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兑水乙醇

1、长安古意

　　[戚顾]长安古意

　　引子

　　带着戚少商逛长安城的,是个姓白的老捕快,人称”长安老白”，老白前那”长安”二字是因他总是自称”小人乃长安市上朱雀大街内转十丈扁担胡同人氏”, ,是时长安早不叫长安了，也许叫奉安，也许叫安西，戚少商见他如此称呼一番,心道此人算是个妙人,便由着他带着自己在长安市上三转五绕的乱窜。

　　老白操一口浓重的关中方言，所幸戚少商连云寨一呆五年，走镖的贩马的来来去去，听惯了形形色色的方言俚语，倒也没太大障碍，但是听着他嘴里冒出的什么“太白映雪”“五老争锋”“乐游远望”等等关中胜景，音调一拐，嘴巴一绕，便顿时失了兴趣，说道是方从东京过来，实在没什么力气登高望远，便一一回绝。老白却像是缺了个心眼似的，兀自兴奋地领着戚少商在长安城里乱蹿一番，三天下来，戚少商除了吃了满肚子的煎烤的牛肉猪肉羊肉，自觉实在没什么收获。

　　这日又是被早早叫起，戚少商在老白破锣似的嗓门里忿忿起身，把被窝子往上一卷，洗漱一番就跟着老白出了门，一路蔫蔫的，不说半句话。

　　“戚捕头，出了这东门，可就是灞桥了，读书人走前总要在那折腾一回，要不我们去看看？”

