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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八章 江郎 ...

  •   湛明婵和白瑢在河边走了一下午,都是白瑢在说,说当年的青春往事,而湛明婵在听,在想,想着那些碎片,如何拼接到一起,才是完整的图画。
      直到西山变红,乌云越压越低,燕子贴着地面擦过,一股子腥味弥漫开来的时候,她们才分开,谁都没有送谁,走到岔路口,一声“再见”,头也不回。
      反正湛明婵没回头,一个下午,够她闹心的了。
      她没有直接回家,因为她看到了那个背着绿色书包的小男孩,从自己面前嗒嗒地跑过去,湛明婵甩出了一条金色的线,无声无息地勾住了小男孩的脚踝,而线的这一头,系在湛明婵的手指上。
      她跟着小男孩一路走着,公车,地铁,然后步行,她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寺庙的晚钟敲响,细雨伴着微弱的淡红,在天际纷飞。
      重新回到了这条小街上,前后不过两三日。
      以前也常来,谈不上故地重游,没那感触。
      小男孩很高兴下雨,他蹲在一个大坑面前,似乎是等待雨水将这个坑灌满,那坑本就有半洼的水,想来是这两三日,老天爷的杰作,但这会儿的雨并不大,下得犹犹豫豫,似是在想着,我要不要扑入这滚滚红尘呢?
      小男孩折了根槐树枝,开始抽水玩,湛明婵走过去,“小弟弟。”
      她温和地笑,小男孩抬头瞅了她一眼,蹲下身子挖起蚂蚁洞来。
      湛明婵也蹲下身子,“小弟弟,告诉我,青裙子的姐姐和绿裙子的姐姐,都要你干什么呢?”
      小男孩专心致志地挖着蚂蚁洞,雨水打在尘土上,蚂蚁无路可走。
      湛明婵轻轻一叹,她还不想对小家伙动手。
      “小乌龟,你跑出来,就不怕爸爸妈妈着急吗?”湛明婵劝道。
      小男孩忽地丢下树枝,向只有一半水的水洼跑去,湛明婵那系着线的手指头勾上一勾,小男孩就跑不动了,他的脚用力抬了抬,做了几个“跑”的姿势,但总是原地踏步,终于回过头,不安地看着湛明婵,湛明婵温和地说:“告诉我,小乌龟,水獭和鼍是不是要你帮忙放哨?”
      小男孩说:“我不认识她们!”
      湛明婵笑道:“真的吗?”
      “真的。”
      “你的确不认识她们,但是她们很喜欢抱你吧。”湛明婵揪了揪小男孩的衣襟,“好香呢。”
      那股水一样的冷香,虽然只残余了一丁点。
      小男孩无辜地看着湛明婵,目光从纯真到令人心虚。
      湛明婵突然觉得,即便这孩子真的知道什么,她也不想问了。
      “算了。”她说,“你快回家吧,水獭也就罢了,以后离鼍要远一点。”
      小男孩细声说:“哼!人类很坏,漂亮姐姐说要对付人类,我自愿帮她们。”
      然后他神气地打量湛明婵,“你这个人,哼!真坏!”
      湛明婵苦笑,雨水突地大了起来,小男孩拍手欢呼,他忘记了自己是被捉住的,依然在原地蹦跳。
      水族的妖,都是喜欢水的。
      身侧吱呀一声。
      “浩源,怎么还没回家?”
      风轻云淡,还有叶子香的飘散,天地间的雨腥味,在此间躬身退让。
      “无涯上仙!我被捉住了!救我!”小男孩伸着胳膊,可怜巴巴道。
      湛明婵没有起身,她仰头看着立在三级台阶上的无涯,他还是那霜色的深衣,披着淡青大袖衫,宽广到几乎垂地的大袖子,让那祥云纹装点地似要散入虚空。
      无涯哦了一下,“浩源,你怎么惹姐姐生气了?”
      小男孩装哭,“呜呜呜,我什么都没做,人类真坏,吃我们的肉,拿我们熬汤,还用我们的壳子算命起卦,无涯上仙救我啊!”
      无涯说:“浩源,说谎是不好的,你先回家去吧,我会告诉你父母的,以后别胡乱帮忙。”
      小男孩尖叫道:“无涯上仙!”
