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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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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叠考勤表放在陈秋池和苏鹤的面前。
市设计院三年前还有六百多人,疫情期间形势急转直下,目前在岗员工只剩100余人。一面A4纸上能排20人,一个月份的考勤表大概只有四五面。每人占据一行,清楚地记录了当月的出勤时间、请假类型、请假时长、迟到次数、调休时间等信息,每人核实后亲笔签字。
不愧是设计院的考勤表,大部分设计师的签名都极具艺术特色,要么龙飞凤舞,有筋有骨,要么直接划一道略有起伏的线条,艺术得难以辨认。几个犹如小学生字体的签名多是非设计部门的员工所写。
翻到七月份之前的考勤,李重的签名在一众签名中圆滚滚得像闯入这个世界的异类,一眼就能识别。
“郑部长,这些签名确保都是本人签字吗?”陈秋池抬眼看向行政管理部部长郑春雨。
郑部长的表情十分微妙。今年设计院是遭了什么霉运吗?警察三番四次登门调查,前几天好不容易洗脱压榨员工的罪名,现在警察又杀了个回马枪,大清早让她翻出近一年的考勤表。
“当然都是本人签名的。考勤和工资息息相关,如实记录考勤是我们行政管理部的重要工作之一。”
“哦。”陈秋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翻了翻,“能否请这三位同事过来写几个字?”
她的手指依次点了三个男性员工。
郑春雨皱着眉,“陈警官您这是做什么?我们设计院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再这样折腾一遍,我们今年的产值目标就完成不了。您也知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好,一个项目不知道多少人在抢,大家都很忙很忙……”
陈秋池今天好像很有耐心,并未打断她的抱怨。
郑春雨输出半天,面前这位气质冷清的女警官不为所动,搞得能言善辩的她也说不下去了。
于是这三人被一一请来小会议室。
第一位男同事和李重同期来的设计院,他刚进来就一脸不悦地摆手,“我跟李重可一点也不熟。警察小姐,你把我叫进来谈话已经对我造成非常大的困扰。同事们怎么看我?我老婆要是知道我被问话,我连家都回不去。我承认我是个粑耳朵,妻管严,我绝对不可能在外面乱搞的。”
郑春雨咳咳两声,“王工,你能不能先听听陈警官讲讲她需要你做什么?”
陈秋池拿出一张纸,“麻烦你把这五个字写下来。”
粑耳朵王工定神一看,不解地问:“这是啥?小可爱?谁是小可爱?谁的小可爱?跟我什么关系?”
郑春雨真想把他的嘴巴捂住,“让你写你就赶紧写。写完回去干活。”
王工莫名其妙,只能大笔一挥写下这五个字,还不忘点评一句,“真肉麻!连我这个粑耳朵都说不出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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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男同事姓林,关系户,是经常给李重打下手的助理设计师。这人一进来两只眼睛就在陈秋池和苏鹤身上滴溜溜转,只差脸上贴一句话:我竟然身处吃瓜风暴圈!
待他看到要写的五个字,眼里的八卦之火更是熊熊燃烧,平时工作中极少用到的脑子此刻疯狂运转,怕是已经编排出好多条“香艳猜想”,只等警察问他一句:“你知道些什么?”
只可惜陈秋池并没给他这个台阶,看他写完只说了声谢谢便请他出去。
第三位迟迟不见人影。郑春雨解释说这位规划设计一所所长今天上午去业主公司开会,正在回来的路上。
陈秋池点点头,安静地坐在小会议室里等。百叶窗外,总有人走来走去,投过来好奇探寻的目光。
郑春雨迟疑地说:“我们这位程所与李重压根就不是一个部门的。李重是二所的设计副总监,他是一所的所长。我们这里开展工作向来都是以所为单位,团队作战,年终分红也是以所为单位……程所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在我们设计院已经干了十来年了,业内口碑向来非常好,怎么可能和李重……”
陈秋池看向她,“郑部长,在水落石出前,一切无端猜测都是对李重的二次伤害,也是对这位程所的伤害。”
郑春雨尴尬地笑了笑,“这鬼天气又闷又热,看来又要下雨了。您热吗?我把空调再调低点?”
