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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摘下面具透口气不好吗(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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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染枫被门外犹犹豫豫着踱来踱去的脚步声给扰乱了思路。

      他自书册中抬起头来,见天已擦亮,于是合起书本,简单的收拾笔墨纸砚,拧灭了油灯,扫视一眼室内——干净整洁的暂栖之处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这才轻轻的拉开纸扇门,点头邀请道:“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门外的周钰恒沾着一身新鲜的属于朝露的气息,由满脸的愁云惨淡,转成了惊吓和凝滞。

      短暂的受惊过后是略不自然的笑。

      不知是因为宿醉亦或者旁的什么原因,他的情绪分外的低落,回应也格外的简短:“好。”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各想各的事情,久久无言。

      到底还是李染枫率先打破了静默:“你的家里来人接你了?”

      “嗯。嗯?”惊讶和错愕,“你怎会知道?”

      “猜到的。”李染枫以目示意,“你换了套新的衣服,看上去不像是这个镇子上能做出来的东西。而且,昨日我看见你随走随拆的撇下些算盘珠子做标记了。——容我提醒你,下次最后别拿这些值钱且不易固定的东西当标识,容易被不相干的人误捡。”

      “原来你看见了啊。”周钰恒尴尬的脸红铺陈了上上下下,他勉强一笑,无奈的打哈哈道,“是啊,我也是实在没其他的办法了。心道总会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能替我递到消息的吧?草率了,下次不会了。不,不该这样说话,应该是希望不要有下次了。不过,实在真有下一次的话,也请保佑我千千万万不要再落入你的手里了。你不知道你板起脸来说要请我上路时的模样有多认真多可怕,实在是太吓人了,我可不敢再经历第二次了,是要做噩梦的。”

      李染枫被周钰恒夸张的形容给逗笑了:“我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可怕吗?因为我曾听师弟们背地里议论道,说我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加的可怕,所以我才有意一直板着脸的,看来要改改了。”

      “不是为了维护‘大师兄’的威严形象?那改吧。你别听他们鬼话连篇,他们八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不敢见你,才有这一说法吧?不信你你你看看我,我就就不害怕、不害怕啊,只是有点哆、哆嗦罢了。——别不笑啊,我开玩笑的。”

      李染枫闷声憋笑,待笑劲儿缓过,停了停才开口道:“我知道。不说笑了。你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其实你想走的话,昨日便可以离开的,不必专程向我辞行。”

      “彼时是走不了,此时自然可以了。”周小少爷短暂的意气风发道,“有钱傍身,心底不慌,本公子今时不同昨日了嘛!”却再次犹豫,再次欲言又止道,“不过,不告而别终归不好,所以……”

      “所以,你不止是为了辞行而来的,对吗?”

      周钰恒低头,想了想:“那个,我昨夜醉酒之后,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顿了顿,一双眼不知该往哪儿搁似的支吾着补充道,“都是些混言碎语,你们别信以为真——停!千万别去回想!我大约能猜到我酒后是什么德行。先不说这些了,你有没有见着我将什么不应该送人的东西,随手又送了出去?又或者,随便丢在哪里了?”

      “你指的是什么?”

      “我…不记得、记不清我是如何去描述它了。大概……用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提起的一个不怎么值钱的小玩意…吧?或许?你倒是先想一想再回答啊,什么都行,只要是我落下的。”

      “似乎并没有。”

      “没有?真的?”周钰恒顿时慌了神,“不在这儿还会在哪儿?那是我冒了多大的生命危险才侥幸夹带出来的——难道是扔珠子时顺手连它一并扔在哪了?不可能吧,明明香囊还在,没道理单独把它拿出来丢了啊。不行了,我还得再出去找找——”

      见周钰恒是真的六神无主到一刻也坐不住了,李染枫这才抬手阻住了匆忙要告辞的人:“你一大早上出去就是为了这件事?稍等。”他沉思道,“经你一番提醒,我好像真的隐约记起有这么一件东西……”

      “在你那里吗?太好了!谢谢谢谢,幸亏没丢。”

      李染枫在周钰恒万般庆幸和万分期待的眼神中,从行李包裹中抽出了一把竹木折扇——正是周钰恒口中“冲融活泼”的双鱼扇子,放在了周钰恒的面前:“你弄丢的是它吧?”

