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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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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谧走在东宫的道路上,每走一步,都在想这么多年他所见到的皇室婚姻。
那些夫人都是心甘情愿嫁给世家子弟的吗,他所认识的叔伯兄弟又有几个是真心爱护自己的妻子呢?脸上的皱纹,几个资质平庸的孩子,守着害怕发霉定期还要拿出来晒晒的赏赐。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去。找一个适龄且对自己的家族、前程有好处的女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都是身为一个皇子该走的路。
他早就对所谓该走的路厌烦疲倦,如果一棵树按照太阳东升西落的轮转,长得南北两侧树叶不一般的茂密,葳蕤疲倦的那一侧是否会感到不公,枝繁叶茂的那一侧又是否应该不安。如果王室只能追着自己的尾巴咬啊咬,如果他的生活只不过是溺水之人拽着自己的衣裳看着似乎并不遥远的岸边。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奔向竹吟居,他是那样的渴望见到自己的先生。先生是那个可怜的溺水之人见到的浮木,先生也是伐树的斧子,从前带着他所向披靡,让他看到了除了树以外更旷阔的可能性。
先生没有皱纹,也没有一眼看到底的人生宿命。
竹吟居围了很多人,他们都撑着各色花纹的油纸伞,看到太子来,露出了不同的神色。胡公公看到太子,立刻扑过来,“殿下!您去哪了?出事了,真的出事了!”
李谧拨开人群,只看到了在庭院中对峙的白屾与何曜。
“何先生,我们费劲心思打开了暗格,那几瓶断肠草与致死湖国贵女的一模一样,先生还以什么可以狡辩的?害死湖国和亲的人,挑拨湖国南国的关系,木兰国坐收渔翁之利。再安排一个所谓的刺客,明面看着是增加木兰国嫌疑,实际上先生巧舌如簧,竟将木兰国说成了受害者。先生之思,深不可测啊。”
“白大人。你自己也可以看到那几瓶断肠草瓶子上厚厚的灰尘,便可以知道在下许久不动这个暗格了。我为太子做事,知道太子众多计划,如果哪一日我落入奸人之手,我可以用来自尽!至于木兰国的刺客,那本来就出来得太过凑巧。那个刺客根本就是自投罗网,连刺青都不隐去,木兰国做事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
“你不用分辨!那分明就少了一瓶断肠草。先生的书信我们看到了……先生深藏不露,原来竟然是木兰国那个早就病死了的皇子!您卧薪尝胆,从皇子变成别人的幕僚,滋味不好受吧?你木兰国真是无人可用了,举国上下找不到一个谋士,居然要让皇子亲自上阵。”
“我为太子筹谋划策已经五年了,期间可以说是尽心尽力!”
“何曜。”
何曜回头,看到了面色灰暗的李谧。
“晏之,你可以听我说。”
李谧冷笑道,“先生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颜色,这么多年,真是看错先生了。”
何曜睁大了眼睛,却眼睁睁看着李谧同白屾私语了几句。
白屾的神态立刻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立刻招呼大理寺的人往兰漪阁方向去了。
何曜从离开东宫到投入狱中,太子李谧都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
何曜在狱中,罪名更加重了起来,也一一听说了众人的结局。
吴小遐写了一封书信,直接承认了射箭的罪行,在兰漪阁的床上,悄无声息地的殁了。吴小遐同他的那些书信往来通通曝给太子,太子十分漠然。魏将军即刻押送回国,春分一过,直接处斩。湖国死去的宫女在淑和公主据理力争下,以县主礼仪下葬。而真正的淑和公主仍然嫁给太子做太子侧妃,湖国来日会指一位嫡公主过来以表愧疚。最要紧的是,南国向木兰国下了战书。
料峭春寒,听说又下了几场纷扬大雪。何曜在阴湿的地牢之中,时常咳嗽,烦得狱卒直接拿抹布塞住了他的嘴。他咳不出声,嗓子里似有猫爪在挠,脸涨得通红,蜷缩在柴草之上,这一生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他不咳嗽的时候,就总在想,是谁拿走了他的药瓶。吴小遐承认了射箭的罪行,既然射箭,就不必下毒。地牢有多冷,他想得便越清楚。他越来越知道,那个没头没脑的木兰刺客,也许是太子的手笔。整件事,都是太子算计。
太子野心在统一西域六国,来日灭湖国,称霸天下。太子纵容他与侧妃串通,其实只是想一并除去罢了。李谧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木兰国人,也不知何时拿走了他的毒药。侧妃的胭脂,是李谧下的毒。他一早就安排了弓箭手,祸水东引,为他向木兰开战找足了理由。玉佩、梅林,都不过是太子想让他放松警惕,而他就真有这么蠢,真的变成了忠心耿耿的谋士。
