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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雨 ...

  •   【壹】
      五行相逆,阴阳相生。
      天柱化骨,地潦融血。
      扶摇敛魄,泰斗镇魂。
      “菩提往生!”
      巫师仰天长号,天地间似乎有一股力量被召唤,于是惊雷轰鸣,风雨俱来。
      法坛中央摆放的是一具棺椁。躺在棺椁中的女子已经睁开了双眼,她推开棺盖走了出来,看着周围的一切,不明所以,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只见冰凉的雨水在掌心汇聚,然后溢满,滑落。
      这时,一直静默在一旁的男子走上了法坛,将一把油纸伞撑于两人之间。
      “朝雨,你醒了。”

      【贰】

      李朝雨的胸前有一道短而淡的伤痕。她轻轻抚摸着这伤痕,陷入了沉思。但未等她想个清明,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
      “朝雨,是我。”
      原来是伏大人。李朝雨听罢马上整理好衣裳,然后打开了房门。
      “大人。”
      伏暮蝉点一点头,又递给她一张素笺,道:“不必急,你有一个月的时间。”
      李朝雨看了看素笺上的字,明白地答道:“是。”心下想:又有任务了。重新看向面前之人,却见伏暮蝉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又问:“大人可还有事吗?”
      对面的人听她一问,脸上露出一点温柔的笑。“事倒是无事。我只是想说一句,朝雨,我等你回来。”
      李朝雨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又轻轻笑开了。“伏大人,请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叁】

      任务很明确——杀了素笺上的那个人。
      那人的武艺并不在李朝雨之下。然而,有的时候,武艺精绝与否,并不可决定胜负。谁的剑沾过的血多,谁才更可能所向披靡。

      【肆】

      “李朝雨……李朝雨!”剑下那奄奄一息的人不断地摇头,似乎是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呢……李朝雨,怎么会是你……”
      “是我?”李朝雨蹙眉,她摘下了面具,“你怎会猜得是我?”
      “真,真的是你!真的是你……”那人又只顾自地喃喃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困兽。
      李朝雨的眉拧得更紧:“你认得出我?不可能……这世上……”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李朝雨被吼声惊到。“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是已经死了’?”
      那人只顾继续摇头:“你不是已经……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死的那个人不是你?呵,呵……李朝雨啊,李朝雨……你难道是金蝉脱壳么?真是可笑啊……”
      “嗖”的一声,利剑再出鞘,抵进那人的脖颈。“说清楚!”
      然而,那个人已经带着痴嘲与不解彻底了绝尘世。
      尸体还能说些什么?李朝雨无法,只得收剑入鞘。
      月色尚明,有人踏光一路返去。
      途经一个村庄,村口熙熙攘攘坐满了村民,走近一瞧,才得知有人在演灯影戏。
      “五行相逆,阴阳相生。天柱化骨,地潦融血。扶摇敛魄,泰斗镇魂。菩提往生!”
      当是时,锣鼓声齐作,似惊雷疾雨。村民抚掌,李朝雨却听得背后发凉。
      艺人又唱道:“死者可复生,生者可复死。生者非死者矣,而死者乃生者也。”

      【伍】

      禅房内,两人对坐,案上置一壶沏好的热茶。
      “大师认为,李朝雨,已经不是李朝雨了吗。”
      禅师目视茶烟,面色平和,却静默不语。
      伏暮蝉于是继续道:“血肉之躯不腐,元神之魂不灭。因此,在下以为,人,未变。”
      禅师终于开口道:“非也。”一顿,再道一声:“非也。”
      伏暮蝉道:“大师何为此言?”
      禅师答道:“血肉之躯不腐为真,元神之魂不灭为假。”
      “大师的意思是……”

