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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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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去医院复诊?”我停在苏阳对面,语气并不责怪。
不衬他脸型的黑黢黢的墨镜遮住他的眼睛,我却看见他唇边微笑的变化――先是一僵,转淡,继而更深。“是顾医生吧?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的听力和记忆力还真不是盖的。“作为医生,我有义务敦促你复诊,因为你的眼睛还有复明的希望!”
“你这样的医生还真是少见啊!”他嘻笑着,似乎想掩饰什么。
“如果你不配合治疗,就可能一辈子看不见了!”我严肃起来。
他不说话,墨镜反射着夕阳的光线,有些晃眼。
“谢谢你,顾医生,可是我……不能再去医院了!”他想笑,没有做到,嘴角轻微抽搐。
“是因为钱的事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他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脸上出现受伤的表情,但没有发火。“顾医生,我得回去了,再晚就没饭吃的。”
我极没有风度地向旁边迈了一步,抓住他执盲杖的右手,同时挡住去路。“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在医院外面,我们就不是医患关系,我有权力选择去不去就医,对吗?”他收敛笑容时,显得孤傲又落寞。
“那如果我们是朋友呢?”我立刻追上一句。
“我们好像才是第二次打交道吧?你不觉得进展得太快点了吗?”调侃的话说出来却是不容反驳的拒绝。
我竟然被拒绝了!
从小到大,凭着帅气的外型,开朗的性格,优越的家庭条件,我是一路坦途走过来的。上着最好的贵族学校,交着一帮和我不相上下的朋友,不费什么力气就考上名牌大学,到全国最好的医院实习。如果不是我坚持,父母早已经把我送到国外,过那种无数人艳羡的生活。我这人还命犯桃花,追个妞儿也从不麻烦,事实上多半是女生来追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求过人,尤其是同辈人,今天在这里低声下气,死乞白赖地求他,他竟然拒绝我!
这些潜台词迅速在脑海中闪过,更加激起我达成目的的决心。“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放开你,你去食堂吃饭,不过我会跟着你,陪着你。你回寝室呢,我就坐在楼下等。二是你现在跟我出去吃,我们边吃边聊。”说完,我歪着头等他回答。
他又笑了,这次带点轻蔑。“我选第三条!”
哪里有什么第三条?我在心里嘟囔一句。他却坚决地挣脱我的手,调转方向朝校门外走去。
我在原地呆了半晌,被拒绝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不过,就这样被他甩掉,我以后还怎么混啊!
走在苏阳身后,我的心情由最开始的兴奋变得越来越沉重。
也许是因为我和他同向而行,恰似站在他的视角看世界。
刚刚忘记了,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但他聪颖敏锐的心却一定能看见人群中时时投射来的异样目光。
我无法用心看,但我是明眼人,那样赤裸裸的眼神,情商再低也读得懂。
有的人是厌恶,盲者毕竟是残疾,但那种像躲避瘟疫一样闪得远远的行为,只会让人不齿;
有的人是同情,少年失明,必定是经历过非同一般的伤害,但这种同情,又让人想逃避;
有的人是鄙夷,也许曾经上过某些不厚道的人的当,平地里便会怀疑所有的残疾人都是用了魔术般的手法把自己搞得很不堪,以不劳而获。这种怀疑,让人心酸;
还有的人是冷漠,甚至会有些恶劣的青年故意挡住他的路,或是不等他走过就爆发出嘲讽的笑声。此时,心很痛,会愤怒,却只能默默任其碎掉……
一段千余米长的路,我还只是走在他身后,就如同被血淋淋地剥去一层皮,又用热油浇透。
他的身影仍是微微摇晃,瘦削的身子投影在人海之中,显得单薄无力。但我看到,他在很认真地走着每一步,绕开跨过面前高高低低的障碍,有种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坚韧与执着。
我站住,用力咽了口唾沫。妈的,你是个男人,还是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男人。和看似柔弱的苏阳比起来,你哪里像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我卯足劲冲上去,二话不说抢下苏阳手中的书塞进自己的背包。
“你干什么啊?”他被我的突然袭击骇到。
我不说话,第二个目标是他的盲杖。劈手夺下来略加研究,将其收好,同样塞进包里。
他急了,涨红了脸摸索着往回抢。
我顺势用一只手攥住他两只细瘦的手腕,另一只手摘下他的墨镜。
他的个子比我略矮,此刻又站得近,精致的脸庞一览无遗。
他的眼睛很漂亮,连女生看了都会嫉妒。高贵优雅的眼角斜度,使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多了许多活力。配上长密微翘的睫毛,让我的心一阵乱跳。如果不是失明,这样一双眼睛会流转怎样的光芒?
