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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一百零八章 酬幼年之不足(三) ...


  •   三只燃焰的火把,轮番自上空旋落。

      下方抛接火把的壮汉,稳了稳心神,冲侧首的帮手姑娘点点头,示意可抛进更多的火把来。

      四只、五只、六只……随着添进的火把越来越多,再经由壮汉有技巧的双手颠倒,共计九只的火把,仿若春风抚荡下的蒲公英的蓬絮,在杂要班表演场的上空,炸裂,收拢,风风火火,火屑乱溅。

      锣鼓声,喧哗声,众人的围观叫好声,引得左右的游客全都翘首踮足,顺着火光围了上来。

      壮汉见引来的围观者已足够多,已经将路段围了个水泄不通时,方才拿出看家本事,卖力变换了数十种的花样。

      一波又一波的声浪拍打过后,台下有人耐不住性子,零星散去。

      倏地,一只火把脱手,风火轮般,半空嗡鸣,滞空不下。

      帮手姑娘率先急了,手压壮汉双肩,身轻若飞燕,灵巧着双足扬后,觑准火轮圆心,倒挂金钩,轻轻巧巧向下,勾中了火把。

      不想火把受力,直如天外坠石般,加着速,冲着壮汉的发顶而来。

      ——事故!

      “快跑啊!”围观观众惊吼着提醒壮汉。

      壮汉左右手仍各轮旋着四只火把,肩头等待着托稳正下落的帮手姑娘。在众人的嘶吼加比划中,他仍同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更听不清台下的声音般,茫茫然地抬起了头。

      迎面正对准下坠的火焰!

      ——演砸了!要出人命了!

      有人失声,有人捂眼,有人不由自主后退。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却见壮汉陡然清醒了似的,猛然,张大了口。

      他仰脖,直面来势汹汹的坠焰,一口吞下。

      整齐划一的倒叹气声,“他这是不要命拉!”不安的骚动愈加地蔓延开来。

      此时,帮手姑娘这才不紧不慢地从壮汉肩头翻身落地。她飒利地转身,伸手,从壮汉口中拔出了火把。

      “腾——”火焰尤燃,见风蹿高。

      壮汉瞄中焰火,“噗——”,焰苗随之拉长丈余,冲天而上,若火舌舐空。

      围观群众在这一时刻才后知后觉地放下跟着高悬起的心。他们经由一吓,再自紧张情绪中脱离,倍增安心与欢喜,竟忍不住宣泄不安似的鼓巴掌叫起好来。

      周钰恒也适时松开按向陈欺霜的手:“小霜,你知我绝非有意阻挡你救人,实乃……”

      “我知道,呃,那个,事先排演好的桥段。”

      陈欺霜迫不及待打断周钰恒的解释。他莫名有些脸红臊热,“就是,无意识的,那个手就已经动了……”无声息地将握在掌心间的石子攥碎,向腿后一蹭,他摸着面具的鼻尖难为情地问道,“只不过,你是怎么提前预知我接下来想做什么的?”

      “我想,应该源于心灵上的默契程度吧……唔,谢谢。我不渴,暂时不想喝。”

      “不能,”苇管的吸杆硬生生塞了过来,“你渴了。说话说累了。快喝吧。”

      “我不喝。哈哈,这叫什么呢,这算是在封我的口吗?怎么,只许你大段大段的说些真挚而又感人肺腑的情话,就不容我……唔!”

      “情话?!闭嘴吧,我没有!”恶狠狠地瞪视,“你的手呢?”

      “我腾不出手来啊,”周钰恒弯起眉眼来笑,“你看,我的左手不是要扶着我的面具吗?至于我的右手……哦,有了。”

      他弯腰抱起地上的鸠车:“我的右手不是需要帮你夹着你的这只‘小鸭子’吗?我很忙的。劳驾,再多喂我一口嘛。”

      “周持之,我没有瞎。”

      “可是,你喂都喂了,何妨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我还想尝尝看,你的那杯桂花芋乳和我的茅根竹蔗水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啊——小霜,我等着呢,啊——啊——”

      “你不是不渴吗?”

