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梦》吹取蓬山去

1、第 1 章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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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近三点，旱了一天的空气里好容易吹起了点风，已是九月，本该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但锦城的高温仍徘徊不去。窗边热烫的风呼得人脸颊发热，恼人的蝉鸣声被急匆匆携裹进单调的下课铃里，一块在耳朵边上叽叽呱呱的争个你死我活，听得人心生烦躁。
　　初秋揉了揉耳朵，给龙王使了个眼神，这才从座位上起了，慢吞吞的跟在常老头身后往办公室走去。才刚下课，办公室的门还是关着的，常老头一拉开门，办公室里积攒了一节课的空调冷气扑面而来，让初秋忍不住松快的一塌肩膀。正改作文的林言言听见动静，抬头瞧了一眼，见着常云身后的初秋，便笑眯眯道，“哟，初秋又来啦。”
　　初秋也笑嘻嘻，“可不是嘛，常客了都。”
　　常老头见他还挺高兴，便顺手一书本抽他手臂上，手指晃悠着冲着角落点了几下，“你小子还知道贫，去去去，老实待着，今天这节不背完不许出去了。”
　　初秋也不生气，自觉往角落一站，眯着眼睛试图和政治书上密密麻麻的方块儿进行友好会面，奈何这字一个个的他都识得记得，但是合在一块儿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这副明显和政治书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的模样，让林言言忍不住奇道，“我见你背语文课文不是挺快的吗，每回都是头一个上来抽检，怎么改成政治就这么难了，今儿又是背第二课呢？”
　　初秋的眼神从常老头的脸上飘了一圈，“嗨，这不是，党的政策太丰富，主席的思想太深刻，这除了常老师也没几个人能记得那么快，我得多研究研究嗷。”
　　常云脸色稍霁，哼了声道，“别拍马屁啊，好好背，咱们班的进度都到第五节了，你第二节还没背下来，你这是要攒着等高考前一天背是吧。”
　　“哪儿能啊，”初秋信誓旦旦，“今天绝对背完。”
　　这话才说不到十分钟，初秋捧着书看着看着，就把持不住到处游移的眼珠子了。从门口新换了一桶的饮水机，到文件柜上一摞一摞小山似的的各式卷子，就是那窗台外头那盆无精打采蔫不拉几的含羞草，也能给他看出几分与昨日不同的新意来。
　　作为办公室常客，每逢背政治都是初秋最无聊的时候，就是一粒尘，他也能看出个花儿来，更毋论这时候赵青森领着个面生的学生进了门，那绝对比思维存在何为第一性有趣多了。
　　“来，这是你的，练习册也在里头。”赵青森从办公桌下抱了一沓教科书，当着那男孩的面点了点，又道，“别紧张啊，咱们学校气氛，那还是很友好的嘛，一会儿我先领你去班上，先熟悉一下哈。”
　　“谢谢老师。”
　　常老头戴着老花眼镜正襟危坐的瞅着电脑屏幕，进行他例行的锦城早间新闻回看活动，令初秋得以匀出目光，去打量赵青森旁边那男孩儿。对方身量很高，以初秋目测来看，约摸得有个一米八。穿着黑衬衫牛仔裤，袖子挽到手臂，规规矩矩的黑头发，侧脸的鼻子十分挺拔，想必长得不错。
　　就是这大热天的，穿黑衬衫，还是长袖，没事儿吧？
　　初秋往外瞥了一眼，窗外碧空如洗，一丝儿云絮也无，他还隐约记得今早手机上的橙色高温预警提示，不由得对这人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
　　“正好下节十五班是我的课，我带你一块儿过去，别害怕哈，这几天和同学们接触接触，有什么问题呢就来找老师哈，要是我不在，林老师啊明老师都是带你们班的，你也可以找他们.....”赵青森推了推眼镜，带着亲切友好的微笑，给谢聿怀介绍了办公室里的教师，“明老师啊....诶，明君人去哪儿了？”
　　林言言道，“明老师刚才说卷子印出来了，去隔壁综合楼取了。”