      周钰恒一愣,无意识脱口道:“我怎么可能连你送我的礼物都扔了?你弄错了,我的这把在这里。”他本能的低头摸向腰侧,精巧的扇套里装的是簇新的扇子,沉甸甸的手感一掂即可辨得清材质。

      ——很窘迫,险些抬不起头来。但也暗暗的放下心来。

      李染枫如同没看见般淡然的应道:“凑巧了,非但是你亲手扔的,而且还不偏不倚的正砸中了我的鼻梁。”

      “是我?不可能——你没躲?”

      “你认为我为什么不躲?”

      “呃,趁人之危?不回答是因为——对了?!哦,不愧是我,还真挺有两下子的。”灰溜溜伸出去抓扇子的手,缩回来,往袖袋里一塞,猛得抬起,敲得额头“梆”得一声脆响,“教你再喝,喝死你得了!——啊,丢死脸了,没脸活了!”眼睛藏在遮羞的五指间,窥视着对面人的脸色,“我还有其他鲁莽失礼的举动吗?不要紧,本公子可能、大概……还能承受得住,你可以,稍稍再透露一点点……”

      李染枫面无表情的摇头:“我不太愿意回忆起昨夜关于你的一系列失态的行为,只奉劝你下次准备饮酒前,最好能带上几名耳朵不大好用并且忠心无二的保镖,随时随地做出豁出性命护你周全的准备,这样,至少你在被打死前,能护得你千般珍重的脸还是囫囵的。”

      周钰恒一下子笑了:“没想到你这个护内的老古板一张嘴倒是挺恶毒的,是因为我又无故招惹染镇了吧?哎呀,我知错了,道歉还不成吗?”说着,伸出一根手指递到李染枫面前,笑嘻嘻的求饶道,“我让你打回来总可以了吧?——看,我已经给过你报仇的机会了,是你主动放弃的,别怨我。——好了,别拿乔了,你又没有真在生我的气,快把我的东西拿出来吧。幸好有你帮我收起来了,你真是个大好人啊,又救了我一命呢。”

      “谁会知道你竟是这样的一个无赖。”李染枫气馁的长长叹气,他没脾气的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袋推给周钰恒,“原本打算第一时间还给你,你偏不肯直接向我提起。放心吧,我已经专程叮嘱过师弟们,不准将这件东西的相关消息拿出去乱传。现在物归原主了,你检查一下吧。”

      周钰恒顾不得客套,迫不及待的拆开小纸袋:“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啊,你不知道它对我的意义,这是我参与周家家主争夺的入场券。”他亲见蠲髅丹完整如初,明显松了一口气,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个小破玩意是蠲髅丹。虽然它也叫这个名字,严格来讲,其实只不过是个半成品。当世这些医药圣手中,唯有家父可以藉此逆果溯因,分析它的药性药理,换作其他人,根本不足以发挥它的效用,拿了也是白拿。”

      “你的言外之意是,自一开始,周医圣便未能成就完成品?”

      “不是。从他捎回来的家书推断,已经完成了。不过我小阿叔没了以后,他的遗物中并没有此物——应该是被谁偷走了吧。倒是这些不知被哪个有心人派发出的半成品,反成了宝贝。哈、可笑,所以我才始终觉得世人可笑,这么些年一直为了传说中的虚幻影子尔虞我诈……咦?你知道‘它’是什么,还是我昨晚就已经说出来了?”

      “你昨夜已经提过它的名称了。”

      “那你还愿意将它还给我?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不需要以任何好处作交换的直接还给我了?”

      “嗯。”

      “你是不够了解它的价值,还是不、够聪明?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的觊觎它吗?为什么不偷藏起来待以后拿它交换一些你需要的东西?实话告诉你,我父亲明码标价愿意拿一座金山来回收这些半成品,必然是有他的用意的。”

      “我知道。也听说过它的所有传闻,但是,它毕竟不是我的。”

      “这么简单?”“是。”“你不怕总有一天会后悔?”