陈秋池下意识地捏住右手袖口,摇了摇头,“谢谢,不用。”
苏鹤瞥了一眼陈秋池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腕,越发觉得这破天气闷热得难受。
一个小时后,程肃终于出现在小会议室门口。
这人四十来岁,头发意外地非常浓密,还是个自来卷。许是很久未剪过,头发卷了好几圈,呈螺旋状,从后面看竟有些像佛陀的发型。
他很高。一看就是常年走现场下工地的类型,皮肤黑黢黢的。额头很宽,留了短短的胡子,面部棱角十分硬朗,长相属于大刀阔斧的那种。看起来也不怎么讲究穿着,灰扑扑的短袖衬衣配一条黑色长裤,脚上却蹬着一双土黄色运动鞋。
陈秋池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与方月华完全不同的人,除了都是高个子。
与前两个人不同,程肃既没有着力撇清,也没有满脸八卦,他看到这五个字的时候,微微皱了下眉便快速写了出来。
陈秋池道了声谢,把纸张转正……每个人写的字都有自己的特点。哪怕刻意模仿,将笔画特征学了九成九像,也会因为笔顺、笔压不同露出破绽。
面前的这几个字与李重留在图纸上的字相比,目前看来几乎一模一样,但还需要她带回去交给专业的字体鉴定人员做最后的确认。
陈秋池看向程肃,“谢谢你的配合。”
再次看向他,她发现这位程所长茂密发量下长着一双狭长却有神的眼睛,不知是否因为项目压力大,眼眶里有些红血丝。
按照南一彤的说法,李重的死——或者可以称之为“惨死”,让设计院内部分裂为三派。
第一派人对此事讳莫如深,连提都不愿意提,只盼着这件事赶紧翻篇,比如院领导。
第二派人则认为存在即合理,李重落得这样的下场一定是她做了什么事,不然死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这群人甚至还组建了个群,专门凑一起,将过去他们对李重的种种交集、观察、评价,和她如今落得的“下场”进行任意嫁接和判断,在她身上贴上了无数时髦又臆想的标签。
第三派人是那些平日里和李重走得近的人,盼着方月华赶紧被判死刑,好让李重的灵魂得到安息。
第一派的人严令禁止第二、第三派的人扎堆讨论,影响工作,第二派的人当然不会照做,热烈八卦的同时还鄙视第三派的人不分好歹,整天丧着个脸,还以为死的是自己亲妈。第三派的人则愤恨第一派的无情,第二派的冷漠,他们热切关注警方动向,还试图联系李重的母亲,协助她为李重举行一个盛大的丧礼。
面前这位叫程肃的男人属于哪一派?亦或,他哪一派都不是。
“你和李重关系如何?”
程肃深吸一口气,“我们同事八年,但因为不是一个所,所以交集很少,几乎没说过话。前几年甚至连彼此的微信都没有。21年6月份,院里安排我们一起出差,算是第一次正式接触。”
“就你们两个人,还是有其他人一起出差?”
“有其他人。那是个综合性项目,有市场部的人,还有其他专业所的人。”
“你们除了工作联系外,还有私交吗?”
程肃看向陈秋池,正色道:“陈警官,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这五个字不是我写给李重的。”
“所以你们除了工作联系外,没有任何私下的接触?”
“我请她吃过一次饭,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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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之间私下一起聚餐,要么关系好,要么各有所求,程肃和李重两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在一次出差后很快私下约了饭局,且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饭局。
任谁看了也会问一句:出差那几天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程肃非常确定地回答。
出差地在浙西某县。当时几人在市场部部长牵头下踏勘现场,对接业主。
项目是个非常典型的“两边骗”。业主想哄着设计院所属的市投资集团往本地新区砸钱搞基础设施建设,而设计院则想哄着业主把新区规划合同签了,赚点设计费然后走人。业主不傻,设计院也不傻。双方见面,互相恭维一番后,装模作样走现场,开讨论会,若是彼此都不接招,那就一拍即散,再也不见。
但依然可以达成最基本的“双赢”。业主可以向上级领导汇报自己又引入了一家拟投资意向公司,设计院也可以在年终产值会上为自己的功劳多谋划一笔,虽然是虚得不能再虚的一笔。
所以这次出差,一行人心知肚明,也很轻松,开开心心去,安安全全回,确实什么也没发生。
程肃之所以请李重吃饭,也是因为按照设计院报销流程,同一个项目出差,只能将所有个人的报销金额发放到报账人员的账户里。在收到报销的那天,李重将其中一笔钱转给了程肃,程肃表示感谢并提出晚上请她吃饭。
所谓吃饭,也不过是找了家餐厅快速从七点吃到八点,然后各回各家。
“聊了什么?”
程肃摇头,“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我记忆力不好,记不清了。”
陈秋池放下笔,“程所长,既然你们设计院的财务报销流程是这么规定的,你是领导,李重作为比你职级低两级的下属,她来走报销流程,是最合适的人选,其实算不上帮你的忙。你大可以说声谢谢就了事,为什么还要专门请她吃饭?”
程肃沉默了,过了好半天才说:“只是吃顿饭而已,哪有那么多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