      无涯的手指一抬,一道仙光弹落,湛明婵手中的细线断裂开来,那小男孩噗通栽倒身旁的水洼里,绿色的书包化作乌龟壳子,一个猛子下去,就再没上来。
      湛明婵蹲在地上,夏季的衣服单薄,雨水很快就成了衣料与皮肤的黏着剂,她看着雨丝在洼坑里造着一个个水漂,觉得那似漩涡的造型,就要在此地,将自己吸进去,就此沦陷,万劫不复。
      然后她听到无涯轻轻说:“进来吧。”

      锅子架在小火上咕噜响着,博山炉徐缓地吐着烟气,黑门吱呀关闭,室内的温度,刚刚好,只是黯淡的烛火,让人有些不适。
      “坐。”无涯说。
      湛明婵跽坐在席子上,面前是两只茶杯,一只茶壶,紫砂,玲珑,篆刻着符文。
      茶壶自行飘起,茶水注入了茶杯。
      “秋天已经到了。”无涯淡淡道,“这个时候的雨,看着暑,实则寒,淋湿了不好。”
      冒着热气的茶杯自动飘到湛明婵的手旁,她接过,一股暖意从手心传透了全身,她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冷得打哆嗦,而今这杯热茶,竟暖得令人落泪。
      “别再难为浩源,他只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无法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找一个你所需要的原因。”
      湛明婵说:“我知道了。”
      无涯的视线掠过湛明婵的手指,湛明婵微微蜷缩指头。
      “浩源的父母,住在这片宅子底下,已有千年了,比我迁到这里的时间都早了许多,说起来,我也是这地界的外来客。”
      无涯慢慢呷了口茶,继续道,“他们刚搬来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边境重镇,后来人多了,倒也和睦。他们都住在池塘,里面的花草鱼虫,很是热闹,但都未伤害过人类,当时民风淳朴,妖鬼既未害人,人们也就没想过去冒犯,偶尔出了几个算计着抓来下酒入药的败类,都让族中老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再不敢干。”
      无涯放下茶杯,他沉默了一下,湛明婵听着锅子里的咕嘟声,已愈发清晰,银白的蒸汽呼一下腾起,散开,她额头便挂满了珠子,骨缝里的寒气一丝丝被抽出,四肢暖洋洋,说不出地舒适。
      “后来,边境重镇成了帝皇之都,低矮的宅院没了,那池子也给填了,里头的花草鱼虫,便就死得死,搬得搬,剩下的大都是龟族,其实原本也是极多的,龟族的生命本就坚忍,一直活在城根底下的湿泥巴里,也不碍事,便是后来这地方几经战火摧残,白骨森森,孤魂游荡,可他们也都平安无事,繁衍旺盛。
      却不曾想,近几年来,发展地快了些,特色的餐馆多了些,有钱的人多了些,日子过得好了些,一派的欣欣向荣,可他们,却已愈发稀少了。”
      湛明婵呷了口茶水,淡淡的香甜,她品不出名字,也不愿去想,只是被动地听着无涯那没有丝毫感情的叙述。
      她原以为会有嘲讽,会有埋怨和不满,但无涯上仙的语气和表情,始终是风轻云淡,似乎这大自然所经历的一切无奈而可悲的事情,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根鸿毛,静静地从眼前划过,被风刮到窗外而不复返。
      他也没有丝毫怜惜和不舍,这个几乎没有任何欲望的男仙。
      湛明婵默默地想,说道:“明婵,知晓了。”
      她让睫毛垂下,看到无涯那身霜色深衣的衣缘上,绣着流畅曲折的流水纹,那纹样似是要动,一点点地卷着,将自己的目光卷到迷乱。
      她按了一下太阳穴,视线缓缓挪动到紫砂茶具上,耳中听得锅子里的水,嚣张地要掀翻盖子,蒸汽滋滋地喷出来,温度陡然上升,比三伏天还要地发闷,她突然有些眼晕,身子歪了一下,又立刻正直,不由张嘴小小地呼吸了几下,胸膛依然不舒畅。
