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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来作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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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小杂役还没一杆枪高,过大的衣袍跟缠东西似的堪堪裹在身上,但凡走起路来,那不合脚的鞋必然要踢踏出一路震天的响,哪怕隔着一条廊子也能听个分毫不差。
楼酌喜静,这闹人响动一起他便要皱眉。苑休偏逮着这当口儿嘲弄他,每每地故意瞅着他笑道:“大人,您听听,可不是小冤家来了?”
冤家冤家,楼酌心道,分明是你日日烦扰着我,这会子倒有脸说别个儿是我的冤家。
他大可寻好一箩筐的话加以反驳,抑或干脆怒斥苑休令其闭嘴。但他没有这么做,甚至连那堆起山高的说辞都一同闷在心里,似乎要积上一些时日以便酿出醇酒来。楼酌只是沉默着,一面在床上整理衣衫,一面把苑休勾在脖颈上的手重新拍开去。
楼酌这住处访客极少,摆设从简,又不爱熏香,整一个冷清似主人心肠。苑休的手又不热乎,冷冰冰地贴上人皮肉,确乎是不大舒服。可这又怪不得苑休,他早已是个死人。这世上还有甚么冷胜冰的玩意儿,敢与死人的手赛个高低上下?
死了的苑休倒比活着时更好性儿,叫楼酌打疼了手,也不动气,反倒又贴将前去,打怀里摸出一柄同样冷冰冰的象牙梳子,耐耐心心地替楼酌束起发来。
幸好楼酌后脑勺儿不长眼睛,万一他亲眼见了这梳子惨不忍睹的脏兮兮景况,说甚么也不会让苑休替他梳头。好端端一柄牙梳,到了苑休手里,凭空便整个儿地染上了血污。不知怎的,淋漓鲜血既沾不上苑休惨白的指头,亦不在楼酌的头发丝上染个一星半点儿,将滴不滴的模样,更是分外可怖。
楼酌不知道,自然不置可否。苑休这知道的,却觉得再合适不过。
苑休是个厉鬼,厉鬼当然得有厉鬼的本钱。神怪传奇里那些厉鬼要么青面獠牙,眼珠子落在唇边;要么牛头马面,鹅颈子长出五寸。与之相较,他苑休只不过怀揣一柄染血牙梳,已算对得起天地良心。
毕竟苑先生活着时为人厚道,当了死鬼亦不改平生良善。吓着楼酌没甚么,若是惊飞了花间蝶蜂枝头栖鸟,可叫他如何是好?
楼酌好歹自诩过身正不怕影子斜,却对这份慈悲嗤之以鼻,好似每回苑休要行甚么好事,他必要冷冷撂下一句:“惺惺作态。”
苑休一点儿也不恼。非但不恼,反而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喜悦。他死去已有好些时日,楼酌却依旧对他了解非常。活人寻见个知己尚且难得,更何况他这一咽气多时的死人?
苑休不是好人。坏人行好事,多半是为惺惺作态。
除去多了柄不愿离身也不能离身的血浸浸的梳子,苑休觉得自个儿压根与生前没甚么两样。他活着的时候喜欢楼酌,死了之后更是喜欢。毕竟活着还得忍耐聚少离多,死了反倒能朝夕相对。偶然间相视一眼都可当做频传秋波,怨不得他日久生情,成日价对着楼道长细细品鉴,横看竖看,越看越欣赏,越看越喜欢。
楼酌自然也喜欢他。否则在一人一鬼初见的那日,楼酌大可一剑令这误打误撞返了阳间的厉鬼灰飞烟灭。
楼酌待苑休着实算不错,不仅容忍他在房中游走带出阴气森森,甚至还默许苑休与他同床共枕。
苑休起初碰不着楼酌,飘飘忽忽跟了他几日,竟从原本垂死的气息奄奄模样变得容光焕发,更连鬼魂都渐渐有了实形。于是他过得愈发滋润,吃楼酌碗里的饭菜,睡楼酌暖热的被窝。哪怕觉不出饭菜的口感与滋味儿,只是咽下满嘴热气;夜间欲与楼酌搂抱温存,只肯让他碰个指尖。纵使有诸多不遂意,苑休也觉得心满意足。
苑休支使楼酌做甚么,楼酌也破天荒地计听言从。苑休要琴,他便托人出去四处寻买,好容易才得了把称心如意的,又任凭苑休把琴扔在床底积灰。数百两银子好似打了个水漂,他也不理会。直到苑休笑吟吟地说起铁针是如何挨个儿掀翻了他的指甲盖,木夹又是如何咔吧咔吧作响,每响一声就令他一根指骨尽碎,最后摇摇头感慨一句“莫说活着,这眼睁着一日,便一日弹不得琴了”,才让楼酌微微变了变脸色。
楼酌问;“你究竟想做甚么?”
人死后执念不消,魂魄或因此不散。楼酌约摸这么想,把苑休的愿望一一实现,叫他心满意足的时候,也许他就会像来时忽然现身那样,在某天的深夜里倏忽而散。
苑休的回答随心情而定,每每都不尽相同。他有时说“我想睡个回笼觉”,有时又说“我想再吃一回地道的小笼包”。最近的一次是在清晨,楼酌难得多睡一会儿,苑休趁他还迷迷糊糊不愿睁眼,故意用发尾巴撩他的鼻尖。楼酌照例问他究竟想做甚么,语气里没有丝毫不耐。苑休忍着笑,用小孩儿做坏事得了逞的得意口吻,极尽温柔地告诉楼酌道;
“我怕你不死,特地回来看看,看你还有几年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