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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七夜(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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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傍晚醒来的时候他就变卦了。
“你家在哪?”
我方睡醒,惺忪而迷茫:“怎么了?”坐起身,呆呆地环视四周。干净破旧的小房间。是他背我来这儿的?
“起来收拾东西,过会儿我送你回家。”
我一下子醒过来:“为什么?”
“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到处跑不好。”
“昨天都已经跟了!”
“我昨天不知道你是女孩子。”
“那你今天怎么知道!”
不知他想到什么,脸突然红了一下,轻恼:“这你不用管。总之你不能跟着我。”
“你明明答应了!不许反悔!”
“是你听错了。”
我气得发抖:“大骗子!”
“吵死了!”他终于不耐烦。
我被他的暴喝吓呆,反应过来时已经止不住地抽抽搭搭了。实在丢脸。我干脆捂上脸,声泪俱下:“我不要回家。娘去得早,爹娶了二娘后对我冷淡,家中无人关心我。后来为我订了一门亲事,只想早点把我嫁出去,可我连对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
并没有完全撒谎。我跑出来就是为了见他,不过这可不能告诉他。
我从指缝间偷偷看他。他脸色稍霁。
“不要哭了。”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手帕,往我脸上一按。他的动作太粗鲁了,我被他按得鼻子一酸,哭声又提高不少。
“原来我们都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哪里一样?
他淡淡说:“我非长子,生母已故,爹续弦后有了三弟和小妹,我从小被寄养在别的地方,长大后回家,也是不尴不尬的地位。”
“所以你就跑出来了?”我从帕子里抬起脸。
“啊。”他看我一眼,补充道,“跟你一样,逃婚。”
逃婚?我心一沉。我可不是逃婚。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什么?”
“没什么。”说溜嘴了。我赶紧用帕子捂住脸,咬牙切齿。谁稀罕你喜欢!你逃婚,我也逃给你看!
“反正我不回去。我不要嫁……”不要嫁给你。“那个人一定不是好人,野蛮不讲理又臭又硬,我嫁给他这辈子就完了……”
我突然住口。其实他也不是那么讨厌。何况当着面说他坏话——我才是那个不讲理的人。
“要不你让我先跟着你,等家里把婚事推掉,我再回去?”我小声哀求他,“你不收留我,我也没地方去,只能流落街头等死……”
他皱眉。
我又开始捧着帕子呜呜地哭。
“女孩子就是麻烦!”末了,他终于恨恨说。
我偷偷笑了。
所谓纵情山水,却并没有特定的山与水。他说要沿河而下去东海,我拍手叫好,可是要走到江河边乘风破浪,尚有十日脚程。
“娇生惯养的人,吃不了苦我可不管。”他睥睨地看我,恐吓道,“到时候直接把你往路边一丢……”
“知道知道。”我嘻嘻一笑,“趁我睡着了往路边一丢,然后在我还没醒来之前又担心得回头找我,对吧?”
“我没开玩笑。”他冷冷道。
谁理你啊?我啃着手里的水果,顺便递一个给他:“喏,刚摘的,很新鲜。”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有的有的!”我立刻站得直直的,很严肃地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觉得我麻烦。我总是不甘示弱地针锋相对。毫无顾忌。因为不知哪来的直觉,知道他决计不会扔下我。
“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私奔?”
他震惊地睁大眼。然后故作镇定,冷冷喝道:“胡说什么!”
才没有胡说。可是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是谁。
“其实你也很庆幸有我在身边吧?”我得意扬扬地笃定。
“去去去,多一个人,多一口饭。”他轰我。
“吝啬鬼。”我扮个鬼脸。
就这样一路吵下去。吵到江河边,吵去东海里,直到撑篙出海,找到蓬莱仙境,做了神仙还是吵个不停。哪怕沧海变成桑田,都与我俩无关。我们只是走遍万水千山,拈花在手,踏青于足。
若真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倒不啻为生命中最大幸事。
那天我们路过繁华城市。恰逢每月庙会。华灯初上,游人杂沓,热闹非凡。街道两旁是琳琅的小铺,竹子与布幔搭的简易棚子,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物,用小车推了,轱辘地碾来。
我看得眼花,不由咋舌,带点未见过世面的雀跃,不住向人群中挤去。
“走那么快干什么?”他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走丢了我就一个人去东海。”
“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一把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往前冲,惊喜大呼,“看哪,风车!”
“不要跑。”
“那边还有面团小人!”
“放手!撞到人了。”
我放开手,朝那边奔去。
他马上追过来。“你存心的是不是?”他紧紧捏着我的胳膊。很疼。
生气了?