何曜禁不住齿冷,他在算计李谧的时候,这个他一手培养大的太子也在背后算他的想法,算他的反应,而且桩桩件件算得准确无误。
他的身体已经很差,地牢里疫鼠乱窜,冷得透骨,更让他觉得芒刺在背的是自己的愚蠢。豺狼养虎豹,算不上谁比谁良善,他不恨李谧狠毒。让他真正觉得难过是,他自己的自负和愚蠢。李谧身为东宫太子,做小伏低,甚至假意献出真心,就真的让他失了神志。他居然真的觉得李谧很好掌控,李谧什么都会信他。他可以随随便便离开李谧,李谧却一定会跟在他身后矢志不渝。
李谧就比他聪明。李谧发现自己为木兰国效力的时候也觉得不寒而栗吧,他发现那些可怖的毒药时也觉得自己愚蠢吧……可李谧伪装的滴水不漏。他假意痴心,他虚情奉承,最终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在狱中病得快死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了木兰的民歌。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诗人的诗曾经被母亲用格外轻柔的调子唱了出来。
木兰国山穷地恶,地少山多。但他不嫌弃,木兰山泉汩汩,清冽而有回甘。木兰松柏种类众多,他的母亲教他如何分辨各种松木。木兰国茶叶更是一绝,什么雪顶含翠,雨前龙井都是他喝腻了,喝厌了的。
他有个贴身的小太监很胖,他时常捏他的脸。木兰王都里有许多的井,他总想跳下去看个究竟。他是老小,总帮着哥哥们抄书,姐妹背书背不出的时候,他背得出来,便很招人嫌。
他记得家乡的莓果,多汁鲜嫩,也记得他自己房间前的那株红梅,他亲手浇水松土,还没有看它开几季的花,他就被送上了战场,九死一生返回王城,很快就来到了南国。他这一生,是回不去木兰王都了。他很久没有用木兰话说自己想说的话了。他并不是天生爱笑的,那时候给画师摆姿势不笑还挨过打。
他到南国,说了不知道多少违心的话,做了不知道多少违心的事。南国朝堂党派林立,要想铲除异己又要不波及自身全身而退,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每扳倒一个家族,就是几十颗人头落地,很多毫无过错的姑娘卖做官妓,在边疆吃苦挨饿,饱受凌辱。李谧是天生的政客,他很少害怕,也很少退缩,杀伐果断,必能成材。
又想起李谧!
李谧对他也许曾经有过真心,但那点真心早就在无休无止的猜忌谋算中成灰了。他活该,他认输。迷迷蒙蒙中,梅香幽幽,他伸手能抓住的竟然是带着温度的手。
他再睁眼,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李谧亲自害他,又把他救了回来。
何曜再也不必装得温良有礼了,他尖刻道,“忙着筹划攻打木兰的事,顾不上捞我了吧?太子把我从牢里刨出来,是为什么呢?”
李谧像是一早就知道他是什么反应,镇定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是真的喜欢先生,先生是我的全部希望。”
何曜怒极反笑,“你到底想玩我到何时?你这些骗人的话收一收吧!”
李谧继续道,“我的手段连先生都骗了过去,如果我不骗,先生恐怕会联手我的侧妃,对我除之而后快了吧。先生不也骗我骗到了最后一刻?你我之间,没有道德高低,都是小人罢了。”
何曜垂着眼睫道,“是啊,都是小人,我们没有道德高低,只有手段高超与低劣之分。我输给了你,是我自负,我居然真的相信你的鬼话,你爱我,爱到怕失去我。所以呢?太子殿下对我这样的小人照样不离不弃,我再也回不去木兰了,您直接断了我的后路。从今往后,我便要一心一意为太子卖命!哦对了,太子还心悦臣下。我再也不是太子的幕僚先生了,我是太子的面首,是娈童,是玩物!从一国皇子到幕僚先生再到供人亵玩的娈童,我这一生输得一败涂地!”
李谧轻轻抚上他脸庞,“你会习惯的。先生是我无望生活里唯一的希望,从今往后,我也是先生的仰望了。”
何曜乖顺地任他抚摸,好像失去了斗志一般,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停不下来。
李谧立刻端来一碗药,亲自将药喂到他嘴里。
何曜面无表情道,“我从未这般庆幸过,我是多病之身。”
李谧执着喂药道,“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大雪初霁,春天真的快来了。先生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霁夜冬宵,冷得刺骨,冷得钻心。
杨瑛坐在赐居的侧妃殿中,饶有兴趣地喂鱼。红锂贪食,翕动着嘴不断吞下鱼食。杨瑛十指皆涂满了红色蔻丹,时而低头瞧鱼,时而拨弄瓶中红梅。
忽然听到阉人钝刀一般似粗非细的声音,“竹吟居住的那位,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