      无涯抬眼看她,弹弹手指,火小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掩在一股青烟的背后,蒸汽缩回到锅子里,温度又恢复了温和。
      他说,“江郎的故事。”

      五十年前,这座城市里,住着个叫王素的普通人,原本是种地的,后来进了城,当了工人,再后来就把一家子都迁到了城里,日子过得清贫而安宁,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境遇大都一样,便也没了眼红的烦心事,他心头唯一苦恼的,就是儿女的婚事。
      他家里有一儿一女,儿子还上着子弟学校,可女儿已经能说媒了,那未出嫁的姑娘啊,容貌美丽,心灵手巧,性情温和,上门求婚的人很多,可这王素和他妻子,分外爱惜女儿,挑三拣四都不满意,就拖了两三年。
      一年到了雨季,赶上了大雨倾盆,那王素下了夜班,撑伞沿着河走,天黑路滑,又有些心急,脚上一崴,竟一头歪倒在河里,其实他本可以迅速抓住岸边爬上来的,但初入水的时候呛了两下,他心里一慌,加上大雨眯眼,双手向前扑了几下,可力气全都没使对,最后竟离得河岸愈发远起来,他是个不懂水的,此时更是心慌,呼救的声音也让瓢泼大雨和滚滚雷声都给淹没了,纵使没被淹没,那附近也没有多少人家。
      他当然没死,让一个路过的少年给救了,还给送到医院抢救,彻夜守护直到王素的妻子女儿赶来。
      王素对这少年自是感恩戴德,他见这少年的容貌相当不错,虽不是那年代流行的浓眉大眼,但那份唇红齿白,也很是耐看,何况一个勇于救人的少年,又怎会是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呢?
      再一问,发现少年的年龄和他那女儿也是相仿,王素的心中就有了点意思,先让妻子问了女儿,那女孩子在母亲面前,也是羞答答地只低头,嘴上却是含笑,做母亲的也就明白了。
      王素便问了那少年的底细,那少年自称姓江名郎,是个孤儿,绍兴人,在浙江念了大学,响应号召,北上支援建设,虽在本地尚未有熟识的人,也因是孤儿,老家没有稳当的亲戚,可他身上的各种证件,一应俱全,王素仔细检查过后,也就放心了,便提了提婚事。
      那江郎倒是个爽快的,表示他愿意和王素的女儿结婚,而且过了几周,他又领了三四个妇女,有的年老,有的年轻,还有两个少年,一并来到了王素家中,介绍说是同乡的邻居,当是男方亲属,特意陪着来送点钱财做为聘礼的。
      王素见这些人提起江郎都是赞不绝口,心中愈发踏实得意了,只觉得女儿总算是找对了人。
      于是两个人结了婚,过了一年,王素的女儿就有了身孕。到了十二月份,这少妇就生了,因是顺产,生得又快,所以都没来得及送医院,当然,那个时候,不少人还是不习惯上医院生产的,何况王家毕竟是从乡间迁来的,习惯了在家接生。
      也幸亏,他们没去医院,也没让街坊四邻帮忙,只是王素的妻子和两个姐姐搭手,就给那姑娘接生了。
      可是,王素的女儿生了一个什么呢?
      这姑娘千辛万苦,生了一个绢布做的口袋,有一升那么大,在地下一动不动。
      这可就吓人了。
      当然,吓人的同时,也会勾起人们的好奇心,这袋子里,是什么呢?
      王素的妻子在惊骇过后,觉得很奇怪,就用刀割开它,结果一看,全是白鱼的鱼子,整整一口袋的鱼子。
      王素的妻子和姐姐们都吓傻了,王素是得了女儿要生的信,才从厂里匆匆赶回来,没想到回家就听说了这么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不识字的,也就没念过那些个理论,心里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所以没有斥责无稽之谈,也没有特别慌乱。
      他去问也是刚回家的江郎,“我女儿所生的全是鱼子,不知是什么缘故?”
