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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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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又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白光耀过小楼,将那人的脸照了个透亮。
那是一张肉红的面孔,经络血脉横陈,像刚被人扒去了面皮。然而仔细瞧去,才能发觉在血脉之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皮,约莫是这般薄弱的皮抵挡不住外界的侵袭,脸颊额头各处皆有伤口,结着硬痂。
这岂是人面,雷闪打过,状似妖魔。
赫连徽墨过去扶住他,轻声道,“舅舅,变天了也不多加件衣裳?寒气入侵怎么调理得好身子?”那人又咳了几声,勉强说道,“你倒不怪我多事,给白倏羽下了药?”
“舅舅您自然是有考量的,徽墨怎么会怪您。只是——白耀阳恐怕不能容忍。”赫连徽墨面色沉静,不经意瞥了伏在案上的白倏羽一眼。那人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话音带着点儿冷意,“这也是不得已的,白耀阳和他们家旁人不同,心思可没有你想的那般纯正,他面上是答应助咱们,谁知道私心里又有什么打算?扣下他的独子,他总要忌惮几分。”
赫连徽墨微微笑着,不作声。那人又缓缓说道,“况且——你不觉得你和他走得太近,反而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此话一出,赫连徽墨手一颤,“舅舅——”
“不必解释。本来我可以不在这个场合扣下他,但是为了绝他对你的情谊,唯有如此才是上策。”那人本是咳嗽气滞,说到这里语气竟凌厉了起来,一双眼分明地望着赫连徽墨,那本是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只在这脱了皮的脸上,反现出狰狞来。
赫连徽墨低了头,心里绷得极紧。然而下一刻,他的手却被舅舅捧了起来,舅舅这时又温柔地替他拣去嵌在皮肉中的晶石,恐怖至极的面孔看得出明明白白的深情厚意。
尚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舅舅,虽然他带着轻纱斗笠,还是在风拂起的时候看到了那张面孔。那时候他的脸还是新伤,细薄的皮还没有长全,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不懂事的他当时就吓哭了,之后很长时间他再也没有见过舅舅,到少年时,舅舅才慢慢肯见他,也总是远远的。
可是,舅舅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好。母后说过,这个世上,唯有舅舅不会背叛和伤害他们。
“舅舅,徽墨明白,是徽墨太过意气用事。”
“眼下,纵烈,白家,楼梓歌的势力都在咱们的棋盘上,想必赫连帛仁料不到你为他清除盘根错节的朝堂障碍才是真正合了咱们的意。”
赫连徽墨慢慢绽开了一个笑,觉出背心有汗意,手心却冰冷,便轻声说道,“舅舅,白倏羽性情刚烈,强扣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不用担心。你啊,就是牵挂太多,舅舅只希望你之后能将这些宫里宫外不相干的人和事都忘记。举事待发,这正是关键时刻。”
话里暗指哪些赫连徽墨怎会不明白,一阵风雨卷着熊熊焰气扑到人身上,几乎烧烫了半张脸,气息也不稳起来。“舅舅的意思徽墨明白——火光太强了,徽墨先退下了。”
看着赫连徽墨不稳的步态,那张形如鬼魅的脸现出一丝不忍,他还是这般怕火,还是这般怕夏日雨夜,当年那场火,真正是烧毁了他的一切。
“轰——”沉闷的雨雷埋在云层下,一道闪电劈开了宫城深处的一株朽木,巨大干枯的枝干轰然倒地,惊起了旁边废殿中的乌鸦,黑色的鸟呱呱怪叫着冲出殿宇,暴雨惊闪闷雷中的鸟群四处扑闪,看来诡异十分。
几头鸟无处可飞,直往殿宇的匾额上钻,匾额有年头了,早先就朽透了,鸟群一扑,“蓬”一声掉在了地上,裂成了几块。原本蒙尘的几个大字在暴雨洗刷下渐渐现出了本来面目,鎏金的字迹金印仍在,只是褪色不少,露出铜色,却也依然看得清清楚楚——天宝宫。
赫连徽墨慢慢走到匾额前,望着那几个大字,苍白的脸上雨水不断往下冲,眼睛却红了。他蹲下身,伸手抚摩锈迹斑斑的字迹,在匾额上,还有焚烧过的痕迹,再抬头望整个大殿,四处都是焦黑,残断的柱子坍塌在大殿前,似乎到了今日还能闻到火焰卷过木料的气味。
“三皇兄——救我!救救我!”