      禅师慢捋长须,缓缓说道:“李姑娘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了。”
      一道雷乍响。
      伏暮蝉沉默了。
      斟满的两盏茶,其中一杯被推至了伏暮蝉身前。 “人死之后,魂魄支离破碎,散于天地之间。即使巫术再高深,也只能使几缕残存的神识归复逝者体内。而若想让一个人死而复生,这点微乎其微的神识是万万不够的。所以,余下的部分,只能由与逝者魂魄相似的神识来填补了。”
      伏暮蝉的目光似乎透过茶盏落到了回忆深处。“可是,她与过去的李朝雨分明毫无二致。”
      禅师轻轻摇了摇头。“伏大人,不论你相信与否,愿意与否,她们都是不同的两个人。”
      “……”伏暮蝉听言垂下眸,思索了一二,终又抬头道:“或许大师所言不谬,但也并非在下顽愚。倘若事实无人知晓,难道还不能以假代真吗?”
      禅师听言,一向和蔼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严肃神色。“伏大人此话……你……莫非杀死李姑娘的人已经……”
      伏暮蝉点头:“是。”
      禅师听罢,凝语许久,终究是长叹一声,坚实合掌。“阿弥陀佛——伏大人,且不论杀生之过,李姑娘本已逆命重生,你又让她擅改他人命数,这恐怕会给李姑娘带来反噬之刑啊……”
      伏暮蝉的眉头皱得愈发紧。“朝雨必须杀了她的仇人。只有这样,世界上才会少一个知道朝雨之死的人,朝雨也才会少一分知晓真相的可能。”
      禅师凝眸看向伏暮蝉,但听他解释道:“这种巫术实是见不得光的。倘若朝雨知道了真相,她会再一次死亡。”
      禅师缄默良久,终是无言可对,又作长叹一声:“一切皆是虚幻。”
      “……叨扰大师了。”伏暮蝉亦觉得言语已尽,便起身告辞,转身之际瞥到了那盏茶,腾腾茶雾已经消散,化为一杯冰寒。
      先前响了惊雷,却迟迟不见雨来。伏暮蝉推门出去,大雨才始倾盆而下。
      他的心,也湿得一塌糊涂。

      李朝雨就站在门外,颤抖地看着伏暮蝉,脸上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泪。
      “朝雨……”
      你说,那日的法术是为了解除我身上的诅咒。可我又为何会在棺椁中醒来?我早该想到的……
      “我,是谁……”下一刻,李朝雨几乎重心不稳,跌跌撞撞地上前,双手攥住伏暮蝉的衣襟,望着对方的双眼,不停地问道:“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朝雨,李朝雨,你是李朝雨……”虽应答着,伏暮蝉已然是不知所措。他料到李朝雨会带着疑惑回来,也想好了百全的应对之策,可是李朝雨已经在门外听到了一切,他还能如何解释?
      大雨又滂沱几分,屋檐垂下的雨链打在李朝雨背上,浸湿衣裳,背脊发僵。
      她却反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望着地面,心绪难明。
      “大人……或许不是这样的。”
      伏暮蝉眼中的光忽的颤抖。
      “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并不是她。”
      “我不是李朝雨。”
      她抬头看向伏暮蝉的眼睛。“李朝雨,她就如同所有年岁汇入的江河。她亲自流淌,流过了所有日月星辰。而我,不过是半途之水,不过是占用了她的河道,承接了她的血脉,代替她往前奔骋罢了。我们生命的起始点,终归是不一样的。”
      伏暮蝉想打断李朝雨的话,李朝雨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大人,我想,你也不可将我当做她生命的延续。如果李朝雨没有死而巫师仍旧施了法,那么世上将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只是因为她的的确确死了,所以我的存在才会让你觉得,她还活着。”
      “我与她,有共同的躯体,相同的记忆,甚至是一颗相同的心。可是,这记忆是我不曾经历的,这颗心,也不是我该拥有的。”
      伏暮蝉的神色愈发凝重:“倘若记忆变得长久,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皆会被人们淡忘,而深刻入骨的事情亦可感由心生。是否经历过,真的那般重要吗……过去皆是虚妄,只因所有的过去都汇成了现在。现在即是真……所以,你才是真啊。”
      李朝雨已微微动容,可是心中的凄婉怎可轻易被抹去。
      “伏大人,你把我看作是李朝雨。可是,李朝雨的死,是虚无的吗?是可以被遗忘的吗?”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一剑,虽未贯穿,却已致命。难道她死前的痛苦,是不存在的吗?她已经不能再迎接江湖险恶,更无法再欣赏人世繁华。但我却可以。而我的一言一行,在世人眼中,就是她的一言一行……这具躯体为真,世人却不知,灵魂已换了景象。”
      “对于旁人来说,李朝雨还活着。可是对于她自己来说,她已经死了。即使我替她活得多么快意潇洒,她也无法再感受到了。”
      “伏大人,我们以自己内心的好恶与悲喜来判断外物的真假,是不是有些自私无情了?”
      自私,无情。
      仿佛是替伏暮蝉回答,又好似是一场对他的审判似的,风呼啸起来,雨也骤然加剧。
      伏暮蝉撑起的伞,伞纸与伞骨在风雨中渐渐破碎。

