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梦》顾默然

11、只求安宁（下）

　　染上天花，如临恶魔附体般的恐惧。
　　治愈天花，更胜卸下隐形炸弹般释然。
　　康熙十七年，皇太子胤礽得以从恶魔手中救回，从而一生免于获痘担忧，从而也更稳固了他作为储君的地位。
　　四月天气，并无什么大庆的节日。
　　整座皇城却被喜庆的气氛淹没。

　　正襟端坐在梳妆镜前，她木木地望着这张突感陌生的脸，好像听到镜中有另一个人在望着她，关切地望着她，眼中微微泛着泪光，说小九谢谢你，胤礽就拜托你了——
　　可是她却好想好想逃开，难道以后她的生命就是在这座憋闷的皇城里一直陪着这个小孩子吗？
　　不是这样的，小九不是这个空间的人，没有办法承受这份责任。太子胤礽，他的一生太过浮华苍凉，她想她也没有那个力量可以支撑着看完皇城里这些惨痛的戏幕。

　　“猜猜我是谁？”背后一双小手蒙住了双眼，胤礽玩性正高地压着嗓子问。
　　她没那么有兴致，有气无力地拂开了他的手，叹了口气道：“胤礽别闹了啊——”
　　“小姨你不舒服吗？”看她精神日益低落，胤礽焦急地把手探到她的额头，还好和自己的一样，但为什么她的笑容会越来越憔悴呢，“小姨，你是不是不喜欢胤礽啊？”
　　听他小姨、小姨叫的一声比一声生脆，小九总抵不住心中涌起的那股暖流，终究不是‘皇额娘’了。她记不清花了多少口舌来说服他，她没有办法代替他的皇额娘，这声‘小姨’已经来的万分受宠若惊了。
　　她是喜欢胤礽的，无论他今后会经历什么，或者变成什么样的人。此刻的胤礽都是个可爱体贴的乖孩子，她喜欢这个孩子，不是勉强自己，而是真心的。小九看他为自己心情低落而难过的样子，却忍不住露出笑颜，一把将他抱到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道：“傻孩子，小姨怎么会不喜欢胤礽呢？只是——”
　　“只是什么？”胤礽盯着问。
　　小九环顾了一眼四周的雕栏画柱，疲累地说：“只是这座宫殿不是我该存在的地方，我不属于这里的——”
　　胤礽一知半解地望着她，抓着头皮不知该怎么答她。

　　“竟然有人敢说朕的儿子是傻孩子！”一声爽朗的大笑把小九的愁绪打断，猛地抬头，康熙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逡巡，玩味的好奇。
　　纳兰容若此刻正站在他的身侧，望着小九，眼中是满满的无奈与怜惜，小九读得懂它，还有一分愧歉。
　　“儿臣见过皇阿玛，皇阿玛吉祥！”胤礽的礼数可要比小九好多了，马上就拜下行礼。
　　“皇上吉祥！”小九立时反应过来，急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皇上，见过纳兰大人——”
　　“哈——”康熙最近还真是心情好，老是对着她莫名地笑，他上前扶起小九，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束，满意地点点头，“谢谢老天爷把你送到朕的身边，真是朕的幸运神啊！走，今天朕要还你一个梦一样的宴会来感谢你！”
　　康熙兴致高涨地拍了拍小九的双肩，朝她神秘地微微一笑。小九震惊地向后向身后跌了一步，他说她是老天送给他的幸运神？
　　“胤礽我们走喽——”康熙将胤礽一把抱到怀里，宠溺地刮了他一个鼻子，带头抬步走向玄关。
　　纳兰跟在他的身后，向后头的小九颔了下首，小九咬紧牙根，跟紧了他们的脚步。

