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念京

1、01

　　阿婆盛了一碗骨头汤放在我面前。
　　白色的碗盛着雪白的汤汁，骨肉丝丝分离，还有蒸蒸热气。她说，“小志啊，你送来的书我看了，婆婆谢谢你。”
　　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不过是我早已看得滚瓜烂熟的百科全书，我见她时常分神，精神恍惚，才找出来送与她，让她打发一下时间。
　　阿婆，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她七十岁了，身子依然硬朗，头发花白可是万分浓密，长度及腰。她习惯编一根粗大的麻花辫，盘在脑后。
　　她一贯精神俱佳，只是最近变得没了气力，他的丈夫，几个星期前死了。
　　我一口气喝完热腾腾的骨头汤，就听见奶奶站在门口，言语愤怒地喊我。
　　“小志！你又在这里喝汤不给钱！还不快回家！”
　　我只能抱头鼠窜，灰溜溜的跑回去。
　　我不喜欢奶奶，她像父亲一样刻薄。一年前父亲抛弃我和母亲，从世上消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销声匿迹，全无音信。没过多久，母亲有了新欢，我便成了多余的拖油瓶，像一块抹布，被无情的扔给奶奶。
　　“别伤心，没事就来我们这儿喝汤！”
　　那是我第一次见阿婆，因为父母的关系，我忍不住在他们面前哭到决堤。那个时候她丈夫还没死，他们给我了许多安慰。他们很恩爱，我不太知道什么是爱，但我想，我父母之间的关系必定不是。像阿婆他们那样的相处，我从未见过。
　　阿婆和她的丈夫从不吵架，在丈夫面前，她是从未长大的女孩，热闹天真。
　　他们开了一家店，专卖骨头汤。味道特别，远近闻名。
　　从那以后我一直喜欢去他们家，他们能让我自由呼吸。
　　只是好景不长，阿婆的丈夫突然生了病，好好的人眨眼间就没了。丈夫死了，阿婆也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她还卖骨头汤，只是你总能看到她，独自一个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碗汤，眼神望着远方。在她头顶，骨头汤的招牌都那么孤独。
　　为了逗她开心，我用尽浑身解数。
　　“阿婆，我早上见到一只狗跟一只猫打架，你猜怎么着，那只狗竟然被猫抓破了脸，吓得落荒而逃——”
　　“出门的时候撞树上了，鼻子上还有伤呢，你说丢不丢人——”
　　“阿四结婚了！就是那个长的特别丑，在家排行老四的阿四！哈哈！你不知道，她出门的时候因为太激动，摔了个狗吃屎！”
　　我很失败，并不会说笑话，只是把生活里的琐事一一告诉她。她每次都笑，我知道，她只是不愿让我失望。
　　阿婆的心已经跟着丈夫走了，我很难过，阿婆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她也走了，我便是孤家寡人了。
　　那天，我找出一本百科全书，是我很喜欢的书，从前母亲和父亲吵架，我就会待在房间里看书。百科全书给我描绘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让我成功度过了那段灰暗的日子。
　　我把书送给阿婆，希望她也能走出悲伤。
　　阿婆果然开始变了，她脸上逐渐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有一段时间，一入夜她就关门，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解释，只说要早点休息。然后第二天再早早开门，继续卖骨头汤。
　　那段时间之后，不只是我，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阿婆重新有了灵魂，她还是整日捧着一碗汤喝，不过这次的汤是她特意为自己熬的，别人都喝不得。
　　我问她，“阿婆，这是什么汤？”
　　她眨眨眼，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神秘莫测。俯下身靠在我的耳边悄悄说：“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不明所以。
　　“其实——这是用老头子的骨头熬的汤。”
　　什么！我愕然，说不出话了。
　　“我看书上说，雌性的螳螂会把雄性螳螂吃掉，这样它们就能繁衍后代，永远在一起。我喝了用老头子骨头熬的汤，我们一定也能永远在一起。”
　　我明白了。这就是她早早关门的原因。
　　我想象着阿婆走在漆黑的夜里，寒风吹着，瘦小的身体颤颤巍巍，独自挖开她丈夫的坟墓，然后分尸剔骨。她的双手沾满泥土和肉末，脸上却是满足与安宁。
　　她可以和丈夫永远在一起了，大概这就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