      然而,还未等到伏暮蝉的回答,李朝雨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接着散架一般地跌了下去。伏暮蝉大惊,电光火石之间,弃了残伞,他希望接住她,抱住她,最终却只来得及将双臂垫在她的身下。而这一压,筋骨如受千钧之力,已有碎裂之感。
      听罢外头这一切的禅师终于走了出来,太息间,为两人撑起了伞。
      “反噬之痛,心绞之痛,二者叠加,怕是难以承受。”
      李朝雨在伏暮蝉怀中战栗,骨骼与血肉已开始僵硬,她渐渐感觉不到雨水的温度,也感受不到伏暮蝉的温度。
      “二者叠加……”伏暮蝉摇头,再摇头,接下来的言语,都哽进了心里。
      仅是二者吗。那时,李朝雨之所以无力招架来犯的袭击,是因为她中了毒。此刻,焚身的毒火也苏醒了,那她该……
      为什么!两次都要这样……
      “大人……”
      是李朝雨的声音。
      他连忙看向她,将所有目光给她:“我在,我在这……”

      “大人,我这一生很短。李朝雨的一生却会很长。往后的每个人间轮回,你都要好好护她,记得每一个她,好吗?”
      好吗?
      他流泪,对她说:“好。”
      但他已经来不及让她相信,李朝雨从来只是一个人。
      她的脸上微笑如昙花。雨霁天明,她与花谢。

      【伍】

      “我没想到,朝雨竟是这样看得明彻。”
      禅师却道:“看透即是不透。参悟即是不悟。”
      伏暮蝉明白禅师之意。更多时候,人们将所感所悟奉为圭臬,殊不知却是画地自限。
      “大悟不言。”
      禅师笑了一笑,慢慢道:“其实你都明白。”
      是罢,他或许是明白的。
      她和她,不同却又相同。李朝雨心疼她的死亡不为人知,心疼她与世长绝,从此无缘纷扰人间。可是她终究延续了她的悲哀,重蹈覆辙。
      为何要执着寻求李朝雨究竟是否为一人的答案呢?或许,从始至终,天长地久,伏暮蝉所挂念的,都只是那缕善良而倔强的灵魂罢了。他所盼望的,也只不过是那句“伏大人,请别担心,我会回来的。”罢了。

      【陆】

      徒弟:“师傅,我觉得不对呀。”
      巫师:“有何不对?”
      徒弟:“尽管这种巫术只能召回小部分的魂魄,可即使是这点零星魂魄,那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为什么不能用来证明一个人真实与否呢?重塑的灵魂中,至少还留有曾经的……”
      巫师:“错了。”
      徒弟:“啊?错了?哪儿错了呀?”
      巫师:“缘由错了。”
      徒弟:“缘由错了?缘由哪儿错了呀?”
      巫师:“这世间,从未有什么独一无二的事物,能够用以证明自我的真伪。”
      徒弟:“什么意思啊?我听不大懂……”
      巫师:“听不大懂?嗯……你自该是听不懂的。”
      徒弟:“师傅,你说,你说罢!说不定我哪天就突然懂了呢?”
      巫师:“……也罢,那便拣个容易的说说罢。”
      徒弟:“好!”