　　戚少商听见灞桥二字，心中略略一动，便踏步向前走去，老白拎着块烧饼紧紧跟上。

　　上 香雪海

　　灞桥柳尽头，香雪云中海

　　戚少商多少是听过些灞桥柳色的传说的，也读了些老白口中甚是能折腾的骚人墨客的诗词，话说人有了文化就难免长心思，心思多了自然就伤春悲秋，戚少商虽然没到那地步，在柳荫中走走停停，莫名情愫还是蒸腾得憋满胸腔，恨不得全吐出来才好。
　　想他戚少商也算少年得志，大起大落这么几遭，身边人零零落落，红颜逐水，亲朋离散，此刻身边竟只有个唠叨的老捕快，实在是有些恨的。（老白：我很多余）
　　灞桥柳树其实不多，自古亲朋离别时，折上几枝，也是表个挽留之意，亩多地方，不知不觉走完，戚少商眼前一亮，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大片梨树，初春时正是花事，这么一大片梨花，泼天价铺陈开去，工笔细描的可是绿萼青蕊，狼毫铺陈的却是这满天的灿烂，明明淡极轻极，满目尽是带点透明的白，间以点点晕青，却给戚少商以浓墨重彩大笔渲染的感觉，猛然见了，只是眩目。
　　这便是香雪海。
　　眩目的梨花，悄声走进，置身于那片灿烂中，戚少商只觉眼前这青白二色，堪称绝色，恍惚间只觉似曾相识，这样眩目耀眼却又淡雅之极的颜色-----清风徐来，树上梨花点点落下，纷繁如雨。
　　走得深了，戚少商眼见四下无人，方惊觉老白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人影，再看这梨林，便觉得似乎暗影重重，气氛大为不妙，思虑良久，还是踏步向前，一只手背后，暗暗握住了身侧的剑柄，冷硬金铁在掌中微微晃动，戚少商很快安定心意，远远看去，身体似乎很闲适，近身时只觉挺拔峭立仿佛出鞘利剑。
　　前方烟雾袅袅，戚少商鼻翼微动，闻得一股茶香的清苦，继续向前，手背其后松松紧紧，一触即发。
　　走得近了，却只见漫天绚烂的白色当中，晕染出七分的青来，熟悉的青色，带着点水光潋滟的味道，正是那雨后的天青色。
　　只这青白二色，便称绝色。
　　看清树下茶炉前不断扇风的青衣人的脸孔，戚少商身体不由得绷紧，站在离那青衣人十步外的小道上，静立不动。
　　“你身上有杀气。”树下人开口，声音清朗。
　　“可是你为什么驻步不前。”他提问，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犹疑，“对了，想要杀我，就必须一击而中。”
　　否则谁能承受他那样疯狂的反噬。
　　“且让我来看看你。”恍惚间，天青色袍角已到身边，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只玉白的手，触上了戚少商有些反应不过来而正在发愣的脑袋。
　　四目相对，其中一双虽然清洌却是全然无神，戚少商想着从前那眼中狠洌神色，心里忽地一软，随之松开剑柄。
　　“头大如斗，必然不聪。”那手指摸着戚少商的头，摸得戚少商没一声好气。
　　“颈硬如椽，心志如牛”冰冷的手指顺着头摸到了后颈，戚少商有些怒：喂，你见过这么帅的牛么。
　　随着那手指从后颈摸到肩背上，戚少商只觉心脏一阵紧缩，蓦然一种尴尬从心底伸手，随着那手指不轻不重的触摸，在心上戳戳点点，登时跳得急促起来。
　　“你心跳很快，我感觉的到。”戚少商猛然听到这一句，前尘旧事翻涌着从心底泛出，一时间五味瓶倒，不知如何自处。
　　“嘿，肩厚背宽，倒是个好苦力。”戚少商从回忆里抬头，看见他眼中促狭，心道此人恶劣果然万年不改，不过眼下他双目失明，显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想不到顾公子如此小气，想请戚某喝茶，也要搞出这么一堆事来。”
　　顾惜朝听得此言，嘴角一弯，勾出个浅淡笑意。
　　“既然大当家的如此爽快，惜朝顺了大当家的心便是。”一手摸索着扶了树干欲回茶炉处，戚少商见他脚步蹒跚，一手搭在他脊背处，扶着他缓缓走到茶炉前，两人席地而坐，依着茶炉，树下满地梨花，却无多少香味。
　　“大当家可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顾惜朝放下手中茶盏，任戚少商自动帮他添茶，低垂着眉眼，一时间竟然很乖顺。
　　“这两年你做了什么？”戚少商的手很稳，然而茶水却还是没避免得浇到了顾惜朝的手上。
　　“我干吗要告诉你。”顾惜朝取回被烫到的手指，放在嘴里嘬嘬，看着竟是颇有些调皮。
　　“那我何必要问。”戚少商放定茶壶，盯着顾惜朝，目光炯炯。
　　“那你何必要问。”顾惜朝笑道，“如今看来，倒是惜朝比大当家的糊涂多了。”
　　“你向来糊涂。”这句话一出口，两人一时默然。
　　顾惜朝起身的很突然，他站起时撞上了背后一株梨树，扑簌簌落了一地梨花，所以他离去时卷发上沾了几片嫩白，戚少商很想替他取下，终也作罢。
　　“你糊涂，我何尝不糊涂。”戚少商猛喝了一大口茶水，在舌面上滚了两滚，低头吐到地上------他要不糊涂，干吗好端端来陪他顾公子细细喝茶，他对喝茶可没什么特别爱好。

　　中长安月

　　第二日戚少商没等老白叫便自己醒了，拢着被子坐在床头，看见阳光细碎洒进窗子，想起自己昨日似乎在某一片雪白的梨花林里，见到一位故人，那样耀眼的青白二色，太过真实，反而像是黄粱一梦。
　　“老戚老戚。”猛然被老白几声大喊惊了一惊，戚少商掀被起身，看着老白气势熊熊冲进门里，还未站稳便将手里一个信封递到戚少商眼前。
　　“老戚，”老白觉得人熟了就冠以老字，显得熟络，全然不顾戚少商有些抽搐的嘴角。
　　“哪来的？”戚少商问道。
　　“街口刘婶的小子，马小龙，那小兔崽子才这么点，这么点，”老白把手掌横在胸前往下压，努力想把那小兔崽子的个子比得精准些，老白接着叹气，“就讹了俺三钱银。”
　　戚少商默默从怀里摸出五钱银子放到桌上。
　　老白迅速收进袖子里，嘴里还说着“不用找了”，倒像戚少商占了他多大的便宜似的。
　　“老戚，这上面，啥字儿？”老白凑着头看戚少商把那信上下翻转，眉头渐展开。
　　“没你的事”戚少商在老白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显然心情很好。
　　“警告你，别叫我老戚。”出门时，戚少商突然回眸一笑，嘴角邪魅风中凌乱（COS amoeba大）“我远比你年富力强。”