他凭直觉寻到我脸的方向,没有焦点的瞳仁盯住我。因为恼怒,他的脸有些苍白,鼻尖微微渗汗。“顾医生,请你……”
我没再给他机会拒绝我。“这样你就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我抓过他的右手,手指自他掌心伸展开,与其十指交叉,扣紧。“我来牵你!我来做你的眼睛!”
他一直在挣扎,听到我的话突然安静下来,眼睛睁得老大。
掌中的手心有点潮,但我感觉到他已经放松。“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跟我走吧!”
于是,我们再次成为马路上引人侧目的一对。
这一次,人们的目光里,只剩下欣赏。
至少我看见的是这样……
我不敢走得太快,担心他会摔跤,遇到有坡有坎的地方还要出言提醒。边走边回头看他的时候,我发现他脸上最初的惊惶一点点被信赖的微笑取代。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耽误了你的晚饭,自然是请你吃饭!”
“这附近都是高级饭店啊!”他腮边的发丝随着脚步轻舞。
原来这家伙并非信步乱走,对这一带的地形也颇为熟悉。带他去街边的小吃摊未免有失身分,我早就想好了地方。“客随主便,现在我做东,你跟着走就好了!”
“我不吃西餐的!”身后传来他的嘟囔。
我笑,看不见的人吃西餐会很麻烦,这点我早想到了。“放心,我也不喜欢西餐!”
“一角酒楼”在这条星级酒店林立的街上,当属另类。但因为环境独特,菜式新颖,生意竟然也不在左邻右舍之下,常常客满。
我是这里的常客,朋友聚餐的时候,大多都会选这里。
“今天怎么没提前预订?”身穿长衫的门僮和我也不见外,连称呼都省了。
“临时带个朋友来吃饭。有包房吗?”
门僮打量一下苏阳,目光落在我俩十指相扣的手上,脸上现出疑惑。不过出于礼貌,他没多问。“你来着了,今天大厅爆满,就剩几个包房了。好像你喜欢的‘莱茵河畔’还闲着。”
“那就好!”我牵着苏阳进门。
“就两个人吗?”门僮多事地追问了一句。
“怕我吃不起吗?”没工夫和他硌牙。
身后没动静了。
服务员将我们引到“莱茵河畔”,其实这就是一间主题包房,装修的风格是欧式的。我喜欢四壁的幕墙电视,让人有置身于欧洲的感觉。
我松开苏阳已经被我攥到汗湿的手,揽住他肩膀,引导他在椅上坐下。
“一定很大场面吧?”沉默了半天的他忽然冒出一句话。
“一般!”早看出他很局促,想想该如何让他别那么放不开。“我只是常来这里,觉得还可以。喜欢吃什么就说吧!”
“你做主好了,你看我像是会点菜的样子吗?”
说的倒也是,于是我点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菜。年轻人的口味应该差不多,他应该也吃得惯。
我又搜索枯肠找了些问题出来,消除彼此之间最后的隔膜。当然这些问题都是无关痛痒的,尤其小心回避他的隐私。到了该说的时候,他自然会告诉我,我有这个把握。
我叫服务员准备一套碗和汤匙,就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可以随便些。”我给他碗里夹菜。
“看不见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和别人在外面吃饭!”他微笑的样子特别好看。
“那你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呢?谁帮你?”
