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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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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单位的电脑上给苏阳做了一个检查数据记录表并打印出来,工工整整地把前一天晚上记录到的数据填了进去。
眼前总会浮现出他那双黑亮的眼睛,他摇晃又坚定的背影,他安静恬适的睡脸。
一天之中,林主任将我的头敲出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包。“小兔崽子,总是走神,想女朋友呢?”
晚上回到家我更是满头包。
“我俩把房间留给你跑去露宿街头,你倒是争口气啊!”表哥一双淫手在我身上乱摸。“把东西还给我!”
“在洗手间的搁架上,你别借机占便宜!”
“哟嗬!占你便宜怎么了?摸你两下怎么了?”他在我胸前蹭蹭手掌,“你可不要说把人家弄回家里来存的是好心!你小子那点儿心思……”
“是啊!连我这么纯情的人都承认了,你就别装啦!”高亮大言不惭。
“喂!你纯情是你的事,被我表哥把上,有你受的。”我回敬他。
“亮亮本来就是受嘛!”两人肉麻地嘬起嘴唇亲了一口,我差点儿没把中午饭全呕出来。
“你们尽兴吧,我出去转转!”这家还能住么?
“又去找你马子啊?”表哥在我身后喊。
懒得理他。
“晚点儿回来哦!越晚越好!”高亮的声音。
这个重色轻友,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站在门口擦把被恶心出来的冷汗,肚子里空空如也。还是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可一个人吃饭没什么意思,想起夜市应该有不少小吃摊,可以好好喂喂馋虫,立刻拦下一辆出租车。
转悠了半个多小时,也对付了八分饱,忽然想到很久没吃炒米粉了,于是又转向夜市东南角我常去的那家。
生意依然火爆到让旁人艳羡的程度,只看蛇形队伍就知道。看样子再排一个小时也轮不到我,有点儿退却了。
“一份炒米粉打包!”熟悉的温柔声音在喧嚣的集市中听来分外清晰。
距离不算远,前面却是人头攒动,看不出去。
我踮起脚尖,又跳了跳,还是看不清。
分开人群冲到队伍前面,刚好看见苏阳从老板手中接过打包好的米粉,转身离开人群。
他戴的是我新买给他的墨镜,两鬓的发丝柔软地贴在颊边。今晚他的笑容有点儿不一样――是那种满足的,带点小小期待与安心的微笑。
我想喊住他,话还没出口,就被旁边突然骚动的人群挤得几乎摔倒。待我重新站好的时候,苏阳人已经不见了!
这家伙又没赶上学校的晚饭吗?这里离学校有段距离,人又这么多,怎么跑一大段路到这里来吃晚饭?他又不像我这种人,把吃当成乐趣。
边想边找,终于在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发现他的身影。
坐公交?看来他没打算回学校,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呢?
直到在他身边站下,我头上这几个问号仍然盘旋不去。
一辆汽车停下,他忽然转头问我。“麻烦您问一下,是320路吗?”
我知道他只当我是个路人,又不想他听出我的声音,就只“嗯”了一声。
“谢谢!”他礼貌地向我笑笑,慢慢上了车。
我当然也跟着上去,在他后面投了一枚硬币。
因为是开往郊区的巴士,这个时段乘客很少,他很容易就找到空着的座位坐下,我就坐在他斜后方。
他把米粉盒放在膝上,用一只手轻轻摁住,防止因车辆的颠簸而倾洒。
看样子这盒米粉他不是自己吃,而是要送去给什么人。
这个人不会自己来夜市吃吗?还要他一个盲人这么辛苦地买来送过去?
光线很暗,他又戴着墨镜,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从他的坐姿和脖颈的角度可以判断他是目视前方的。车窗外闪烁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七彩的影子,唇边淡定的微笑也随之变幻出瑰丽的色彩。这一幕让我突然联想到,无论周遭的世界如何明亮、灰暗或是光怪陆离,这个人心中的信念是不会变的。
顾天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感性了?
车到终点站,我缀在他身后下车,与之保持几米的距离。
曲折的山间公路没有人行道,我们在路右慢慢走着,直到旁边出现几幢小楼。
看门人应该认识苏阳,打着招呼放他进去了。
我刚想示意看门人不要说话,手机又响起来。
苏阳没有停顿,径直走进第一幢小楼,我才接起高亮的电话。“什么事?不是要我越晚回去越好吗?”
“跟你开玩笑的,我们现在在外面玩,你要是累了就回去睡吧!”
“算你有良心!”
“那当然!好哥们儿嘛!不说了!”猴急地挂断电话。
不过我现在倒还真不能回去。
“你找谁?有预约吗?”看门人等我打完电话才拦下我。
“我和苏阳一起来的。”我没想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继续向里走。
“等等!”他抓住我的胳膊。“苏阳从来没和其他人一起来过,他也说过他没有朋友。”
“是吗?”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如果你找苏阳有事,最好不要进去,就在这里等吧!”