　　独自在长安城里转悠了大半天，临天黑时，戚少商出了东门，趁着夜色攀爬上长乐门，彼时长乐门和其他十三门一样早已毁在唐末的战火中，城墙向内蜷缩了几百米，余下数百年来的残垣断壁，似乎无人忍心去清理，依旧以一种睥睨的姿态巍峨着，颓败而美丽。
　　登上城门的时候，正是月上柳梢头，夜晚时分踏月而来，结伴而游，想来是多美妙的事，只是那约在黄昏后的人却实在不好相与。
　　前方月光下笼罩的身影，宽袍大袖裹着那般的长身玉立，便该是顾公子了。
　　“顾公子为何约戚某至此。”。
　　“月明千里，正好叙旧。”
　　顾惜朝慢慢吐出这几个字，仿佛他顾惜朝在夜里约了戚少商站在这坍圮的城墙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叙旧？
　　那便叙吧，戚少商走路到顾惜朝身后，顾惜朝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身，面对着戚少商，宽大衣袖里笼着清风高高扬起，戚少商觉得自己等他这个转身等了很久，等到血流漂橹赤地千里，等到亲朋尽散零落一身。
　　你若那时便能转身--戚少商没把这样软弱的话说出口，岁月磨平棱角，却也能加深沟壑。
　　若顾惜朝那时便懂得转身回头，却又如何？
　　“那便不是你了。”戚少商喃喃道。
　　“不是我又是谁，”顾惜朝仿佛没站稳，一只手搁上了戚少商的肩膀，“是连云寨的顾大寨主么？”
　　“亏你还记得。”戚少商扶住顾惜朝的肩膀，“我一直很奇怪，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一见面是这种场景，我想我该是一剑结果了你。”
　　“可惜啊可惜，”顾惜朝笑得很得意，“若连我也死了，你还能跟谁去叙旧？”
　　“顾惜朝，”戚少商侧头看他，用目光描绘着对面人消瘦脸颊上的深刻眉眼，“老天真得没长眼。”
　　“戚少商，我知道。”跟入骨的寂寞比起来，一切都是虚妄。
　　这两日见着顾惜朝，发现他思虑的时候眉眼很深刻，长长的卷发散乱着飘开，连风里都总是透出股抑郁的味道，惹得人从心尖开始柔软起来。
　　“其实，老天开眼，未必不可能。”顾惜朝把手从戚少商肩上松开，对着他一笑，很明媚。
　　“老天如何开眼，说来听听。”戚少商把臂而立，岿然不动。
　　“大当家今天这身黑袍子很气派。”顾惜朝目光灼灼，对着戚少商说出这句话，显然他的眼睛没坏，而且眼力不是一般的好。（老白很亲妈，他眼也没瞎。）
　　戚少商轻笑一声，似是很生气，他一手执着剑，另一手抓着顾惜朝的衣领拉过来，凑在他耳边说道：
　　“告诉我，为什么对着我，你总会得意忘形？”
　　顾惜朝闻言一笑，挑眉对上：“那大当家不妨也告诉我，对着我，为什么总会方寸大乱。”
　　两人几乎是同时退开一步，气氛有些古怪，他们在这城墙上相视而笑。
　　此时月亮从东天升高了不少，在这片坍圮的城墙上远望四方城墙里的长安城，满城月光洒得很是均匀，脚下的秦砖汉瓦，盛唐遗韵通通被浅浅涂了一层萤粉，
　　深蓝天幕下分外亮眼。
　　“诗仙说的‘长安一片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顾惜朝脚下的这段城墙，宽达数丈，站在这样雄伟的建筑上看着长安月，很有高处不胜寒的光景--残败却不颓唐，巍峨同时寂寞。
　　“明晨西市上胡姬酒肆，顾惜朝恭候大当家。”
　　想起昨日里那番恍惚，戚少商依稀觉得很是惨痛，他叫道：“茶也是你请，酒也你是请，叫我怎么过意的去。”
　　“大当家若有那闲钱，替在下结帐也是好的。”顾惜朝转身欲走，却被戚少商叫住。
　　“这么说来，你昨天那个，咳，上下其手是故意的了？”戚少商没好意思把“摸我”这个词说出口，却不料说得更加惹人误会。
　　顾惜朝闻言回头，轻抿唇角，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是”字来。
　　眼前风动，那一袭青袍带着两袖清风跃下城墙，戚少商脸上逐渐泛出得意的一丝笑来，却听他自言自语道：
　　“你都这么大方了，我又何必客气。”