　　漫肆盛开的焰火照亮整座皇城的夜，熄了然后隐匿成遥远的星辰，闪亮出夜的耀眼。
　　人声从湖的对岸一路蔓延至身随，一皆达官贵人，伏地叩首，一声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康熙心情甚佳，沿路都是笑逐颜开。张灯结彩的室外宴场，四面来风，他背手站在人海中央，但笑不语，眼神温暖胜春光。
　　大病初愈的胤礽则有点过分的兴奋，拉着小九的手四处逛得不亦乐乎。看到湖里盛放如莲的灯盏，欢喜地扔下手中的花灯想要小太监去拿那个把玩。
　　小九提着他扔下的花灯，转身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心不在焉地走，没几步脚下一个不稳，微倾了一下撞上了身后的人，只听一声女子呼叫——
　　小九慌得赶忙想回头，还没正眼看上那人的脸，那身边的小丫头就是一个巴掌盖下来，“哪个不长眼的丫头，这么莽莽撞撞的，伤了我们家主子你有几条小命担待！”
　　脸颊火烧的疼，瞬时眼泪就蒙了眼眶，从未见过这么骄横的人，只是沾了下衣衫而已。低着头眼光正落在女子隆起的小腹上，惊得捂住嘴，竟是个孕妇——
　　“你这是什么态度，见着我们贵人也不知道下跪行礼？哪个宫里的啊？”主子倒是声也没有吭一下，怎么就有个不依不饶的丫鬟，小九不想摆太子的名声，想一个贵人不用这么嚣张吧，怀着孩子就了不起啊，再大也大不过太子啊！她最反感这样的人，你越是要她低头下跪，她就偏不，拧着脖子哽不下这口怨气，只是碰了下衣角而已，至于这样吗？
　　眼看着第二个巴掌又要下来，被悬空阻了下来：“怎么回事？”
　　小九猛地抬头，是纳兰容若，刚想欢喜地开口叫他，却看到纳兰半跪下来向那主子行礼：“纳兰性德给德贵人请安，德贵人吉祥——”
　　这孕妇是——德贵人？手间的花灯‘啪’的摔到地上。
　　那她肚子里的那个——
　　不会是刚好就是雍正爷吧……
　　“起嗑吧——”德贵人倒是温柔善解人意，对纳兰挥了挥帕子，看到对面失神的小九报以莞尔，“那位姑娘不要太自责了，刚才我丫鬟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她只是护住心切——”
　　鬼使神差地小九直觉膝头一软就跪了下去，把头埋地深深地，道：“对不起，是奴婢莽撞，望德贵人谅解！”

　　“小姨，你在干什么？你怎么给她下跪？”胤礽愤怒又不解的声响从背后想起，他伏到小九跟前，将她掺起，恶狠狠地剐了德贵人与那丫鬟一眼，“你们知道她是谁吗？死奴才！”
　　“太子殿下——”纳兰容若见他为维护小九似是要责难德贵人，赶忙上前劝阻，“完全是误会一场，今天是皇上为祝
　　殿下康复特地办的庆宴，殿下可千万不要闹不开心才好——”
　　“可她们，她们竟然敢欺负我小姨！”胤礽恨恨瞪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德贵人，咬下牙不发作，抓紧小九的手走开，郑重道：“以后谁欺负你，你一定要跟我说！宫里仗势欺人的奴才太多了！”
　　小九揉他的小脑门，笑开了：“好，好，好，有太子爷撑腰，我以后也可以仗势欺人了！”
　　纳兰容若浅笑间摇了摇头，小九，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如此靠近权力巅峰，她却仍是笑得那么淡然，刚才在太子行宫她说的话不知道皇上听到了没有，她说，这座宫殿不是她该存在的地方，她不属于这里的——
　　她不想待在这里，她不喜欢这座繁华的宫殿。