      “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渴了。”

      “……”

      “……你不喂我是吧?哦,好吧,不开心。我知道了,知道了,你等我腾出手来把面具摘下来总可以了吧?它总添乱,一直往下掉……”

      “你别动!遮好了。”

      陈欺霜行先于思,已按住了“娃娃脸”。他警觉地扫视一周。

      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一回头,正撞上周钰恒似笑非笑的眼,于是慌忙找借口:“哦,那个,我是想说,约定就是约定。咱们在戴上面具时讲好的……”

      周钰恒不置可否,长长地“哦”了一声,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陈欺霜咬着后槽牙,含糊道:“而且,我认为戴着面具会比较安全吧?那个,我担心你的安危。”

      “是忍辱负重吗?我看你咬牙切齿的……”

      “不能。呃,就那个——心甘情愿。”

      “哦——心甘情愿啊——可是,我看不太像呀。”

      陈欺霜随着周钰恒充满玩味意味的视线所指,心不甘情不愿的主动提议道:“行,我懂了,你戴着面具不方便喝水的话,我来喂你好了。”

      周钰恒稍一思索,马上见好就收,他就着陈欺霜的手,心满意足地连喝了好几大口:“嗯,好喝。你这杯也挺好喝的。芋乳的醇厚,包容了桂花的稠艳。”

      “你喝了不止一口吧?”陈欺霜提起竹节筒杯,用力在耳侧晃,脸色一变,“竟然喝掉我这么多?你不是也有吗?”

      “谁教从别人口中抢来的,总是分外香甜呢?”

      “你的那个本性,呃,你竟然是这种性格的人吗?你抢我的吃的?啧,可恶。我被骗惨了。”

      “岂止。哈哈。莫气,来,你看,我的可以换给你。拿稳了,再喂我最后一口。”

      陈欺霜再次提起竹杯放在耳边摇晃,震惊到无以复加:“所以,我是你搁空杯的那个杯托吗?”

      “不能,杯托它不会喂水……哎别敲头,会变笨……哎——哟!”

      两人嘻哈笑闹间,已等到刚刚台上那位扎着蓝底白碎花头巾的帮手姑狼,环场一周,绕至身前来了。

      周钰恒刚来得又褪下腕间的八宝水晶念珠,早见陈欺霜再次挡在了自己的前面。

      陈欺霜拿出难备好的二两碎银,裹进周钰恒专门为他订制的丝帕中,轻轻放在了帮手姑娘平端的锣面上。

      打把式卖艺行当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人多聚财,生财之道便在于围观者间你捧我追、你攀我比的热闹。尤其当赏钱落下时,漫天散铜雨,拿易响的铜锣有技巧地接稳,赏得越多,锣音越有分量,兼之接赏的美娇娘们笑靥如花地唱个肥喏,说几句恭维词,极力捧足了赏客们的炫耀和虚荣心理,自然双方满意,财源滚滚。

      而今,财未露、锣未响,客人却拉住身边的人,低调的离开,且特意在银子上覆了层遮盖,显然是不需要那份额外的“客气”。

      姑娘手捏丝帕一角,望着一直留待最后,只为亲手将赏银放上铜锣的背影,除了感受到了一份被尊重以外,还额外感受到了一层关心和体贴。

      她忍不住出声道:“哎,你等等。”

      陈欺霜回转,看一眼左右,稍露讶意:“你在喊我吗?”

      “对啊。”姑娘笑露两排编贝,“今天你不帮忙接火把了吗?”

      陈欺霜受到打趣,手摸面具,“你认出我来了啊。”一下红潮漫上耳根,“哦,不能了。你们今日表演得很好……呃,那个,我没有说你们以前表演得不好的意思。”

      姑娘扑哧一笑:“我知道啊。不说这个了,长话短说,手拿来,喏,还你的帕子。”

      陈欺霜本想摆摆手“不用了”,听到身侧归还完竹杯折返回来的周钰恒看好戏似地慢悠悠催促道,“还你你就接过来啊。”陈欺霜虽然不明就里,想了想,仍有些心虚地伸出手去:“呃好,给我吧。”

      姑娘将手帕按向陈欺霜掌心,轻轻道:“我们下一场表演结束后,会有一小会儿的休息时间。”她隔着手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陈欺霜的手,满怀期待地问,“我等你,你能来吗?”

      手帕底突起了一小块,是带有手指余温的、厚实紧密的小纸条——不知在手里捏过多久。

      陈欺霜面色一下凝重了起来,他一边谨慎地搓捻检查“纸方块”,确认过无害,一边暗自以眼神向周钰恒求助:“她等我做什么?仇家吗?认出你我来了?动手吗?”

      他不懂,周钰恒自然是懂的。

      扇面自然地盖下纸条,既无奈,又庆幸,周钰恒好脾气地回以微笑:“你别忙着答应。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月泉了。否则啊,非但家里的姐姐妹妹们会不高兴,就连‘潇湘馆’的兄长们在听到消息后也会不开心呢。”

      “什么意思?你怎么突然提起他们——你待会儿跟他们有约吗?”