　　回去时老白跟前跟后追问戚少商去了哪边，戚少商没管他，爬上床左右扑腾了几下，揽着被子埋头大睡。
　　他当然没空理老白。
　　明日，还有一场约会--却是与顾惜朝的生死约会。

　　下，胡姬酒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长安市上历来多得是酒家，若是早个两百年，随便走进西市上某些酒肆，说不定就能体会下盛唐市中多胡女的古风，绿梧桐下有娇俏的异国女子压酒唤客，酒肆门内胡旋舞势如风如电，如今光阴荏苒，西市显然风光不再，不过进了市上酒肆还是能听到传诵已久的诸如 “金龟质酒”“三呼不应”的风流逸事，加之闻听流落至此的琵琶女朱唇轻启诉说不幸，不免有人颇具游侠风范善心大发一掷千金，着实有一番别处难及的风味。
　　戚少商走进商贾店铺林立的西市深处时，天边小雨润如酥。
　　长安四月，风雨夹杂，戚少商抬头看一眼酒肆上空，旗帜上胡姬酒肆四个字紧贴在竿子上，一瞬间仿佛变成了“旗亭酒肆”四个字，抖抖衣袍上料峭春寒，戚少商走进了胡姬酒肆。

　　如此坏的天气，这酒肆生意却一点不见清淡，酒客挤满大堂，不时鼓掌叫好，戚少商方才发觉这大堂中间偏左高台上的女子披发赤足，飞旋着舞剑，这便是剑舞了——却见她满堂造势，剑器洒脱，倏忽西东，她穿着甚少，如此飞旋起来，却直如披贯着流霞飞虹一般，神采飞扬，饶是戚少商眼力甚好，看得清她的剑势，却也被搞得眼花缭乱，本欲走近点去看，想起顾惜朝该在楼上等待已久，便舍下楼下那神奇剑舞，集中精神上楼
　　——忽听一声轻啸，戚少商江湖行走多年，心意动转间猛然侧头，耳边轻吟一声，一柄小巧的短剑已然穿过他方才站立的头部位置，扎在扶梯上嗡嗡作响——剑尾扎着一束紫色流苏，显然是方才那舞姬的剑器，戚少商思虑片刻，继续向上——楼下片刻寂静，紧接着便是轰天价的叫好声。这帮客人显然以为戚少商也是今日这难得的剑舞的一个戏码，却不知这家盛名在外的酒肆此刻已是杀机毕现，不过这杀机显然只冲着戚少商一人而已。
　　戚少商这边行得小心，心思也兜转起来——依之前的了解，此家酒楼共有三层，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迎接他的必然有三重杀机，最初是作胡旋舞的歌姬，最顶上的便是顾惜朝了吧，看来无论什么时候，他二人相遇，都是免不了撕杀一番，岂止如此，今日赴约，却要撕杀两场方见得他面，念及此处，戚少商嘴角抽动——顾惜朝，你好大的面子。