　　琼楼玉宇，湖光山色，星星点灯，繁华如梦。
　　喧嚣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论资排辈的就坐下来，两侧排开，也能算支浩荡的队伍。
　　坐在身边的这些人啊，一个个都是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人物。
　　小九更感自己像是蓦然掉入这个空间外来客，不知如何面对他人或惊诧或嫉恨或歆羡的目光，人有相似，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的，难道这么个盯法就可以把这脸改造了吗？
　　“小九？”收神倏地抬起脸来望向声源，坐北朝南正中间，此时此刻，不用怀疑，就是那位人声履历十部长篇小说都道不尽的太皇太后。
　　“在——奴婢、在——”小九有点失措又带点口吃地回话。
　　太皇太后看她见她言语稍显错乱，倒也不太见怪，掖着嘴角轻轻笑了笑，抱着怀里的胤礽，接着向小九：“抬起脸来给哀家瞧瞧，究竟有多像？”
　　小九领命，一回生，二回熟，看就看。
　　果然是千年磨练的老精骨，她没有什么大反应，还是专心地为胤礽抚着衣襟，笑着向身侧的康熙：“玄烨啊，哀家觉得还是不太像，你看呢？”
　　小九倒抽一口冷气，不要在她面前耍眼色啊，她累的不想参与。
　　不像就不像，她从来没说自己像谁谁的。
　　除非是像多尔衮，否则定是谁都惊不了她的心吧——
　　康熙勉强地牵了丝唇角，算是回答。
　　她继而叹了口气，道：“哀家是老了，看不清喽。既然你们都说像那就像吧，只要我们胤礽喜欢就行了——小九，小九——”她反复玩念着这个不像名字的名字，笑着问她，“既然这次你救太子有功，就是我们大清国的功臣了，皇上定是要好好赏你，今天趁大伙都在，哀家就替你做主了，尽管开口，想要什么说吧——”
　　康熙噙着笑容，向小九道：“不要怕，说吧，想要什么朕都满足你，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小九也不知哪来的胆，睁大眼望着太皇太后与康熙。
　　“当然。”康熙自信满满的点点头。

　　所有人都屏息期待小九的答案，她是多么幸运，只是靠天赐的这张脸，注定将俘获龙颜，荣华一世。
　　他人终身的奋斗，也难以企及她的莞尔一笑。
　　万贯钱财？长随太子？后宫高位？
　　只要一声，有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
　　一切，一切，都不过是他人的臆测。

　　“小九什么都不要，只要自由。”她清清柔柔的声音细碎不堪，却坚定不移，“请让小九出宫吧，小九不是仁孝皇后的转世，小九只是小九，一个没名没姓的小丫头。有幸能帮助太子渡过劫难，是小九的福气。能得到皇上的看中更是小九前世的恩德，但小九始终只是一介草民，荣华富贵都不是小九的命——”
　　太皇太后算是阅人无数，从没见过这般‘傻’至极限的丫头，惊愕之余放下怀里的胤礽，问：“那胤礽也不顾了吗？”
　　“承蒙太子殿下叫一声小姨，小九虽受之有愧，但也是万分欢喜，只要殿下有需要，小九当万死——”小九深深地拜下首，既然说答应让她所有要求，难道还能不让走吗？
　　“丫头，谁说你是丫头，谁家的丫头？朕不许！”康熙拂袖而起，斥道。
　　“皇上——”小九紧握着拳头，怎么办，他真的要把她当孝诚仁皇后的替身，留在皇宫里吗？

　　“回皇上，小九正是奴才府里的丫头，是奴才在江南救助后随奴才回京的。”纳兰容若搁下手中的酒杯，跪到小九身侧，拜拳上奏，“原本奴才并无心想让她面见圣上，因为小九应该有她自己的人生，有她自己的选择，望皇上可以应允先前的承诺，给小九她想要的。”
　　“孽障——”纳兰明珠在底下急的直冒冷汗，手心的酒杯腻了一层的汗，他为什么没能拉住他趟这浑水呢？当初她出现在纳兰府的那天就应该狠下心赶走她的，现在贪一身骚。
　　“纳兰性德你！”康熙咬牙切齿地吼他。
　　纳兰容若叩首，声色诚恳：“臣句句肺腑之言，望皇上明鉴。”
　　小九低着头看身边跪在一起的人，心口漫肆的酸楚又温暖，世上原来真的有这般真性情的人，为了一个不算相熟的朋友，也可以卸下身份与性命之忧，不顾一切地坦诚说话。
　　康熙瞪着他执拗的双眼，满眼都是怒气，火烧火燎的怒气，纳兰却是沉静安然地回视他，不卑不亢。

　　“皇阿玛——”倒是胤礽跑过来拉了拉他怒火中烧的父亲，稚声道，“我可以问小姨几个问题吗？”
　　康熙无奈地拂了拂手，示意他去吧。
　　胤礽跑下台阶，停在小九面前，蹲在她面前道：“小姨，你是喜欢胤礽的，对不对？”
　　小九抬起眼，冲着他认真的小脸，擦干泪水点头：“当然喜欢。”
　　“小姨离开皇宫是不是就会变得开心起来，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那么笑了？”
　　小九有点愣神，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如果离开了，还会见胤礽吗？”
　　“当然，只要胤礽想小姨了，小姨一定就会出现在你身边。”小九刮了刮他的鼻梁，笑笑道。
　　“皇阿玛——”胤礽站在小九的身边，露出了孩童明媚灿烂的笑容，“你就让小姨走吧——我希望她快乐——”
　　“胤礽——”小九一把抱住身边年仅五岁的孩子，脑里翻江倒海，有感动有心疼，更有无奈。
　　文武百官、太皇太后、各宫妃嫔都见证着他的君无戏言。
　　他只能背过身去，挥了挥衣袖，不看他们离去的背影。