　　“诶，那行，那到时候再说吧。”赵青森起身领着谢聿怀往外走，“咱们先去上课哈......沈初秋！”
　　初秋从书本上头探出一张拽得像二五八万的脸，俩眼睛一瞪，无辜的瞧着他，赵青森瞪了他一眼，气不打一起来的道，“你当办公室是自己家呢！一天天的害不害臊，怎么着你是来站岗的啊？”
　　他这会儿能瞧见谢聿怀的正脸了，这模样长得，恐怕今后罗施的校草地位不保。不知怎么的，谢聿怀明明一语未发，也只是在边上静静的站着，但初秋就是觉得这人有点儿不太一样，仿佛身上有股掩不住的矜贵味道。加上赵青森对他的殷勤态度，初秋敢肯定，这个人身份一定不一般。
　　他用余光瞟了两眼，接话道，“我寻思也不是我乐意来站岗啊。”
　　谢聿怀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滞了一会儿，见初秋朝他龇牙一笑，便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嘿，你还有理了？”赵青森还要数落他，正巧上课铃响了，只得作罢，他侧头朝正研究地方时政的常老头道，“老常啊，下节我的课，人我先带走了哈。”
　　常老头眼皮也不掀一下，摆摆手道，“带走带走。”
　　初秋于是被提溜着出了办公室的门，告别了短暂的吹冷气的快乐时光。
　　罗施见他出来，嘿嘿笑着一把圈过他的肩膀，靠在自己家教室门口，把跟在赵青森身边的陌生面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边八卦道，“那小子，转学生啊？”
　　初秋靠在他边上，“嗯，我们班的。”
　　罗施嚯了一声，“奥利给，这都高三了还有人转学呢，诶，是不是在前学校犯了什么事啊……”
　　“犯不犯都跟我们没关系。”初秋拍开他的手往外走，“起开。”
　　罗施喊道，“干啥去，快上课了！”
　　初秋头也不回，“撒尿！”

　　铃已响了一阵儿，夏末的热气熏得人脑袋发晕。
　　谢聿怀站在门口，门外墙边贴着课时安排表，上头画着一个奇怪的圆形图案，圆里淌着两条弯曲的河，载着零零星星的光点，想来应该是个班标。
　　他的目光在那上头扫了一圈，从七点的早读飘到九点的晚自习，又低头去看眼前的这扇门。
　　那中年谢顶的男老师正在讲台上说些什么，谢聿怀没听进去，他的目光凝在鞋尖前的那一道尘土上，余光里是教室内带着好奇与探究的脸，耳边赵青森叫了他，似乎是一句“欢迎新同学”。
　　那声音却像隔着一层雾听不真切，谢聿怀抬起脸，他知道自己该走进去，却不知为何如何也抬不起脚步，仿佛前头是一道万丈悬崖，连接着一片无底深渊。
　　他出神似的愣在那儿。
　　靠门的同学探出头来，脸上混杂着天真与疑惑，她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谢聿怀，你怎么还不走呀？”
　　谢聿怀望见她花一般柔软的嘴唇一张一合，那声音轻悄悄的，像是婉转的耳边絮语，“谢聿怀，你爸爸在外面等你呢。”
　　谢聿怀的喉结动了动。
　　赵青森似乎有些疑惑，他站在讲台边上，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语调更加亲切，“谢同……”
　　那头的话音还未完，谢聿怀只觉得身子一偏，仿佛被人推了一把，不受控的倾倒下去，电光火石之间，他伸手撑住木门，堪堪站住了身子。
　　“嗷——”初秋揉着自己的额头，朝身前被自己撞得一踉跄的人道，“兄弟不好意思哈，跑快了跑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聿怀猛的喘了口气，仿佛三魂七魄都归了位，他扶着门低头一看，脚下正好端端的踏在地上，已半步迈进了教室里。
　　赵青森瞅见这一出，又瞧见初秋那张嘻嘻哈哈的脸，顿时血压升高，“沈初秋，都上课了你干嘛去了！”
　　初秋无辜道，“我撒……上厕所嘛。”
　　“刚才下课怎么不去，行行行，进来进来！”赵青森敲了敲桌子，川剧变脸似的换了副温柔面孔道，“咳咳，那个，谢同学没事吧？来，进来进来。”
　　初秋窜回自己座位，龙王转了半个身子朝他小声道，“秋哥，那谁啊？”
　　初秋白他一眼，“我哪知道。”