我抚平他皱起的眉头,笑着说:“放心,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东海的。”
“那就不要到处乱跑。”他沉声。
我想了想,从他手中挣开,微微低头解下颈上的玉石,摊在手心。莹白色泽,似圆非方,盈盈一握,与四周的繁灯似锦比起来,温润透彻得丝毫不起眼。
他疑惑地看着我。
“要不然把这个给你好了。”我郑重其事地说,“玉有灵性,若我们走散了,它也会带着你来找我的……”
红线太短,绕不上他的颈。踮起脚,几乎抵着他低下的额。靠得太拢了,也不知擦过耳畔的是脸颊还是发丝。路过的人来人往,推搡着,将我们挤去街边角落。那么喧哗的大街,安静得只剩下呼吸交缠的声音。倏然抬头,唯有对方眼里流转的光华,仿佛周围一切灯光人声不过是幻境。
我们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他扭过头,从我手中接过那块玉,系在腰间。玉在他身侧拖了一绺,泛着盈盈水光,衬得他的脸也柔和许多。
我出神地看着,心中百转千回。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究竟下定了多大决心,鼓足了多大勇气。
而我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还是跟着我比较安全。”
他牵起我的手,拨开如织的人潮,重新又回到那纷扰热闹中去。风车发出卜碌碌的响声。竹劈上缀着扑楞楞的纸鱼。还有红绒剪纸金花,亮闪闪地,带着福寿样的大字。走马灯吱吱地转动,一幅幅缤纷的画卷在眼前略过,有风景,有人物,有故事……用手指拨拉那脆薄的油纸,正好翻到一幅孤帆远影入海图。我问:“这就是东海吗?”
他凑过来仔细看。
“是。”
原来就是这里啊……
“你说,我们是先去蓬莱还是先去瀛洲?”
“哪儿也不去。你又异想天开了吧?”
我倒希望能在海上遇见神仙。或者干脆在仙岛上住下,静看涛生云灭。
“不去就不去吧。也许我们可以去江南看看。”
“也好。到处走走,游山玩水。”他漫不经心,唇角掀起小小的弧度。
“那你还回家吗?”我问他。
“大概不会吧。那里也没有我在意的人。”他淡淡道。
我心下一动,拉着他追问:“那我呢那我呢?”
“你什么你啊!”他又不耐烦了。真是脾气差劲的人。
我往前跳一大步,转过身,大声问:“我是不是你在意的人?”
他站定了脚。
“为什么你总是语出惊人……”他扶额。
我不说话。隔着一人的距离,故意为难他,等待他的答案。
他焦躁地抓抓头发,好像不甘愿似的清清喉咙,开口。
不远处传来铜锣敲打声。原来是杂耍开演。人潮如水般涌过来,将我和他又隔开几分。我被推得站立不稳,脚上不知被谁踩了一个印。我退开两步,赶紧朝他望去。
还好。他还在。
“喂,你没事吧?”他也被人撞了一下,脸上不耐地推开身边的陌生人,向我伸出手,“站在那儿别动。”
我眼尖,对着他大喊:“刚才那个人是故意的——你的钱袋没丢吧?”
他很艰难地向我走来。
“没。”
离我尚有一丈的距离,他停下来,英挺的眉毛纠结在一块儿。
我突然不安:“怎么了?”
只是一丈的距离,却好像永生永世都到达不了的彼岸。
他很懊恼的样子:“你给我的玉不见了……”
又有人不断插进我们之间,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急了,心中的不安陡然扩大。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回来。”隐约听见他扔下一句话。
“等等!莫道宁!”我奋力推开阻碍视线的人群,不顾周围人不满的声音。
“莫道宁!”呼喊被锵锵的锣鼓声盖住。人流熙攘,入耳尽是欢声笑语,入眼尽是喜笑颜开,却没有一张笑脸是他的。
他不在那里。
我茫然地站在路中央,既不知要去哪里找他,也不知如何找。迎面而来的路人同情地看我,我恍惚地伸手,用袖口抹去脸上的泪水,逆着汹涌的潮流,跌跌撞撞地向前。人渐渐散开,灯渐渐熄灭,黑暗一点点扑来。我拖着疲倦的身体,慢慢蹲下。
“只是块玉而已……”我死死按住他的伤口,仍是染了满手的红,“你死了我就一个人去东海……”
“你好吵……”他在昏迷中仍不忘与我斗嘴,“不跟你去了……”
“你这个傻瓜……”我强挤出一抹欢笑,可是脸颊满是冰凉。
月光反射下,他的脸惨白惨白,血污融成一片,可我直到现在才发觉他原来是这么的顺眼。
内心豁然澄明。
黑仄仄的窄巷里,我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我带你回家吧。”
回家找好大夫,静静修养,恢复健康。就当这次离家出走不过是年少无知时的一次离经叛道。回去之后,收敛心性,成亲娶妻,做一个符合他们道德观念的人。
“没关系,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到那时就不用私奔了。到那时,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抛下所有身家,摇一橹小船,泛舟而下,直至天际尽头的沧海,寻找传说中的仙境。
“我等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