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船》普通的鹿

49、海之涯 第四十九章

　　很久之后赵见初再次想起这段对话，那是几个月后在法庭审理徐小娥的案子，而他作为检方证人出庭列席接受询问时。
　　对方律师和专家辅助人是有备而来，显然仔细研究过他们的报告，对病理结果中的薄弱点了如指掌。
　　高家想要帮儿子脱罪的强烈渴望一目了然。
　　赵见初听说他们在案发后做过很多努力。案子递检后从省城请来了有名的刑辩律师。大概是在律师的建议下，终于登门道歉，并提出不低的赔偿金，希望获得谅解书，被徐小娥的家人拒绝了。
　　后来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也或许是狗急跳墙到想出泼脏水这种昏招，认定徐小娥生前在婚姻存续期间有婚外情对象。高家父母去过几趟徐小娥的工作单位，想找出那个子虚乌有的婚外情对象。
　　这些都是赵见初从刑侦队那边听来的。
　　他和高辉父母的交集仅限于最早在市局办公室的那一次，而后这对养出了一个暴力狂杀人犯儿子的夫妻，只是一个刻留在他大脑中的平面形象，基于最开始的那一点印象，加上之前要求做精神鉴定的无理要求，后续不断地叠加着诸如“不择手段”“冷库无情”之类的印象。
　　再次于真实世界中见到这对夫妻前，在赵见初的心目中，这对夫妻的形象已经完全非人化了，是青面獠牙或是长着挂满粘液的触手。
　　所以当这对夫妻路过法庭等候室时，他由衷产生了一种惊骇的感觉。
　　高辉父亲是岁数可见上了年纪的老年男性。一张皮松垮垮晾在骨头上，大概经历过一场快速猛烈的消瘦。他慢半步跟在佝偻着脊背的配偶身后，仿佛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回头，和赵见初对视。
　　也只是眼神轻微地触碰，随后立刻断开了链接，老年男子飞速回头，追上配偶略微打晃的脚步。
　　这让赵见初很难仅仅通过外表就看穿皮囊下的灵魂是否正在腐烂，也很难联想到他是一桩谋杀惨案的帮凶和制造者之一。他们看上去竟然和一对受害者的父母没什么区别。
　　赵见初感到眼前的人与他自己长久以来在脑海中所构建出的非人形象如此遥远，远到几乎过目即忘。普通的人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助长制造着普通的恶念，从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份放纵的默许中。
　　最后恶意回弹到他们自己身上。
　　他难以揣摩这对夫妇是否午夜梦回想起惨死在儿子拳脚下的女人，又要如何看待在自己的教养抚育长大的，成为了杀人犯的怪物儿子。
　　但徐小娥不争地，没有任何挽回余地地死了。无论怎样寻找理由借口，她就是死在如此的恶意中。
　　摆在床头十余年的洋娃娃里藏着凶灵。慈爱的父母在夜晚长出獠牙。她穿梭在真实的伤害与被允诺的幻想中，粉身碎骨。

　　赵见初第一次上庭作证，同事们帮他提前操练了一番。什么样的话能说，该如何说，怎样把结论用最斩钉截铁地语气讲出来，如何巧妙地绕过对方的陷阱问题，直接把答案递到法官面前。
　　检方的公诉人半开玩笑地抱怨，说他们法医凭一己之力生生把这个案子拔至最高难度。
　　“如果真的能这样判下来，我们也算是开先例了。”
　　—— 开了本市司法系统内家暴重伤致死判处无期徒刑的先例。
　　“那样的话我就许愿判决结果登上媒体头条。从今往后每个男人抬起手掌前都会想到这条判决。”
　　他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眼的样子真有几分虔诚。

　　而那时距离何椋女在庭后见面会上用刀片割开许家有的喉咙，也才隔了半个月而已。
　　高辉的判决来不及让人欢呼 ——
　　江畔告诉他高辉的判决结果时，他还在说，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说到底这件事根本就不该发生吧。
　　“我们努力了这么久，只是让恶行以不那么糟糕的方式结束了，而已。”
　　当时江畔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他们坐在烧烤摊前，赵见初穿着一件洗旧了的圆领T恤，领口松垮垮落在他的锁骨上，露出半个牙印。悲伤低落的神情与吆五喝六的小吃摊环境格格不入。
　　后来江畔回想起来，那时赵见初的闷闷不乐，似乎是整个残酷续集不详却无人听闻的前奏曲。

　　续集的发生是荒谬到极点的。
　　陈谶打电话来，说何椋女在法院杀了陈家有。
　　赵见初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真的。” 陈谶在电话里说，“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发现她带了刀。也不知道安检出了什么岔子，法院的人真是离谱。”
　　“庭后见面会是怎么回事？” 赵见初追问。
　　通常判决生效收押前只能见到代理律师。要等彻底收押进监狱，家属才能按照探监流程去探监。
　　“是很少有这种安排，但也不算违规。” 陈谶解释，“可估计是他们那边想搞点人性化什么的，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现在何椋女人呢？” 赵见初眼下更关心这个。
　　陈谶的声音低下去：“故意杀人，拘起来了。别的就不知道了。我也是今天要和那边要材料，打电话的时候顺嘴才说起来。”