“我又不会捣乱,给你看我身份证!”我伸手去掏怀中的钱夹。
“年轻人,这种地方还是不要乱闯的好啊!”看门人的语气是警告。
切,又不是监狱,还不让外人随便进?我有些恼。不过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故意找我的晦气。
他看我半信半疑的样子,就松开手,让我得以去门口看刚刚被我无视的牌子――“市精神病疗养院”。
寒意从脚后跟爬上来,我的手有点儿冷。
不过,苏阳来这里做什么?
“我没有恶意!我是苏阳的医生……”为了进去看个究竟,我只好摊牌。
他耐心听我讲完。“既然这样,你去吧!我只是个看门的,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要小心啊!”
“谢谢!”我向他摆手告辞。
还不到八点钟,山区却总是在天黑下来以后就陷入安静。走廊里看不到什么人,灯光却分外明亮,气氛有些恐怖诡异。
一位护工打扮的男子从一个房间里出来,去前台那里找什么东西,我立刻快步上前。“麻烦问一下,苏阳在什么地方?”
“苏阳?”他直起身打量我。
“对,我是他朋友,他眼睛看不见,我来接他的。”
“哦,你说的是他啊!他和他妈妈在202房间。”
“妈妈?”我愣住,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句。
“对啊!你不是他朋友?”
如果再问下去,我这个冒牌的朋友就会被拆穿,搞不好还会被撵出门,连忙找个借口走开。“呵呵!我去看他说完话了没有!”
202房间正对楼梯,门留着一条缝。
“妈……你慢点儿吃,都是你的,别急啊!”果然是苏阳的声音。
“呣……哦……嘿嘿……”另一个人含糊地应着。
从门上的玻璃看进去,苏阳和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面对面坐在桌边。女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米粉,苏阳一手摘下墨镜,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偷偷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女人吃完,苏阳起身在她膝前蹲下,把头枕在她腿上。“妈……你要好好的哦……不要再闯祸了……”
女人笑着的样子和苏阳很像,只是她的笑容明显呆滞迟钝。她抚摸着苏阳的头发,手背骨节嶙峋。
“妈……我走了……学校要关大门了……下个星期我再来看你!”他站起身。
母子二人告别的方式是一个轻轻的拥抱。
我向旁边闪开路,看着苏阳从里面走出来。他从我身边走过去的那一霎,我看清他已是满脸泪痕。
出来的时候没有人阻拦我们,我还和来时一样,走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只是心情异常沉重。
父亲过世,母亲又是个精神病。怪不得他生了病都不舍得去医院,只是因为经济的拮据。
苏阳,你这样的遭遇和家境不可能不被学校和同学关注。可是你却没有朋友,也没见有除了我以外的人来关心你,保护你。你是因为自惭形秽而自我封闭,还是因为不愿受人恩惠而选择逃避?
“你都看到了?!”前面的苏阳忽然收住脚步,害得我险些撞到他。
除了紧张到有些急促的呼吸,我无言以对。
“你好像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啊?”他的声音冷漠得陌生。
我没有。否认的话却梗在喉咙,毕竟,我没有征得他的同意。
“你不打算回应我吗,顾医生?”他侧过脸,冷漠中又多了几分恼怒。
“我只是……”偶遇这个理由未免太苍白。
“我没有朋友!”他没打算听我解释,自顾说下去,“考上大学之前,我是被人欺负长大的!在这个城市,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才能保持那么一点点尊严。你想做我的朋友,就要给彼此留一点空间,不要把我看得太透,好吗?”
这是什么话?
“你了解了真实的我,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瞧不起我,另一种是怜悯我。我都不想要!”
我忽然有些愤慨,你的尊严是靠逃避换来的吗?
抬眼看他,一辆卡车大灯的强光突然亮起,照得他嘴角的笑容有种看透红尘的轻蔑。
他心中的我,不过和其他人一样,因为某种目的才接近他。原来他早就不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真心想帮助他,疼爱他。可是他越是伪装坚强,越是拒绝友爱,就越证明他的心灵是极度的脆弱与孤独!
他已经回过头去,光柱下的身影纤弱又倔强。
我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扭转,紧紧抱他入怀。
卡车从我俩身边呼啸而过,瞬间的气流卷起无数落叶。
“妈的,瞎了眼吗?”卡车副驾驶座位探出一个脑袋骂道。
苏阳轻轻颤了一下,如果不是被我抱住,他的伪装又会骗过我。
我想打架!
松开苏阳,我用百米速度冲过去,打开卡车车门,揪住那个倒霉蛋的衣领把他拎下车,在他做出反应之前一拳挥在他脸上。“你把嘴巴放干净点儿!”
那家伙的块头和我差不多,反应过来以后立刻反击,他的司机同伙也下车来帮忙。
沮丧与愤怒让我战力倍增,挨了打也觉不出疼,反倒把两人打得东倒西歪,一个劲儿地认错求饶。
赶走二人,我回到苏阳面前。
架打完了,心情舒畅了许多,思路也通顺了。“苏阳,其实朋友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是可以让你随意释放欢喜悲伤的。那就是朋友!如果对朋友也有要所保留,这个世界还能相信谁?”
他没作声。
我牵起他一只手。“我现在带你回去,如果你不愿意,随时可以挣开!”
到了车站,末班车已经开走,终于等到出租车载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
苏阳一句话也没再说,我掌中的手却安分得动也未再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