“三皇兄!求你救救我!”
“好大的火——”
“我好害怕——”
“三皇兄——”
“求你了——”
当年那个孩子声嘶力竭的绝望哭喊,仿佛还在这个大殿中盘桓,可是——没人听得到。
他笑了起来,冰冷的笑意在唇边慢慢浮起。
“轰——”一个惊雷又起,鸟群再次四处扑棱,赫连徽墨猛然回头,电闪雷鸣中,一个女孩子披散着长发赤着脚跑来,身上水红的宫装贴在皮肉上,让她的步履跌跌撞撞。
“徽墨——”到了近前,她的脚步却缓了,想靠近又不敢再继续靠近,只站在殿门前任暴雨浇淋下来。
赫连徽墨没有多想,赶忙上前拉她到大殿檐下,鄙陋的屋檐堪堪挡去一些风雨,仍有不少雨随大风打到两人身上,他移了步子背对着风雨,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擦去她脸上的雨水,“暮莲,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她苦苦一笑,说道,“我去过安宁阁,她们说你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找到你,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
话音哽咽,他低头看她一双脚,脚上伤痕累累,血水随着雨水不断冲刷出来,想来脚底割得厉害,他心里一疼,手抬起想要拥住她,却在半途中止住了,只得闷声问道,“怎么连鞋都不穿?”
她只盯着他,泪水涌了出来,“我忘了——原本我已经认命了,也想按照皇上说的那样,做我的公主,去和亲也好,留守宫中老死也好,什么都可以,但是我前一刻这么想着,下一刻却全然推翻了这念头。只要想到你,就仿佛有把尖刀剐过心口——”
“那是血淋淋的痛,痛到无法呼吸——你也一定很痛,对不对?”她望向他的脸凄楚非常,他忆及第一次见她,她纯真而快乐,仿佛是此间精灵,不过数月,她却要承受这么多的痛苦折磨,明明不想这般,却偏偏伤了她。
“暮莲——”
他唤着她,唤出了名字却又久久接不下话,若说她还是当日小医女,只凭着心中所念,并非全然不能与她结缘,然而此时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皇妹,纵然爱她,纵然想和她平静度日,终归敌不过现今种种。
“暮莲——你快回宫休息吧,风大雨大的,脚又伤了,毁了身子可怎么是好?”他面色平静,每一个字都从容从口中吐出,仿佛真的只是兄长对淘气的妹妹耐心规劝。
屋檐有缝隙漏下雨来,一滴滴落在暮莲颈后额前,雨水冰冷,身子更冷,她的泪水不断淌下来,混在冷雨中。赫连徽墨伸手去替她抹泪,她脸偏了偏,往后退了两步,偏过的脸在屋檐的暗影里,晦暗不明。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们当然是在一起的,我是你的皇兄啊。”赫连徽墨听到这些字从自己口中传出,却仿佛这每一个字都不是他所说,他只看得到暮莲在这些字句下微微颤抖的手。深纳一口气,他紧紧握着拳,竭力不让自己伸手去拥住她,只因为一旦守不住这份坚定,两人皆会堕入万劫不复。
“轰隆——”惊雷在云层中不断翻滚,刺目的闪电一道又一道劈开夜空,打在天宝宫荒废的小径上,照亮了相对无言的两人。
她的泪水止不住,唇拼命咬着。
他满面雨水,眼眸死寂。
“皇兄!”再一道闪打过去,暮莲的唇松开了,微微颤着,却清楚明白地唤道,“十一皇兄,暮莲告退。”
她跌跌撞撞而来,踉踉跄跄而走,雨中那个小小的身影让人心疼得无以复加,赫连徽墨往门外奔去,然而到了庭院中却止步不前了,再走几步,又停了。
雨更大了,每一滴都重重打在他的身上脸上眼中,他看着那愈跑愈远的身影,眼中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