      “不会的。假使真有那么一天我需要它,我也会设法通过正当的途径获得它 ,而不是昧着良心占有友人之物,为己谋利。”

      “友人吗?”周钰恒露出了真正意义上发自心底的笑,“好。你请求与本公子成为朋友的邀约,我答应了。不过,本公子想来只交生死至交,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李染枫轻轻笑了,他点头应着:“正合我意。”

      周钰恒却心虚似的避开了李染枫善意的笑容,他又恢复成了刚进门时的状态,变得犹犹豫豫了起来:“你拿我当真朋友,我却故意有事瞒着你,是我对不住你。与你行事的光明磊落相比,我只能算个凡事以自己利益为先的真小人。你怕是不知道我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火烧屁股似的忙着去找这个半成品,我是害怕酒醉误提起些类似‘起死复生’的无聊传言,促使你们先一步的想要将它据为己有。我是卑鄙小人,你骂我吧,狠狠骂我一通出出气。”

      “为什么?”李染枫心底不祥的咯噔了一下,“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自觉心中有愧。”周钰恒将拆开的纸袋原样叠好,小心翼翼的又推了回来,“还是你拿着吧,虽然我不大相信神乎其神的还阳之说,不过总是一线希望不是吗?还有,你听我说,周家曾帮助过姽婳楼的房姑娘,姽婳楼你知道吧?以皮相生意为幌子的金钱与人命的交易场。房姑娘允诺会替我们周家解决掉一名仇敌,来报答欠下的人情。他们做事干净利落,从来不会出卖雇主,是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人。你也知道周家唯我一人嘴欠容易得罪人,但也不至于到那种需要杀人的程度,眼下我把这个机会转赠给你,好不好?”

      “这二者我都不需要。”李染枫将蠲髅丹原路推了回来,“药你收起来吧。你不是还需要靠它争取周家家主之位吗?不要再弄丢了。”

      他分明是捕捉到了某些不适的预感,却不敢深入思考,只装作沉着冷静的样子,礼貌的点头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来得及向师弟们交代,何况时候不早了,这些懒虫也该起了,我下去喊他们。”

      “再等会儿,我还有些单独对你说的临别赠言。这个,还是你拿去吧。其实我不太想当家主的,只不过见人人争抢,我从众罢了。我父教诲我,凡事重在参与,享受过程,接受结果,也不算白来人世走一遭……”

      周钰恒不似即将动身的样子,又东拉西扯着不许李染枫离开。被反问时只是不肯正面应对,反而一违常态的夹杂温良恭俭的谦让态度在其间,不能不令李染枫心中疑窦横生。

      李染枫终于沉不住气了,他面色深沉的站起身,推开门,正欲开口唤人。周钰恒一把拉住了他。

      背后的人低着头仍在天人交战:“你从我这里知道了,即便恨我,我也不过是个外人,你应该不会冲我发火,不要紧,我本来就挺招人烦的……”

      周钰恒在为难和纠结的状态下,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由我来告诉你会比较好。——你先过来,过来坐下。”

      没等李染枫坐稳,一声气息发颤的喊声,像丧钟的余颤,撞了进来:“大师兄。”

      上下牙齿磕磕碰碰,染楼像站不稳似的跌进了屋内,跌断了周钰恒的话,也跌得像再也爬不起来似的,浑身上下筛糠似的颤抖了起来:“从沙漠逃回来的人在传,不,是整个外面在传,不是,是跟在师长们身边的染宣跑回来报信说——掌门师伯仙逝了!染枫师兄,他们竟然造谣说我们的掌门是死在白元奉剑下的,这怎么可能?我不信,也不敢相信,这不可能是真的……”

      李染枫怔愣了足有一炷香之久。就在周钰恒忍不住要上前摇醒他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问染楼:“消息确切吗?来源呢?”问过之后,他又愣住了,转念马上自问自答道,“是染宣带回来的消息。我知道了。”

      望着拥堵在屋门外的哀伤的、义愤填膺的、泣不成声的、闷声抽泣的……一双双等待指示的眼睛,李染枫撑着桌子站起身,威严的下令道,“藏好你们的情绪,去把剩下的师兄弟们叫起来,整理好行装都到楼下大堂等我。快去!——染宣,你进来。不许扶他,教他自己走。剩下的人——关上门,都下去,快收拾。”