      那江郎倒也坦诚,只一脸凝重地说:“这是我的不幸,所以才生下这种奇特的东西,我一定会弥补,请您和家人都放心。”
      但是无论如何,自己好端端的女儿生下了这么个古怪东西,有谁会不惊慌呢?况且王素本就是信鬼神之人,当下就怀疑这江郎,根本不是人。
      他一面对外谎称女儿生的是死胎,一面和老婆,姐姐们商量下一步如何是好,他的一个姐姐说,乡下有个算命的先生,精通捉鬼除妖之术,不如前去相求。
      于是王素和这个姐姐备下重礼,连夜回了乡下老家,按着老辈人的指点,在山沟沟里寻到了那算命先生,求了一整夜,那算命先生终于开门迎客了,听了一遍经过后,便说:“你那女婿,确乎不是人,乃妖类。”
      王素惊慌不已,递上重金――当然,那个时候的重金,现在看来,实是不值得一提,可在当时,王素几乎是倾家荡产了。
      算命先生便说:“你拿走这道白符,将它贴在能压住衣服的石头上,再用这瓶水清洗你家的菜刀。然后等你那女婿睡觉的时候,你悄悄拿走他的衣服,用这贴了符咒的石头压好,待得鸡鸣天亮,你那女婿必会现了原形,届时你用这净水洗过的菜刀,将他剁成三截,再和那些鱼子都放入到那个袋子中,封口,再将这道黑符贴上去,在正午的时候,丢到河里头,便就无碍了。”
      王素和他姐姐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家的当天夜里,王素就做好了一切准备,然后等那江郎脱衣服睡觉时,王素便偷偷地将他的衣服取来观看,果然发现那衣服上,全都有鳞甲的痕迹。
      王素看了很害怕,赶快用那贴符的大石头压住了衣服。
      一家人彻夜不眠,公鸡刚鸣了一遍,他们就听见江郎因为找不到衣服,异乎寻常地在大声咒骂,不久又听见有东西跌落,震动的声音竟传到了外面。
      王素拿了净水洗过的菜刀,急忙打开门看,只见床下,竟有条白鱼,六七尺长,还没死,正在地上乱跳。
      在妻子和姐姐们的尖叫声中,王素用菜刀将那条白鱼砍成了三段,和鱼子一起,封到了那绢布袋子中,正午的时候就扔到了那条河里,就是王素被江郎救起的那条河。
      然后王素和街坊四邻说,女婿不见了。
      王素为人老实,邻居对其是知根知底,反是那江郎生得貌美,却来路不明,故而大家便都认为,是江郎嫌弃王素的女儿生了死胎,抛弃了妻子,一个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邻居们都很同情那姑娘,也就不嫌弃她嫁过人,那个时候的思想也开明了不少,只过了一年多,上门求亲的,便又多了起来,于是两年后,王素的女儿,又另外嫁了人,和那人白头偕老了。
      啊,最后要说的,是王素的女儿,闺名巧菁,她后来的夫家,姓沈。”

      无涯讲得慢,湛明婵听得专心,当窗外雨声消失,有人喊着“彩虹”的时候,无涯说完最后一句,他缓缓呷了口茶,看着叶子香的烟气散开,此时竟有一缕夕阳的光,擦着窗棂探了进来,但已是虚弱。
      无涯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王家人后来如何了?”
      “因了战乱,王家到了王素那辈,只有三个孩子,王素和他两个姐姐,他的两个姐姐都没有后代。王素的儿子在武斗的时候死了,未婚,只剩下女儿王巧菁,她嫁到了沈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苏家的姑娘,生了女儿,小儿子娶了傅家的女儿,生了个儿子。”
      “那给王素出谋划策的算命先生……”
      湛明婵的话音停住了,无涯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认为是谁呢?”
      他问。
      湛明婵也看无涯,嘴唇似乎抿了一抿,才道:“宗家。”
      无涯淡淡一笑,将茶杯放下。
      他在心里怔了怔。
      自己……透露地有点多了。
      湛明婵深呼吸,然后将头低了下去,低到几乎碰到地板,她跽坐着向无涯行了一个礼,“谢谢,我明白了。”
      她果断抬头,“无涯上仙,明婵该告辞了。”
      无涯唔了一下,湛明婵自行走到门边,黑门打开,外面的光照了进来,虽然天色已晚,但也比室内的烛火要明快些,泥土和树叶的湿味飘了进来,湛明婵看到青裙子的游祈乐正站在小街的对面,时不时踮起脚尖,不安地望向这边。
      湛明婵迈了一步,无涯的声音传来,“王巧菁和江郎,生下了一袋鱼子,异类结合的罪孽,当年,是江郎承担了。”
      湛明婵愣了一下,她知道无涯是在提醒自己什么,但是那电光飞快地闪过脑子,却转瞬消失。
      哪里不对?
      湛明婵想着,黑门就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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