　　最后他从江畔那里打听到一个完整的始末。
　　省城法院听说了许家有的女儿被其母抛坠致死，其母被羁押在精神病院，妹妹被许威使用过量安定药物中毒致死。家子死的死关的关，竟然对他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人道主义关怀。他的律师替他转达会见妻子的要求。实际上并没有哪条规定禁止这种见面。
　　许家有大概意识到这回许威真的逃不掉了，于是把许威出卖了个干干净净，把自己洗刷成一个只是负责帮许威运送女人的司机。警察在后续的调查里确实没找到他参与接头找买家的证据。
　　地窖中挖出来的受害者经尸检，被认为是死于难产出血以及生产环境恶劣造成的产后感染。而其他婴儿及胎儿，事后根据DNA检测结果确认了均为女性。
　　按照许威供述，那些是性别检查出错，所以生下来就被抛弃了的女婴。
　　起诉罪名错综复杂，玩得一手旁敲侧击。
　　检方绞尽脑汁来找罪名：非法行医，非法伪造出生证件，欺诈，非法经营，遗弃罪……
　　归根到底是因为代孕完全没有进入刑法，只有一份停留在对医疗机构进行行为限制的《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
　　赵见初读过那东西，薄薄两页纸，虚弱得弹指可破。
　　警察和检察院不得不在刑法的字里行间搜寻，尴尬地打着擦边球。
　　最后许威因投毒致人死亡以及其它多重罪名，一并判了死缓。许家有和许威的儿子被指控参与经营活动，一起判了十年。
　　而藏在后面的男婴买家则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一起被忘掉的，还有那些在黑暗中降生于世，最终靠着性别才存活下来的婴儿。
　　法院对一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犯罪分子起了怜悯之心，这奇妙的怜悯心最终却变成了许家有的催命符。瘦弱妻子的指缝中露出刀片锋利的寒光，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精准割开咽喉大动脉。
　　是痛苦但利落的死法，足以让陈家有在被送到医院抢救室前死透。

　　赵见初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他心里明白，那么这一回，何椋女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法律不能为她的遭遇提供正义审判，却可以证明她如此的残忍手段是经过处心积虑的准备。
　　故意杀人。
　　从法院通知她可以在庭后与许家有见面起，她认真地学习一招致命的杀人方式，精心设计藏匿凶器以逃过安检。
　　最终她带着她的刀出现在法庭，审判许家有。
　　他的失眠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睡眠和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一起消失了。
　　每个晚上他习惯性地躺在床上，和江畔互道晚安后看着没有完全合拢，微微地露着一条缝的窗帘。
　　这条窗帘是他彻底搬过来以后江畔换的。
　　原先的百叶窗漏光，在夜晚的天花板上游曳光的水波，江畔怕他睡不着。
　　现在天花板变成了深沉的海，只有一线狭光从头顶折射，摇摇摆摆。他像一条鱼，整夜整夜地凝视着那道狭窄的光带。

　　有一次江畔半夜醒来，看见赵见初直挺挺躺在旁边，睁眼盯着天花板。
　　他终于觉出不对劲，硬拖了这人休假出去散心。
　　他们这种办了些案子的老油条已经学会和无法如愿的世界相处。在他看来赵见初实在有点倒霉。
　　有些人工作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一两个会产生共振的案子，又或是当遇到这样的案子和当事人时，已经完全成熟，长出硬实的保护壳，不至于像暴露在暴风雨中的雏鸟。
　　赵见初的运气实在不太好。还没等他变得油润坚硬起来，先被从天上击落了。
　　还没学会飞，却要从潮汐中挣扎着朝岸上爬。
　　对于江畔来说，他早就明白一个执法者的对面，不得不与之搏斗的对象，远不止是罪犯本身，毋宁说罪犯不过是众多对手中最好对付的那个。
　　但赵见初才刚要开始明白这个道理。赵见初对这个世界的厌恶，不如说是恰恰是因为他还对世界抱有一些美好地期许。

　　“要是我们能再多做一点，是不是她就不用走到这个地步，不需要亲自去，把自己送进监狱里？”
　　赵见初坐在副驾驶上，心情沉郁。车在秋末微凉的空气中穿过沔川桥钢缆巨索投在桥面的层层阴影。
　　当时江畔说好案子结束后要带他去海边散心，没想到收尾工作没完没了。直到何椋女在省城法院割喉许家有的消息传回来。
　　他在上车前已经决定要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至少在这趟旅途中。他知道江畔在担心他的失眠，他也很想全情投入到这趟来之不易的旅行中。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见秋末山林的淡色朦胧，罩着梦幻味道的轻烟时，何椋女那张蜡黄的脸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他面前。
　　他臆想中她走进法院，用坚毅的表情杀人，在混乱不堪的出租屋里，借着蚊虫萦绕的吊灯的昏黄的光，想搞清楚怎么杀人。那些他无法想象的空白，此刻填充进漫山遍野的温柔色彩中。
　　那些话就这样毫无遮挡地从声带中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