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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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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时
你回到港桥,从医院里出来后,整个人就像是喝醉了一样,两只眼睛哭地像桃子,趴在我身上不停地啜泣,我把你放到床上,你愣是拉着我的胳膊不放。
我无奈又心疼,只好躺在你的身边,听你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
你讲了你的童年。因为你家在一棵大槐树的南面,所以你叫沈槐南;你爸爸在你出生后就不见了,你一直和妈妈生活你很喜欢陈家,小的时候是陈宏宇的跟屁虫,你把他当哥哥,把□□当爸爸;你喜欢跟着陈宏宇去看他打网球……
你讲了你自己。你说初中的时候,班级没有人愿意跑1500,你是被硬拉上去的,结果获得了体育老师的青睐,从此练上来长跑;你说你其实不喜欢长跑,那么累,也不会获得多少人的关注;你说你从来没喜欢过别人,也没有别人喜欢你,我是第一个喜欢你的,也是第一个你喜欢的……
你讲了你妈妈。你从来没有意料的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一开始什么都接受不了,但是后来慢慢地扛了下来,你不埋怨,不愤怒,只想要照顾好妈妈;大家都对这件事情有误解,纺织厂被低价出售以后,之前的补贴都没有了,妈妈只能靠政府每个月1800的救济款……
你说了好多,我安静地听着,偶尔帮你抹掉抽噎中的鼻涕,慢慢地你睡着了。
我看向窗外,天快要亮了,整个世界的光线像内衬一样的青色。在这个城市露水未晞的不眠中,我看着高低的楼角也想到自己已然错过的童年片段,是不是和你会有同等的孤僻和等待。这些都是来不及跑过去大声喊我在这里的记忆旷野,我不想错过现在的你,不想成为白昼里的损失。
你在准备教师资格证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春节过后我们一起准备高考的时光,我知道你一定带着遗憾,是可是你的命运让你学会要推迟满足、承担责任、尊重事实,所以我很羡慕你可以以积极而主动的态度去面对整个惨淡的人生。
十一假期你一直窝在家里,看着你面前摞着好几本复习资料,我也不敢去打扰你。拉着阿正去公园玩,或者是带阿正去看我打球。
你那天晚上蜷缩在我怀里,问我唱歌好不好。我思考了一下,说实话,我会玩乐器,但是唱歌真的不怎么样。你说考教师资格证需要去唱歌,你有些泄气,因为自己不太好意思唱,所以可能会砸场。我摸着你的头发笑笑,说都是些儿歌,怕什么。你不说话,往我怀里蹭了蹭。
我第二天拉着你去了城中的一家KTV,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去这里,经过升级装修,现在这里也算是港桥比较豪华的KTV之一。
我拉着你的手,你有些向后退缩,阿正倒是很好奇,睁着个大眼睛到处看。你在我后面一直不好意思地说,哪有我们这样的来这里的?我握紧了你的手,没说话,在大堂经理探究的眼神下告诉他定一个小包间。
你被我连拖带拽地带到包间,没有了外人你放松了许多,大屏幕上的MV出现了可爱的动画片,你轻柔的声音混合着阿正稚嫩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有些幼稚可笑。
你在唱歌的时候一直用眼神扫向我,我知道你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把空间都留给你和阿正,我笑笑,出去,去卫生间抽了根烟。
我靠在墙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地抽着烟。卫生间进来了几个年轻时尚的女孩,她们嬉笑着洗手,其中一个说,“我刚才路过那个包间,一个大妈带着孩子在里面唱儿歌。”
另一个女孩笑出了声,说,“她是来搞笑的吗?”
“谁知道呢?中年女人生活可不好过啊……”
“咱们以后千万别过成那样……啧啧,带着儿子来唱歌……”
她们继续说笑着。
我碾灭了烟头,走过去洗手,抬头的时候,恰好与有个女孩对上了眼神,我挑了下眉毛,勾起嘴角,这是我青春期常做的动作,那个时候真的很帅,但是现在我觉得有些油腻。
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略带羞涩地笑了一下,说,“帅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唱歌啊?”
我抽了张手纸,擦擦手上的水,说,“对不起啊,我要去陪我老婆孩子一起唱儿歌。”
那女孩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复杂到我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我回去,看到你正抱着阿正唱到兴头上,你简衣素衫,灯光下皱纹雀斑一览无遗,但是耳鼻口目清澈至极,这平淡的温情让我真的想一直拥有下去。
一路上你们心情都很好,两个人一起哼着歌,我看着阿正的大眼睛,有一种错觉,仿佛我们真的是一家三口,正在过着愉快的假期。
你的电话响了,阿正很懂礼貌地闭嘴,你接起电话,犹犹豫豫,最后像是答应了什么。
我问你,“怎么了?”