      “哎呀,你呀,说你什么好呢?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周钰恒过于哀怨地悠悠长叹,在陈欺霜如遭雷殛的张口无言中,又道,“你不是早允诺过,今晚只我一人吗?”

      扇面翻转,呈字条递还到姑娘面前:“这位大姐,你也听见了,休怪我多此一问:倘若只我一人呢,我们当然极乐意邀你一起。但他啊,玩法新奇,花样繁多,非七轮八轮不能尽兴,今夜显然又……唉,这你也能答应……”

      “下流胚子!”帮手姑娘劈手夺过纸条,扯了个粉碎,恶狠狠地眼剜陈欺霜,“你竟然就是月泉的那个Y贼!我竟然瞎了眼会看上你!当我舌头烂了!”

      “……吗?哦,她跑了。“周钰恒转了回来,“好个脾气火爆的姑娘。不愿一起打牌就直说好了。”他朝陈欺霜不解地眨了眨眼,“不过,我怎么就是个Y贼了?”

      陈欺霜后知后觉:“你故意的?故意让她误会我是你了?”

      周钰恒无辜地摇头:“哪有,伦家……”

      “你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哦,好。我没这样说过吧,你这样想我,还是怪有趣的。”

      “我这样想?这是我想的?”

      “对啊,是你。你还在看什么?人都走了,咱俩也该……”

      “不是,那个,你看——”

      帮手姑狼极其委屈地跑回台侧,她告状似的站在刚才扔火把的壮汉的一旁讲经过,讲到中途,气鼓鼓地朝陈欺霜所在方向一指,唇齿间依稀能辩出“月泉“两个字来。

      壮汉惊讶地跟着重复了一遍,立马紧张地东张西望,一下压下了姑娘的手,示意姑娘别声张。

      两人小声嘀咕过几句,随即起了争执。壮汉执意握着姑娘的手腕向前拖,姑娘抵死不从向后退。撕扯扭打中,姑娘终是力量不敌,生拉硬扯着被壮汉拖了过来……

      陈欺霜皱眉,正要上前帮姑娘解围。

      周钰恒先他一步抬扇拦住了他:“不用担心。放他们到近前来,再说话。我应该可以安抚他们。心平气和的。”

      说话间手已摸向了面具,准备推至额侧。

      陈欺霜再次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周钰恒的“娃娃脸”。

      他看他,眼神似笑非笑;他忙回避眼神的接触。

      “你打算说什么?“陈欺霜抢着问周钰恒,“我的意思是,那个,你怎么安抚他们?”

      周钰恒一边笑,一边将手从面具上缓缓撤离:“瞧他们争执的原因,非为名,即为利。毕竟我极少光顾这条街嘛。”他习以为常道,“自然他们想要什么我给什么就是了。”

      “哦。”陈欺霜暗松气,也撒开按压面具的手,不自然地贴在腿侧舒展,“你不会觉得烦吗?”

      “怎么会呢?”周钰恒照常笑着。

      在明澈视线的层层剥落下,伪饰出的笑容终是挂不住了。

      周钰恒平静的表面下不平静道:“嗯,很烦,烦透了。以往倒也罢了,难得这几日你能陪我……恨不能直接给他们一拳。”

      “你还记得我教过你的提气方法吧?”

      “提气方法?你说的应该是轻功口诀吧……”

      “嗯。都一样。周持之,我打算对不起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陈欺霜虚指一弹,隔空前方,把已经来到面前还没来得及张开口的壮汉一弹弹回了台上。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闹哄哄的街道一刹如死般沉寂。

      陈欺霜猛抓紧周钰恒的手:“跟紧我,还有——抱紧我的‘小鸭子’。”

      两人钻进了隔壁抖空竹的人堆,经过了唱坠子的后场,绕过了走钢线的外缘,直至将人群蜂拥的相扑高台也远远地落在了身后,一直挤到乔影戏的影窗前才止住步。

      周钰恒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爽快,好久没像今天,直来直去的,宣泄心中不满了,呼,舒坦。”

      “弹他一下你就开心了?”

      “嗯,开心极了。过瘾。只不过,我们跑什么啊?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两个连住的地方都告诉对方了。”

      “哦,我知道啊。”

      “你知道?”

      “而且我也知道,如果是那个…那一位知道我们欺负普通人的话,回去等着挨揍吧。幸好——”

      “幸好?”

      “幸好,‘我’是‘你’嘛。周持之,我动手前已经道过歉了。”

      三跳板击节,挑签艺人操纵着雕工细腻的七分脸皮影,配合前首名角的唱腔,无奈地摊手:“乱世多财是祸胎,美人绝色原妖物。我苦也。一只碗,一只篮,四海为家讨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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