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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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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将至,四处尽是忙碌而熙攘的人群,陆小凤一路向北,到了万梅山庄。
庄内的梅花迎着朔风在枝头傲然绽放。
白得近似西门吹雪的翩翩衣袂,粉得如孙秀青面颊上淡淡的胭脂色。
还有红,煞是惹眼,似一抹不甘西沉的余晖,拼命的挥散最后的光华。
谁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过年时放眼望去尽皆可见的颜色,不想看也避不得,陆小凤有些郁闷的发现早年间自己挚爱的披风原来也是这个颜色。
那个时候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好,习惯了一件物事,可以大度的容忍那些小小瑕疵,也是懒得去改变什么。
两个人在一起不也是这样。
譬如西门。
他的生活里多了孙秀青,便是多了一分世俗,远离一分剑道。
彼此包容忍让,日子也就这样含混的过去,说不清是付出了还是得到了,两个人拉住手肩并肩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岁月流出醇酒的气息,他发现终于也开始喜欢回忆往事了。
恍若一梦,化作前尘轻烟。
于是那梦里的景色也染了徐徐瑰丽,愔愔缠绵。
彼岸夭夭百花蓁蓁草木,他折扇轻摇,款款自尽头而来,飘絮蒙蒙飞烟漠漠,那面目与身姿愈发辨识不清。
几时看清,几时刻骨,几时梦醒。
江山还似旧时春光,歌舞升平。
庄内下人不多,西门吹雪不喜热闹,孙秀青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除了多年前就跟随的那几名仆佣,一直也没什么新鲜面孔。
陆小凤点点头与老管家示意,径自熟门熟路的去了客厅。
客厅里仍是冷冷清清,桌上插了几株梅花,清丽颜色宛若流霞。
相较往日已算是生机盎然。
转了一圈居然没见到西门吹雪,离开时遇见拜祭师姐妹回来的孙秀青,方知道西门也是在年前去拜祭故人。
原本准备在万梅山庄蹭一个除夕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将要过年了,原以为山庄里不至于张灯结彩,也会稍微有个过年的样子。谁料这夫妻二人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各自去祭奠各自的故人,连累得陆小凤也没了心情。
口里碎碎抱怨了两句,还是不由自主的迈了步子。
正如同看到孙秀青想起那清如春水的石秀云,西门也是可以让陆小凤轻易的想起另一个人,天下之大剑客何其之多,能与西门分庭抗礼不过那一人。
远远地看到西门一袭白衣,左手执酒,右手握剑。
他只是静静地立于坟茔之前,如同一柄寂寞千秋独啸山河的剑。
天下之大,不过那一人。
陆小凤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中空空,连一件可寄托相思之物也没有。
早知便留下那扇坠了。
陆小凤握紧了拳,微笑着摇头。
使得出、教得出灵犀一指,也是枉然。
灵犀是在心里,不在手里,握不住、看不到。
那天下仅有的一人,竟无从慰藉凭吊。
南行不远便是天子脚下。
皇宫内所谓森严守备,在陆小凤看来也不过是小菜一碟。
提气飞掠,深宫内的飞龙雕饰不过是借力之地,视线开阔长远,一眼便望到灯笼盏盏相接延伸到京城的尽头。
江山尽在脚下,权势不过浮云。
停了脚步,看身后茕茕孤影,遇见他之前,便是如此形单影只。未料到还回到这一日,快如白驹过隙。
然则脚步不过略一停顿,他再度在屋檐上奔走。
有思,无益。
陆小凤来的是个好日子。
皇帝佬儿大宴群臣,金九龄也在列。
稍微瞄一瞄,还有易了容的司空摘星。
