次在欢愉和汗水中叫我的名字。
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胯部,那里有三颗钢钉,是它们,结束了我的运动生涯。
你用欢爱后的慵懒声音对我说,“景时,我还能拥有你吗……”
“我还能拥有你吗”是多么温柔的一句话,此刻在这个寂静的下午穿过城市,所有情感被太阳照着变成了液体,浓稠,饱满,馥郁,不节制的回忆一寸寸涨潮,将我带入甜蜜的窒息。
我拥抱着你喘息着,然后给了一个绵长的问,吻到你没有力气楼住我。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欢爱,我们有好多故事,注定是不能说出来的。它们当不了谈资,只会在某个夜里一下子想,生命当中还有过那样悸动一时的脸庞,心跳加速的气味,违心的谎言,装作含笑的眼神。
可我记不清了,伪装总被雨打风吹去,可这些不为人知的体验,对我而言只是在记叙我那么强烈的试图去爱和想被爱过。即便是一个伤痛的过去,也打消了我对世界更迭并无法痊愈的猜疑,无论如何,我会安然接受命运。
当年的手术很不顺利,经历了几次大手术后,我基本是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我心里知道我的伤势,但是在第二次手术之前,医生对我说的话还是让我沉不住气。他说,即使手术成功了,也不能恢复成原先的模样。而且我这是二次伤害,绝对不可以再进行剧烈的身体扭动运动。他说的很婉转,从他怜惜的眼神中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打一场专业的网球赛了。
遇到你前一年,我刚得了温布尔顿网球公开赛青少年组的冠军,度假结束开车回网球学院的时候,一辆货车车撞了过来,我只记得刺耳的声音和数不清的玻璃碎片,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病房和妈妈。
妈妈没有告诉我伤情,只是说舅舅查明了,唐人街一辆送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已经被警察带走了,她说,回中国先休整一下。我没有反驳,因为在下地走的那一刻,我很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身体不是原先的那一个。
至少我还有你,本来以为马上可以回国找你,但是消息终于传了过来。我久未见面的妈妈被中国警察押下飞机,低垂着脑袋,闪光灯照出了她一夜之间白了的头发。
画面里还出现了很多似曾相识的画面,有举着条幅的陈宏宇,有老北城熟悉的建筑,有纺织厂爆炸的画面……我捏紧了手中刚剥好的橘子,不顾汁水流到医院洁白的被单上。
“根据港桥市群众联名举报及调查,港桥市城北区原副区长孙丽华被港桥市纪委带走,7天后被市检察院以涉嫌贪污、受贿和滥用职权三项罪名批准逮捕。”
“据悉,孙丽华在市城市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分中心征收土地过程中,虚构原变压器厂土地使用权已转移的事实,骗取征地款共计3.4985亿元。并且,五年前港桥市纺织厂爆炸事件,孙丽华与自己子公司联手,贱卖纺织厂的6160万元,并没有安置纺织厂受难员工,而是将6160万元人民币违规转入由自己公司实际控制的以原纺织厂义开设的银行账户中……”
“孙丽华的儿子是最近在体坛出名,被誉为张德培后第一人的华裔网球天才,去年刚得到温网青少年组男单冠军……”
电视机里的主播声音冷漠,我把橘子扔到了墙壁上,看着橘色的汁液顺着墙壁流淌。
我不顾身体,找到同样焦头烂额的舅舅,他抱住我,说让我不要着急,告诉我事情一定会解决的。
我眼神坚定,我说,“我要回中国。”
舅舅放下手里的材料,说,“你现在回去不是给你妈妈添麻烦吗?”
“我要回去!”
“景时,错误都已经犯了,你妈妈让你移民美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保护你啊!”
“我要是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怎么办!?”
舅舅放下电话,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情绪,他长呼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说,“景时,你长大了。”
在漫长的飞机上,我想了好多,想到了你在便利店偷东西的窘迫,想到了你维护妈妈时的勇敢,想到了你在塑胶跑道上的飞扬,想到了你对我说的那句,“我只有一个妈妈了。”
可是我也只有一个妈妈啊,尽管她犯了错误。
我刚到美国,英语不好,妈妈带着我去网球学校,在亚裔受到歧视的年代,她一个矮小的女人把我护在身后,告诉教练她的儿子不会让他失望;在决赛的现场,妈妈坐在观众席上,双手合十的样子支撑着我扎实地打下每一个球;还有车祸后,我情绪不稳定,时常发脾气,都是妈妈一直陪伴着我,他告诉我,“儿子,除了网球,你还有妈妈。”
我擦掉眼角的泪水,看着窗外成片的云彩,我该怎么面对妈妈,怎么面对你。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回来了,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我去看守所见了妈妈,她苍老了许多,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而且我知道,她这么做,有一部分,也是为了我。
她一直在抹眼泪,再也没有商场上的气势,她哭地说不出话,我告诉她,我很好,手术很顺利,不用担心。她一直点头,抽噎让她情绪激动。我告诉她,我长大了,自己可以养活自己。她哭出了声,我也开始落泪。
她告诉我,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去找舅舅,他可以帮助我。
我点点头,看着她被带走,她最后说了一句,“儿子,妈妈爱你。”
那是我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一路走眼泪一路掉落,我想用手背抹掉,可是越抹越多,止不住了般流过我的脸颊,我索性不管它了。该来的总要来,该哭的也总该哭出来。
那个时候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我没有去打扰你,也没有再踏进过学校。
你放学后,我会默默地跟在你身后,保持很长地距离,只是让你不离开我的视线。就像第一次送你回家一样,然后我会躲在老城北的巷子里,抽上一根烟,等着你那狭小的窗户由昏暗变得光亮。
我知道你发现了我,可是我每天都是这样,一直到我们分离。
来来回回,安安静静,缄默有时,抵过千言万语。魂牵梦萦,一景堪酒醒。所有我想对你说的话都藏在面里,一口口吞掉,伴着焦灼、不安、试探、渴望以及对未来的迷茫无措。弱如蚊蚁的人呐,在绝望的泥沼挣扎,这狭小缝隙的一隅,至少能挡住窗外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