　　一脚迈上二楼，戚少商便觉得气氛古怪，二楼本为雅座，达官贵人来此，多半图个清净，此刻的二楼却是烟雾缭绕，分外的呛人，显然是有人在这里抽了不短时间的烟草（注1）所致。
　　正想着，却听见吧嗒吧嗒几声——戚少商凝神去看，见一人拎着烟袋，把烟锅子在脚底板上磕了几下，转过身来。
　　“这烟草是越来越贵了，一小袋二十两，”他抬起头来，像是与临家老太拉家常般，“日子难过哟。”
　　“既然这么贵，为何不干脆戒了它。”
　　那人的头抬起时显得很是老迈，眼角皱纹不浅，眉毛白了半边，却把一柄烟竿子放在手里如珍如宝：“要能戒了，我干吗做这刀口子的生意。老戚，你这不是大白话么。”
　　原来守在这里的正是老白——戚少商却没有多少被骗的伤感——老白这几天神出鬼没，连顾惜朝的请帖都由他转手拿来，若说没有怀疑，他自己怕也不信。
　　“敲脑壳！！”老白却不打招呼，大喝一声，扑了过来，手中黑黝黝烟秆，几成破竹之势，戚少商单手倒挺，迅速闪过，身后一方沉香桌已四分五裂，足见老白那烟杆子的威力。
　　“敲脖子！！”老白一击未中，转身回手，一杆戳向戚少商的脖子，戚少商长剑出鞘，大力顶上，却振得手臂有些发麻。
　　“这最后一敲在哪里？”戚少商见老白收了手，一脚踏上一张方桌吧嗒几口，带着几分玩笑之意问道。
　　“老戚，你别得意，你说哥哥老的帐，哥哥一定收回来。”老白似是有些沮丧，把烟锅在那油亮方桌上磕碰一番道，“上去吧，他等你久了。”
　　原来这老白这三敲却是缘自唐时大将程咬金那三板斧（注2），出手时力贯千钧，却只得三式，一般三式不得手就不再出手——老白那烟锅与程咬金的有些不同，那最后一敲却是借着巧劲，凭烟锅子上缀的小银丝鞭卷缠对手的颈子，方才戚少商挡住他第二敲的那一剑，却是连带着杆子上的鞭子一并震落了去，他自然是无法使出这难缠的第三式了。
　　“两千两。”老白咬牙切齿道。