“师傅都给我打好,我端到一边去吃就可以啦!”
“那万一你赶不及,像今天这种状况,怎么办?”
“少吃一顿,正好可以减肥!”他把挨饿说得很轻松。
怪不得这么瘦,看来他经常吃不好。这和我挑食或没食欲完全是两个概念。
把汤匙放进他掌心。“今天好好吃吧,不会有人催你,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洗碗。”
他笑得更深,眸中似有光芒闪耀。
我撑到快爆掉!
平时吃饭总是应付了事,又因为工作,常常反胃,吃得很少。
今日一边吃一边欣赏苏阳的举止神态,对,应该是欣赏,不知不觉过了量。
他真的很爱笑,吃饭的时候嘴巴在动,眼睛就在笑。动作缓慢轻柔,细心咀嚼每一个饭粒,品尝每一种滋味。
我的心又一次感到震撼。
像他这样处境的人,能有微笑的力量和认真生活的勇气,真的很不简单!
他的嘴角沾了点儿酱,自己浑然不觉。我拿起纸巾凑上前轻轻帮他擦掉。
吃惊的时候,他漂亮的眼睛就会睁得老大,表情夸张得像动漫人物。
第一次发现他的嘴唇是淡淡的粉色,被素油滋润过更像娇艳的桃花花瓣。
我感到下腹窜起热流,有种想犯罪的冲动。
“我的样子很不雅吧?”他红了脸,摸到我手中的纸巾,自己又认真擦了擦嘴。
我刚刚想做什么?是想吻他吗?他分明是个清秀俊朗的男生,怎么会让我有了人类原始的欲望?
幸亏他看不见,不然我会无地自容到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吃饱了!”他放下汤匙。“谢谢你丰盛的晚餐!时间不早,我该回学校了!”
“我也吃完了,顺路送你回去!”我边打着饱嗝边帮他搬开拦路的椅子。
“你这个人还真奇怪,现在是我欠你的,怎么好像弄拧了?”
“因为我有事求你!献献殷勤是必须的啦!”他倒提醒了我。
“求我?”他又瞪圆眼睛。
“回去的路上告诉你!”我牵起他的手,依旧十指相扣。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黑暗削弱了人们的视觉,也因此给了人做“坏事”的勇气。
与来时不同,他不再被动地由我拉着走,而是信任地迈开步子,稳稳地走在我身边。
“我要求你的事很简单!”我先开口。
“是什么事啊?我不一定会答应哦!”
“你知道我是实习医生。”
“嗯,少年老成!”他顽皮地调侃我。
“你的病例是林主任安排我特别关注的。所以,我想要你帮我完成这个课题!”
他脸上的笑容稍退。“你是要我做你的病人吗?”
“算是吧!如果你不配合,我就完不成任务!”
“可我付不起医药费的。”
“你不用总去医院,隔段时间我带你去检查一次就好。其余的时间可以我来找你,或你到我住的地方,让我可以记笔记就OK!”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他试探地问。如果一开始,他是铁定会拒绝的,现在多少会顾及我的感受。
“可以啊!但是不能太久。”我吃定他了。“明天我要值班没有空,后天下班我还在你学校门口等你!”
“你的语气好像我根本没机会拒绝呀!”他叹了口气。
“我有吗?只是不想你就一直这样失……”
“好吧!”他打断我的话。“你还不太了解我,我不怪你刚刚盛气凌人的态度,就后天吧!”
不管怎样,事情似乎还有可能进行下去,我松了口气。
话题转到我的求学经历,这可是我拿手的,不用现编。从高中讲到大学,又到实习,学校在望的时候,我已经说得口干舌燥。
停在校门口,我才赫然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放开苏阳的手,转而将手臂搭在他肩头。
他的身高与肩形使他刚好嵌进我手臂与身体的夹角中,双方契合得天衣无缝。我的肩膊与臂弯,就是为他而生的吧?
我为自己的“邪念”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