用顺手牵羊的天子玉佩打翻了金九龄的酒杯,酒水撒到司空摘星的身上,一叠声的护驾有贼此起彼落,陆小凤得意的摸了一下自己的两条眉毛,笑吟吟地冲司空和金九龄摆摆手,潇潇洒洒的转身离开。
风声吹送来金九龄满是笑意的叹息,和司空愤愤然“这该死的陆小鸡”的念叨。
多好,在他人眼中依旧是自在逍遥无拘无束的。
风波未起、风波已静。
吹皱一池春水的花开的声音,迎着除夕炮竹声的沸腾,越走越近。
他有些奇怪自己的好脚力,不早不晚的,天色暗下去的时候,百花楼已在不远处。
家家户户都传出喧嚣的声响,声音混合成了热气腾腾的温度,陆小凤眼前一亮,又是一片如梅、如夕阳、如血色的红。
红的那么暖,仿佛耗尽了三生的期盼。
红的那么烈,蒸腾了彼岸穹盖下的川河流水。
红的那么乱,沧浪颠沛漫云卷舒,无一安心凝定之处。
无一……心安之处。
静静的百花楼,在一片血红的海洋里兀自沉默黯淡。
也罢,那人是用不着点灯,后来习惯了点灯,一亮便是一夜。
一夜不过是弥漫了小巷的酒香,也不过是温柔乡里几句调笑。
再后来他会早早的赶回来。
但凡只要是说好的日子,灯如旧、人如旧。
未央的夜,亮一盏灯。
便让赶路的那人远远看到便笑出了声,得一人如此,夫复何求。
那时偶尔会故意的在巷尾站着,看着那盏灯亮起,再笑吟吟的回去。
那时……总以为日子很长。
长到宁可晚见上一时半刻,孩子气的等着一些自以为被温暖的东西。
一盏烛火也好,证明了他在谁的心里,时时被记挂着。
那时忘记了,日子……总是过一日少一日的。
爆竹声在耳畔乍起,一群着了新衣的小童,三五成群在玩闹。
落星如雨,人声鼎沸。
陆小凤回首望向路的尽头,那座寂寂的小楼,在灯火阑珊处越发黯黮。
火光一闪,烛光亮起。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痴迷的再不移开视线,犹疑的步伐鬼使神差的迈动。
桌上几盘陆小凤爱吃的菜,一壶陈年花酿。
满桌佳肴琳琅,在悠悠烛火下分外诱人。
花平摆饰好这些琐碎的事物,才看到陆小凤不知已在门口站了多久。
一时竟无语问候,彼此面面相觑,俱是失魂落魄。
记忆是独自拥有,就可独自感伤。其中千般滋味,不必与外人道也是缱绻万千费尽思量。而拥有相同的记忆与怀念,凄凉也是加倍,两个人垂了眸敛了眉,无语也是神伤黯然。
——少爷临走时……嘱咐,也来百花楼收拾一下,
花平,以后若是庄内事物不忙,偶尔也去百花楼收拾一下。那些花草若是无暇照料,送给邻居也好,莫要拿回毓秀山庄,徒增我爹伤心。百花楼内还有几壶酒,除了那壶花酿,其余的便放到庄内酒窖,几位哥哥和爹过年时喝了,也是我弥补几分。过年时……准备几道菜,点上一盏灯,斟一杯酒,若有人……若有人回到百花楼,替我饮这杯酒,我也是感同深受的欢喜。
花平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故人已远,说与不说,也无甚区别。
陆小凤端详杯中清酒,那白衣公子缓缓而行的身影,在酒气氤氲里渐渐清晰。
烛火下身影成双,陆小凤笑着为空空如也的对桌也斟上酒。
算起来,这倒是第一个在百花楼过的除夕。
花家七少爷平日尽可独居,唯有除夕是万万不可离家。于是他也有了理由年年离江南远远的,万梅山庄梅树下醉倒一年,皇宫打闹是一年,远渡蓬莱又是一年。
孟河灯会、七夕乞巧、重阳登高,总还有片段清晰如昨,轻语浅笑历历在目。
只是从未吃过的团圆饭,原来是冥冥中早已透露的别离。
当时只道来日方长、是寻常。
他饮了对面那杯酒,端起自己面前这杯,走到花台。
沉沉天幕,长夜漫漫。
他闭上眼睛,替他用心来看这个黑色的世界。
他听见了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
他感觉到迎春的枝桠在春风里慢慢绽开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
他嗅到风中,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他知道他们谁都没有走得太远。
他给他留下百花楼里一盏灯,他为他恪守心底一片天地。
酹酒,将空空的杯盏紧握在手里,触感温润如玉。
“花满楼,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