　　“我叫谢聿怀。”转学生面上没什么表情，写的粉笔字倒是很好看，一笔一划苍窘有力。他写完了字，似乎有些迟疑，又补了句，“请多指教。”
　　在赵青森的眼神示意下，同学们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赵青森摆了摆手，指着初秋身后的位置道，“你就先坐那儿，以后再调整。以后啊，谢同学就和我们一起学习了，接下来的一年，我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多照顾新同……”
　　“我靠，”龙王嘀咕道，“地中海居然这么温柔，还叫得这么肉麻，啧啧啧，有问题。”
　　白冰心用胳膊肘戳了戳初秋，“我有一个大发现！”
　　初秋奇道，“啥？”
　　白冰心托着脸，朝他努努嘴，“后排靠窗最后一个位置，那可是漫画主角标配。”
　　初秋：“？”
　　初秋不服道，“标配明明是倒数第二个位置。”
　　白冰心闻言将脸挪远了一些，嫌弃的上下打量他，“就你啊？你长得有人家帅吗？”
　　初秋一向秉持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见谢聿怀走下来，立刻退让道：“行，他帅。别说了，人过来了。”
　　谢聿怀长得很高，皮相还好，不由得白冰心不多看两眼，她毫不收敛自己的X光扫描仪一般的目光，迎着谢聿怀走过来的动作，将自己的一双眼化成了高清摄像头，微微后仰着身子，拉了个稳稳当当的长镜头，将这少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筛了一遍。
　　谢聿怀脚步未停，眼角一斜，面无表情的瞥了她一眼，白冰心立刻转回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倒是初秋被她这反应弄得想笑，鼻子里不由得哼出一点笑意，让谢聿怀的目光又扫到了他脸上。
　　初秋没想到战火又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想了想自己也没干什么亏心事，便笑了一笑，小声道，“嗨~”
　　谢聿怀没接话，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将他盯了两眼，盯得初秋脑壳上都要冒出一个问号之际，又将目光挪开了，直路过两人身边，在斜后座坐下了。
　　这一阵操作折腾得初秋纳闷不已，他搜刮着自己的记忆，始终没想到自己和这人有过什么交集。
　　他伸手戳了戳白冰心，“嘿，白女士。”
　　白冰心把书举起来挡着自己，“暗号——”
　　初秋耐着性子，“博君一肖是真的。”
　　白冰心这才舒服了，边观察着讲台上班主任的动静，边小声道，“有事启奏。”
　　“这比...这人第二个字念什么来着？”
　　白冰心回忆了一下，“谢聿怀，念yu，哇哦，你这么一问，我突然感觉这名字起得很文艺嘛。”
　　初秋得到回答便不再搭理她，半垂着脑袋在手机里折腾——
　　百度搜索“聿、怀”，偏生这网不知出了什么状况，loading界面卡了半晌也没转出来，而上头老班的声音却震耳欲聋，“沈初秋，你给我站起来！”
　　初秋虎口一紧，将手机推进书包里，磨磨唧唧的站了起来。

　　谢聿怀实在是个话少的。
　　但因着谢聿怀方才瞅自己的眼神，初秋总觉得这人对自己有点什么想法，加上他又处在最猫嫌狗不理的年纪，便十分的想去招惹对方，但刚起身就被龙王一把扯了下来。
　　龙王：“你干啥啊，又去招惹别人？”
　　初秋奇道，“什么叫招惹，我是去认识新同学。”
　　龙王一脸不信的看着他，“你上次骗我去厕所抽烟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初秋笑嘻嘻的推开他，拉着椅子怼到谢聿怀面前，对方正低头看着书，察觉到有人靠近，这才抬头道，“有事？”
　　初秋慢吞吞道，“没事啊，就是想问问，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白冰心飞快的补着笔记，在百忙之中抽空吐槽道，“这搭讪台词让我梦回2005。”
　　“什么什么，我缺课了吗，”隔壁组的万小鹿震惊道，“他不爱螺丝儿了吗？”