　　戚少商告别了老白，缓缓上得第三层。
　　摆脱二层的烟雾缭绕，戚少商顿觉神清气爽。
　　三楼初上去时，有一片狭长的空旷地，正中一扇沉紫的门，戚少商上前一步，轻轻推开，推开门时，他满心满眼里竟都只思量着一件事——里面是顾惜朝，当年匹马轻裘一见如顾的年轻书生，曾经血洗连云害得他亲朋离散的修罗，当年当时的血迹斑斑，身前身后的杀机重重，此刻竟都分外缈远，那日梨花林里的清苦茶香，与旗亭酒肆里的烟霞烈火渐渐融合，门缝里有莫名酒香凛冽。
　　嘎吱一声推得门开，酒香扑鼻。
　　戚少商一眼便看见了顾惜朝——一则他实在显眼，背门临窗而立，卷发披垂，身上只着一件鹅黄长袍，五指宽的腰带松松挽在腰间，束起了骨子里透出的风流韵致：二则是戚少商确信自己在任何环境里，都能一眼剜出顾惜朝来——戚少商知道他总能在杀机重重里作出番清淡纤细的骗人模样来，此刻自不例外。
　　窗前摆放着一座小几，几上放着几样蔬果，跟一只细颈的酒壶，几旁有位女子默默将酒水注满两只小杯，便自行退了出去。
　　“你日子过得不错。”戚少商不请自坐，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大当家，你就不怕惜朝在酒里下毒么？”顾惜朝从窗前转身，一步一步走得很有节奏，仿佛踩着鼓点般。
　　“可否别走得那么有节奏，容易想起一些事。”戚少商给自己再斟一杯，扬头喝下。
　　“可是想起生杀帐外的兵戈声？”顾惜朝坐在对面，迟疑了片刻，比了一掌的距离，伸向酒杯。
　　“要听实话么？”戚少商看着对面顾惜朝那文雅无害的样子，一时有些感慨，“说来好笑，我想起得却是，那日黄昏里，我坐在酒肆高台上，心里想着红泪，耳边却听见有人踏着楼梯走上来。”
　　谁料那踏着黄昏走来的人，不论好坏，从此竟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思——连恨都是满的，再容不下其他。
　　顾惜朝似是有些动容，笑道：“招待大当家的，用这等小器的杯盏，实在太没面子，几左那坛酒，劳烦大当家的拿出来。”
　　戚少商拿出那坛酒，一掌拍开，一阵酒味冲上鼻子，脑子里晕晕乎乎——
　　“果然是泡打灯。”戚少商喜道。
　　“想不到大当家对这酒还是记这么牢。”顾惜朝把几上两只小碗推过来，一缕头发搭在桌上，奇怪了，纵在此时，戚少商依然觉得，对面的人，实在是乖顺（拜堂时不是更乖顺）。
　　“别告诉我这酒里有毒。”戚少商拿只筷子敲碗沿。
　　“大当家的可要拼死一试？”顾惜朝笑道，眉头舒展，眼里亮晶晶地透出几分孩子气。
　　“拼了。”戚少商一碗酒下肚，便接着是第二碗第三碗，印象中旗亭那一夜后，便再难如此痛快地喝上一场——非但是仇恨所累，江湖盛名，公门繁务，都让他再无心畅快一次。
　　一念及此，戚少商更是喝得又快又急。
　　“看来果然与你在一处，我才快活。”戚少商半坛酒下肚，已有点大舌头，手也有几分笨拙，连酒坛子都险些抖落。
　　“大当家不觉得奇怪么，你曾经喝上三天两夜的酒，都还能舞一天的剑，如今只这么点就不行了。”顾惜朝的语气，实在是意料之中的恶劣，“大当家可有感觉，四肢和心脏在逐渐发寒，胸口也憋闷得慌。”
　　戚少商死死盯着顾惜朝，果如他所讲的那样，全身都在逐渐发寒，真气滞塞不通——怕是在劫难逃。
　　“大当家，有人买你的命，我自犯不上为你惹了那背后的大人物，只要半柱香，我们之间就什么都不欠了。”顾惜朝叹口气，起身出去，他走得很轻，却依旧很有节奏，一点一点，叹息一般，仿佛要把戚少商的心踩到千疮百孔。
　　“顾惜朝，”戚少商苦笑着看他拉上门出去，他想对他说句话——顾惜朝，为什么你总逃脱不了做棋子的命运。
　　毁灭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很好玩么。
　　他想起昨日夜里，顾惜朝轻笑着说出的那句话——“可惜啊可惜，若连我也死了，你还能跟谁去叙旧？”
　　可惜啊可惜——顾惜朝，我不能跟你叙旧了，早知如此，当日一剑捅死了你也是好的，你这狠毒的家伙——对上你，我总是方寸大乱。
　　想不到，终还是逃不脱，要死在顾惜朝的手里。
　　要是戚少商文艺一番，此时心境，想必能吟出“算来一梦浮生”的句子来，此刻他却只想很安静地等死，六扇门的薄子上几日后就会记上一笔：戚少商，男，人称九现神龙，殁于长安——简单几行字，就是一世人生。

　　半柱香的时辰，估摸着很快就到，喉中泛起一股腥热，呕出几口黑血来，戚少商闭目等死，却感到丹田真气竟然逐渐聚合，四肢阴冷也渐渐消退，他心知大有转机，顾不得多想，便匆忙坐定运气，不多时便可起身行动。
　　戚少商站在窗前，此时窗外小雨停歇，西市大街上人流涌动，四方来客熙熙攘攘，长安市上多植种梧桐与柳树，枝条刚抽出一簇簇绿意，直如蓬头稚子般。
　　顾惜朝就此放过自己，想必是少不了一番麻烦。
　　戚少商当着众多行人的面，跳下酒肆——路人见大白天跳下个大活人来，一时惊慌失措，四下逃窜，路边商铺被挤倒不少，一时间骂声四起。
　　戚少商站在大街上，周身人潮涌动，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脑海中一时是前日梨花林里清淡茶香，一时是那残破城墙上孤缈月影，他想起他方才走路时那固有的节奏，想起他把手掌在桌上比着距离探向酒杯，仿佛能抓住什么，却又实在纷乱不堪。
　　只要半柱香，我们之间就什么也不欠了。
　　却原来是还他一命。

　　“老戚！”一个东西砸到头上，戚少商一把抓住，见是个馒头，抬头，见上方胡姬酒肆的三楼上，老白冲着他挤眉弄眼。
　　戚少商迅速闪到角落，掰开馒头，取出一支卷的细细的纸筒来。