      染宣哭得整张脸都变形了,他靠周钰恒架住胳膊,拖上椅子,以及随时照应着,才好歹没吓得昏死过去。他一边抖啊抖,一边上气紧接下气的回答李染枫的问题:“……武林盟乔装成魔教的人截住了众人回中原的路,掌门师伯是为了保住众人的性命不得已以生命作交换换得了魔尊‘不追杀’的承诺,众人却道是靠武林盟的救援才得以平安撤回中原的。掌门师伯反而成了冲动无脑的恶人……我师父听到这个说法气得当场发飙,他扶着大师伯的棺椁要上昆仑山去为师伯讨公道,其他人都跟着一道去了……他们不是去要说法的,分明是让林盟主赔命啊……大师兄,你快想办法啊,也只有你能拦得住我师父他们了……”

      “我知道。”

      周钰恒前脚刚好生安抚的将染宣送出了门,后脚已对上了李染枫一张无悲无喜的脸:“你早知道了?你特意留下来找我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件事的?”

      “不早。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抱歉,我不会安慰人,也实在难以开口。请节哀。——你需要空间独处吗?”

      “不需要。”李染枫面无表情道,“你留下是打算帮我吗?正好,我身处其间恐怕难以冷静的应对正要面临的一切,你来帮我分析一下: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动身上昆仑,抢在柳师叔他们之前拦住他们。

      武林盟既然敢急不可耐的翻脸,恐怕早有计策应对我们青城的报复。应该说,他们正等着替我们戴上‘反叛者’的罪名,进一步鲸吞掉青城在蜀地的势力范围。柳师叔这样带人一闹,他们正好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虽然我能明白个中关窍,但凭我在门派的地位,很难平息得了师长们的怒火。尤其是柳师叔,他与师父情同手足,教他坐视师父清誉受损怕是比登天还难。我无法说服他,自然也阻不住其他人。”

      “你应该能拦下他们,他们也会听你的。特别是这些长辈们。”

      “为什么?”

      “我留下来正是打算送给你一个你能用得上的情报。你知道前任武林盟主出自青城,并且他也姓‘李’吧?听说他的小孙子尚在人世。

      如果我没猜错,你腹腿交界处应该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这不算什么秘密,参加过百日宴的宾客应该都有印象。

      这么一来,李掌门多年来一直隐瞒你存在的原因就可以解释得通了:他是害怕你会同你的家人一样,遭到入魔的前魔尊的杀害吧?将你藏起来,这应该算是他变相保护你的一种方法吧。”

      李染枫没有应声,也看不出任何肯定或否定的变化,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声音都是平稳而麻木的:“所以呢?”

      “暂且就当你是前盟主的小孙子吧。”周钰恒认真想了想,“林盟主的夫人是李前盟主的长女,那么林盟主就是你的姑丈了。如果你现在公开你的身份昆仑去认亲,难道不是一个保下青城的好办法吗?”

      “林盟主需要的是一个易于掌控的青城,难道你认为我能胜任这个傀儡的角色?”

      “相比青城的传承延续,一时的忍辱负重对你而言,并不太难吧?当一回背叛师门的小人又能怎样?”

      “我明白该如何做了。我即刻动身——”

      “不急。你情绪不太对。像你这样压抑着去应付长辈们,恐怕很难平衡好各方面的关系吧。——我明白你要说什么,再着急也不差这一小会儿。”

      周钰恒递上洁白肃净的手帕:“擦擦吧。”他捻开纸扇遮住眼,体贴的背转过身,“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对我维持师兄的威严,也没人会嘲笑你。偶尔也试着摘下面具透口气,不好吗?——有我陪着你。”

      李染枫刚开始只是愣神,他抹了一下湿漉漉的脸颊,像傻了似的,盯着湿润的指尖发呆,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悄无声息的、静默的流着眼泪。

      许久以后,才终于跟压抑到极点似的无声哽咽着,极轻极轻的呜咽出了长长的悲泣:“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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