      巫师:“独一无二呢,并不意味着亘古不变。功名易败,心性易移,容颜易老。纵使其物永远不同于他物,也无从逃脱变迁更迭的命运。你说,重塑的灵魂中残留了前生的神识,若这神识占据了大半,你定将认为此人与亡者是同一人。但是,倘若这神识仅有万之一分呢?你还会如此认为吗?
      “是与不是的界限,究竟是什么?
      “然而,不可凭此方式判定,却也别无他法。因为从古至今,还未曾有一位贤哲能道清‘我是谁’这一论题。胭脂,今日无色,明日也可流丹欲滴。地位的青云深渊,谋略的丰实殆亡也都不过在一朝一夕。一切看似可用以证明自我的事物,实则都如云烟一般聚散不定……”
      徒弟:“师傅,你到底想说啥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
      巫师:“唉……即是说,造化生人,而每个人都处于一种流动的运祚之中。此刻的你,早已不是方才的你。而方才的你,早已死去。你不断死亡,也不断新生。死亡是新生的序,新生亦是死亡的序。重塑灵魂,不过是这永不止息的死生中,一次特别的轮回罢了。”
      徒弟:“这,特别的轮回……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可又好像更不明白了。不过,这与我修炼的巫术又有什么关系呢?”
      巫师:“因为你需要认识到一点。”
      徒弟:“哪一点?”

      巫师:“重生的人,就是原来的人。”
      徒弟:“啊……这岂不是与我一开始的想法一样吗?”
      巫师:“确实如此。只不过,你的缘由是错的罢了。”
      徒弟:“好吧,那我只能慢慢领悟了……咦,不对,还是不对啊?”
      巫师:“又有何处不对了?”
      徒弟:“既然这种巫术如此厉害,那应该已经发生过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才对啊?师祖们有这等逆转命数的能力,为什么一个个都默默无闻呢?”
      巫师:“毕竟巫术的使用存在诸多束缚。听你此言,难道你认为这种巫术是想用便可以用的吗?”
      徒弟:“难道……不是吗?”
      巫师:“自然不是了。你说,运河之水,是如何来的?凭空出现的吗?”
      徒弟:“自然不是啊,是凿渠引流……啊!我懂了。师傅,你的意思是……命数的改变,在于转移?”
      巫师:“你这个木瓜脑袋,总算通透了一回。”
      徒弟:“嘿嘿……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世上岂不是没有几人愿意使用巫术了?用自身的寿命换他人重生,这属实不值得啊……”
      巫师:“少归少,但总归还是有的。”
      徒弟:“比如说呢?”
      巫师:“比如说……嗯,差点中了你这小子的圈套!等你学会了如何守口如瓶……也别来问我。关乎他人生死,怎可轻言乱语呢?”
      徒弟:“好吧,好吧……师傅,徒儿知错了……”

      【柒】

      五行相逆,阴阳相生。
      天柱化骨,地潦融血。
      扶摇敛魄,泰斗镇魂。
      “菩提往生!”
      巫师仰天长号,天地间似乎有一股力量被召唤,于是惊雷轰鸣,风雨俱来。
      法坛中央摆放的是一具棺椁。躺在棺椁中的女子已经睁开了双眼,她推开棺盖走了出来,看着周围的一切,不明所以,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冰凉的雨水在掌心汇聚,然后溢满,滑落。
      这时,一直静默在一旁的伏暮蝉走上了法坛,将一把油纸伞撑于两人之间。
      “朝雨,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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