　　谢聿怀在这乱糟糟的声音里一皱眉，似乎顿了一顿，才回答道，“没有。”
　　初秋瞧他这反应，便知道那是一定曾见过的了，只是对方不说，他现下便也不再继续问。他瞧着谢聿怀的脸色并无厌恶不耐之意，于是换了个话题继续搭讪，“诶，我叫沈初秋，你之前是在哪儿读的啊？”
　　谢聿怀将书翻过一页，“燕京。”
　　初秋肯定自己这十七年的人生绝没有去过燕京，他本想问问对方为什么转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硬生生改口道，“你.....上厕所吗？”
　　谢聿怀又高抬贵眼的瞧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他怎么能问出这种奇妙的问题，末了答道，“谢邀，不了。”
　　初秋被这个极冷的玩笑逗笑起来，“那没事了。哦对了，你喊我初秋就行，大家都这么叫。”
　　“完了完了。”白冰心笔记也不抄了，看着那头看似相谈甚欢的两人频频摇头，万小鹿虚心求教的问道，“咋了咋了，怎么完了？”
　　恰逢学习委员陆东元走过来，拿笔敲了敲他们俩的桌子，“书拿出来，检查背诵了。”
　　白冰心立刻拽住他，“小元子，来，交代你一个任务。”
　　陆东元：“？”
　　白冰心：“你快去隔壁班把螺丝叫过来。”
　　陆东元茫然道，“叫他干什么？”
　　“出事了。”白冰心严肃道，“沈初秋这厮移情别恋啦！”
　　万小鹿追问道，“啊？谁啊谁啊？是谁？”
　　陆东元看了眼初秋毛茸茸的脑袋和谢聿怀无甚表情的脸，决定坚持自己的工作，“书拿出来，检查背诵。”
　　“淦！你一点都不关系秋秋的终身大事，”白冰心计划失败，哼哼唧唧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初秋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掏钥匙时发现门居然没上锁，他握着门把往里探进半个身子，瞅见客厅里有人影，这才松了口气，“哟，沈书记您回来啦？”
　　“过来。”沈书记朝他招手。
　　“嘿——您这招狗呢，”初秋把书包甩沙发上，挪过去瞧见茶几上的一盒麻辣兔头，立刻很没出息的改口道，“爸你说你回家就回家，怎么还带礼物呢。”
　　沈书记喝着茶慢悠悠道，“你们学校来了个转校生吧？”
　　初秋嗦着兔头，疑惑的挑起眼角，含含糊糊道，“您这消息够灵通啊，就在我们班。”
　　沈书记放下茶杯，“我安排的。”
　　初秋满脑子问号，“这哪尊佛啊，还得让您亲自安排？”
　　沈书记推了推眼镜，“你别多问，总之，以后你小子多给我照顾着点。”
　　初秋呛了一嗓子，咳嗽了半晌，瞪着一双眼睛惊道，“爸，您没发烧吧？我？我照顾他？”
　　沈书记拿报纸扔他，“怎么和你爸说话！”
　　“爸，你这整得哪出啊？”初秋舔了舔嘴角的酱汁，“你也不怕别人把你儿子拐了。”
　　沈书记瞪他，“人小怀品学兼优，我看你没把人家带坏就算好了。”
　　初秋撇撇嘴，继续吃他的兔头，“不是……这人谁啊？”
　　沈书记唉了一声，正当初秋以为要听个很长的故事时，他就这么没声儿了，初秋耐不住好奇的追问道，“沈书记咋还卖关子呢，快说快说——”
　　边催边要伸着被麻辣兔头染得红油油的手指去拈他爸的袖子，沈书记挪了个屁股墩，“现在还不好说，以后告诉你。”
　　初秋嘶了一声，“这怎么搞的跟相亲似的，干嘛呀。”
　　沈书记端着茶杯晃回卧室，一面道，“我下周还是要去鹭岛做项目，你小子在学校给我安分点。”
　　“哦——”初秋撇了撇嘴，叼着麻辣兔头，忽的想起什么似的，掏出手机再次百度了谢聿怀的名字，搜了半晌也没见到什么有效信息，他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又删去了姓氏，单搜了聿怀两字。
　　聿怀：《诗·大雅·大明》：“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聿，本为语助词。然，后人常以“聿怀”为语典，用为笃念之意。
　　“啧，”初秋吸了吸手指的红油，“倒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