你说,“周云峰后天要办同学聚会,非要让我参加。”
我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周云峰,那个我曾经的同桌,一个瘦弱又白净的男孩。我的记忆留给他的空间太狭小了,但是我还是可以清楚地记着他的样子。
那段我全身心都在想你的阶段,根本无暇估计我这个古怪的同桌,只记得每一次下晚自习他都是最晚的一个,每一次上英语课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老师,他的任何一门作业都会认认真真地写完,如果有一点点没完成,就会自责絮叨个不停。他一直想和我讨论有关学习英语的问题,但是我觉得这没什么意义,告诉他只有在一种环境里才能学好一种语言。
我说,“都是同学一场,一起去呗。”
你没说话,看向窗外,我从后视镜看到你细长的睫毛下好像隐藏着思绪。
下午陈宏宇找我来打球,他还是保养的不错,几个回合下来还没有喘地那么厉害。
我们坐在长椅上,我丢给他一瓶水,他问我以后就这么过了吗?我说那还能怎么过?他笑笑,有了年轻时候大男孩的样子,他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他很轻松。
我点燃了一支烟,他说刚运动完抽烟不好,我没有理会他,问他知不知道周云峰现在在干什么?
他问,“提他干什么?”
我说,“后天我和小南要去参加周云峰组织的同学聚会。”
陈宏宇低声骂了一句,火机的声音响起,他也点燃了一根烟。
那段时间我隐隐约约觉得要发生些什么。
刚一开始是你妈妈生病,我们赶回医院,我去付医药费,刷卡的时候柜台的人告诉我卡被冻结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毕竟做生意出现财务状况很正常,给舅舅打电话,说让他打点钱。
我应该早察觉到出了问题,不然不会到后来,我舅舅一直强调我还是回美国比较好。
假期都是在陪伴你学习的过程中度过的,开学的时候,学校光荣榜上的名人,港桥一中走出去的最大的官,当时的□□副主席余广日,因为涉嫌违纪问题而被组织调查。导致他的照片被一张报纸糊住。
我当时和裴子君走过那面光荣墙,还在那张报纸面前唏嘘了一下。裴子君说,他爸妈的体育局最近也被举报了好几个,而且学校有几个父母是官员的孩子开学都没来上课。
我不是小孩子,知道风声很紧的原因,但因为妈妈,身在美国,早就脱离了官场,觉得家人不会踏入那个危险区。
开学模拟考试结束,你拿着发下来的成绩条回头,一脸雀跃,看着你英语123分的成绩,我挑挑眉,捏了一下你的鼻子,问你要怎么谢谢我。
还没等到你说话,旁边的周云峰突然站起来,凳子摩擦石头地发出刺耳的声音,惹得全班都看向他,他表情凝重并且冷漠,然后跑出了教室。
我们相互诧异地看了一眼,因为平时交流不多,况且都知道高三有压力,大家没有多管。
那天多亏了裴子君在天台抽烟,他几乎是冲到我们班,在走廊里大喊,周云峰那个小子要跳楼!然后又冲向老师地办公室。
我赶紧让班长打110和119,然后起身去天台。我本来不想让你去,可是以你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还是去天台要紧,赶紧蹬上楼梯。
我们上去的时候,陈宏宇已经到了,他双手在身前摊开,在极力劝说满脸通红地周云峰。
我拉着你上前,听到陈宏宇说,“周云峰,我们家庭都是一样的!再坚持几个月!高考结束,我们就可以缓解这个情况了!”
周云峰把眼镜摘掉,他身体因为生气而剧烈地起伏着,小眼睛像是要喷出火,仿佛下一刻会和他的粉刺一起爆掉一样。
他站在楼边,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和你们不一样!”他的眼睛看向我,里面的怨气令我皱眉。
“你们都有景时的帮助!陈宏宇你能拿到港桥大学的自主招生,沈槐南英语考的比我还要高!”
陈宏宇说,“周云峰,你学习成绩那么好,你和我们比什么?”
我不顾你的拉拽,向前一步,说,“周云峰,大家都是同学,如果你有什么需求可以跟我说……”
“你闭嘴吧!”我一愣,他继续说,“你呢,以后肯定在国际名校读书,而我只能靠着助学贷款读一所国内的大学!”
“然后你可以交外国朋友,在国外定居!但是我只能呆在国内考四六级!然后呆在一个写字间一辈子!”
我上前一步,说,“周云峰,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绝对,你如果现在放弃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陈宏宇见机说,“对啊,你想想你要是冲动了,你爸爸妈妈怎么办?”
周云峰笑笑,说,“那他们对我呢?他们为什么不为我提供一个富裕的家庭?他们为什么没钱给我报补习班?没钱给我买资料?”
身后响起一片嘈杂声,裴子君带着老师和警察们一起过来,在大家都回头的那一瞬间,我的意识让我向前跑,然后一个飞跃,手疾眼快地抓住了周云峰的手。
我的上半身全部探了出去,髋部一阵剧痛,随后感受到有力量在拽我的腿,但是这与下坠的力量相比太小了。周云峰倒立在墙壁上,因为恐惧而大喊大叫。
倒立充血的感觉让我视线模糊,隐约间,我能看到楼下铺好的救生气垫。我说,“周云峰,你闭眼松手,下面有气垫,没有关系!”
他只是一个劲地边哭边摇头,更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暗骂了一句,大声说,“陈宏宇,放手!”
陈宏宇似乎说了什么,但是是因为后面的力量没有坚持住,在我身上施加的力气一下子全消失掉,我的视线在下坠旋转,先是湛蓝的天空,然后是你的脸,不过它越来越小,直到我再也看不见。
那一刻,我好怕,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