　　此时正是最浓烈的春时。
　　夜间沁凉的微风拂过来，撒了一片郊野的野花香，终于把肺里那股积沉的气体释放出来。
　　深呼吸，再深呼吸……
　　只是一座宫墙的距离，空气的差异却是那么明显。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吗？”纳兰容若的声音很平静，语调间夹着一丝浅笑，但也有些许的好奇。
　　小九愣了愣，盯着月光下他玉雕般的俊美侧面，心里打鼓。虽然多次相救归相救，终究她还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啊，咂着嘴思索纳兰的想法，他不是又想把她送回家吧？可惜纵然是这个时代最博学的人，也一定解释不了她的出现。突然一个坏坏的念头涌上了，戏弄一下纳兰容若又何妨，于是小九食指随便向天一指：“如果我说我是那颗星星上掉下来的，你信吗？”
　　纳兰容若很自然地顺着她的指尖望向苍穹，他也是随口一问，曾经想过无数个答案，没想竟是这样的，还是浅浅一笑，肯定地向小九点头道：“我信。”
　　小九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轻易地相信她这么可笑的回答，望着无垠的星空，回想那个空间的自己，难抑愁绪，扯了扯嘴角，低落道：“那你就当我是那颗星星上掉下来的吧——”
　　“当就不可以——”纳兰容若摇摇头，也望着那颗未知的星星，安静地陪小九度过哀伤。

　　静默良久，只有一段一段陌生的路段从他们脚下经过，小九想开口和他道谢，和他道别。
　　可是没有勇气，因为一旦离开纳兰，她就根本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了。
　　“其实，其实我以前是跟皇上学过一些西洋的天文学的——”纳兰容若很久后才缓缓开口，“我知道，那些我们看的见的星星叫作恒星，就跟我们的太阳一样——是没有人的——”
　　小九咋舌地停在原地，什么谎言都编不出来，低着头找浅淡的月影，手指全都绞到一起，有口无言。
　　“如果真的不能解释，那就不要说了——”纳兰容若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我相信你！你是没有恶意的！”
　　抬头望着暗淡的月光下这张温暖的脸，放肆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仅仅一个月，他几乎耗尽了她前十八年积累的所有眼泪。没有一滴是为了伤心，全是内心的震撼与感动，只为那四个字：我相信你！
　　“很抱歉我刚才情急才说了你是我们府里的丫头，因为如果你说不出一个去处，皇上他断然今天让你走了，明天还会把你招进宫的。所以，今后也只能让你先勉为其难地住在纳兰府，等到有一天你找到好的想去的去处，我决不会阻你——”纳兰俯身温声解释，体贴的话语更让小九眼泪泛滥，她拼命点头，却开不了口说谢谢，“至于宛儿妹妹，我知道你跟她感情很好，但是现在的情形，你也可以经常去她那走走——”
　　“嗯——”小九哑着嗓音拼命点头，他愿意如此守护她这么一个大麻烦在身边，她还能有什么要求吗？这是做梦都企及不了的福分啊。但是转念一想，手下又是一紧，担忧地又望向纳兰。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吗？”纳兰看出她的眼色，细心询问。
　　小九摇了摇头，有点为难地问：“其他是没什么，只是、只是你阿玛——真的不要紧吗？”
　　纳兰松开她肩头的双手，释然地笑了，浅淡的笑容，暗淡的光流之间，却迷煞了小九的眼，他问：“你在皇上面前都那么勇敢，怎么怕我阿玛？”
　　小九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是，我是怕他怕我——”
　　说罢，两人相视都禁不住笑了。

作者有话说

　　好吧，潜水的的同学都出来打个招呼吧，下章有韦爵爷带亲们看上帝啊！
默继续努力，望不足之处多多指正。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