　　两日后又到香雪海，梨花依然开得清淡却灿烂，经一场春雨，却实在落了不少，树影婆娑间落英满地，踩上去一地松软。
　　他在前日喝茶的那片梨树下，找到了顾惜朝——他把自己蜷缩起来靠在树上，垂着头，抱着臂，很安静。
　　戚少商走得近了，发现他在发抖，他一把握住顾惜朝显得很是单薄的肩膀，想把他拉进怀里。
　　顾惜朝突然睁眼，眼神狠洌，戚少商暗叫不妙，匆忙侧头一闪，脸上还是被划开细细一道口子，回头看扎在背后树上的轻薄小东西，却是一枚舌刃。
　　戚少商道自己命大，抓着顾惜朝肩膀的手更紧了几分，顾惜朝眼中神色黯淡，嘴唇却倔强地抿着，不肯松神。

　　“是我。”戚少商凑近他耳边，轻声说道，“惜朝，是我。”
　　“大当家？戚少商。”顾惜朝叫了两声便安静下来，嘴唇却抿得更紧，一把扣上了戚少商的脖子。
　　戚少商见他腹下一道伤口还在慢慢往外浸着血，低声问道：“疼不疼？”
　　顾惜朝早疼得没了力气，没好气回道：“我很疼，我要疼死了。”
　　戚少商闻言，心里也跟着疼起来，拦腰抱起顾惜朝，向着梨林外走去。

　　END

　　（……开玩笑的……）

　　两日后，乐游原官道。
　　一辆马车停在夕阳里。
　　戚少商钻进马车，见顾惜朝正在蒙头大睡，转身想出去，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袍子。
　　戚少商微微一笑，坐在旁边，伸手掀开被子，见顾惜朝依旧闭眼假寐，便把手在他面前晃着说道：“把眼睁开，我看看好了没。”
　　“哪能好那么快，”顾惜朝睁开眼，摸索着一把打落戚少商晃个不停的手，“碰上我这个瞎子，算你倒霉。”
　　“倒霉也认，”戚少商把一颗大头拱到顾惜朝肩膀上，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为什么那夜告诉我你眼睛没事？”
　　“……”顾惜朝不答，撇嘴道，“我以为你知道。”
　　练习九幽的魔功，在他身上下了最深的一层禁锢——黑夜里尚能视物，白日里却伸手不见五指，与个瞎子无异。
　　还会怎么发展，他们都不知道。
　　戚少商却知道，顾惜朝这样别扭，想必是想来试试他戚少商对于顾惜朝的底限究竟有多少。
　　“那你为何又不杀我？”戚少商继续问，拱着拱着，便把整个身体都拱了进去，一手搂在顾惜朝腰上轻轻地摸，亏他还惦记着顾惜朝身上有伤，否则早不知道摸到什么地方去了= =+。
　　“其实我们都是自找苦吃。”
　　顾惜朝往他身上靠靠——怎么不是呢，戚少商冒着丧命的的危险前来赴仇人一个约会，在他面前大喝大嚼，而顾惜朝更是知道，自己在备下那一坛含了解药的泡打灯之时，杀戚之心便在摇摆，见戚少商在自己面前吃下那些下毒的酒菜，说想起旗亭，想起自己端着鱼的脚步声，仅剩的几分戾气便彻底消解了。

　　戚少商拍拍他的头，感到毛茸茸得很是可爱，便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马车里的气氛，很温馨也很旖旎。然而总有人来破坏这样难得的和谐——马车外人声鼎沸，少说也有几十人。

　　“戚少商，我的麻烦是为你惹的，你去解决。”顾惜朝用胳膊捅了捅戚少商，“还有，老白说你欠他两千两，回头垫上。”

　　戚少商闻言迅速蹦起，冲出马车去了。

　　戚少商的麻烦，以后还会有很多。

　　这下真的END了。

　　注1：烟草明时方流入中国，咱假设宋元时虽然有点，但也是珍物，诸位看官别介意= =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注2：抓隋唐演义里用用，应该没人抗议吧。
　　另注：老白以后还会在7G别的故事里出场，慢慢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