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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星月 ...

  •   那场订婚宴,如期举行。
      明殊笑意盈盈地随明诸招待宾客,举手投足皆是温婉气度……是他没有见过的明殊。
      再过一百天,她会成为顾明诸的妻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他突然有些恍惚。
      可是事情显然不会这样轻松地结束。
      “庄主,夫人!”木莘莘泪眼婆娑地跪在顾芜和云溪面前,“我是真心爱慕明诸哥哥……”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糟了,云潇心头火起——他怎么就忘了木莘莘当时痴恋顾明诸一事!
      云溪下意识地看向明殊,却意外地发现她并没有太多羞恼的情绪,即使旁人瞩目指指点点,她的神色依旧从容至于淡漠。疏散宾客,压制流言,她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只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和毫无破绽的眼睛。
      云潇的困惑突然就带上了些许怒气。不仅仅是对木莘莘,也是对顾家。提到有教养之恩的夫人时,明殊总会露出极罕有的不设防的孺慕之情——可是他丝毫没有看出顾芜和云溪的维护之意!他们只是在权衡,木莘莘和明殊谁能带来更多的价值,甚至是放纵着木莘莘撒娇扮痴……这就是所谓的“待她极好”?!明殊是失望到什么地步了啊。
      木莘莘还在哭泣。
      “这……木姑娘你且起来说话。”顾芜使了个眼色,一旁早有仆妇将哭哭啼啼的木莘莘拉起来轻声哄着安慰。
      “木姑娘如此,将我顾家置于何地!”云溪面色却有些不善,“明殊是我认定的儿媳,我听闻你与明殊亦交好,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我……我实在是情难自禁……”
      “夫人,”顾芜沉吟着开口,“木姑娘毕竟是个女儿家,也难为她当众说出这种话来……不如我们暂且将她留下,再行商议?明诸,将木姑娘送到客居……就是以前她常住的那间。”
      商议?还能商议什么!云潇原以为顾芜不过是要开解木莘莘,可是事态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为什么会这样,明殊不是说夫人待她极好么,又为什么在顾芜开口之后一言不发?难道……明殊是又要被放弃了么!
      “是。”
      顾明诸领着木莘莘退下,而明殊却被留了下来。
      “关于木姑娘的事情和你们的婚事,你有何看法?”
      明殊苦笑起来,可是很快,她的眸光染上了一层决绝。她轻声开口:“元曦年幼,身份亦寒微非常,不仅是婚姻,大小事宜无不由庄主与夫人作主……如今之事,亦不例外。”
      “唉,”顾芜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委屈你,可是木姑娘的家世你也知道,开罪不得。我知道你一向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
      “那么,庄主意欲如何?”明殊抬起头直直看着顾芜,“木家莘莘家世显赫,若嫁予明诸,只怕都辱没了她——那么,您是打算让她做平妻,还是做妾?”
      “明殊你——”
      “可是看您的意思,似乎两种都不是呢。”明殊轻笑起来,“您何必如此紧张,这婚约一开始就非我所愿,既然有木家女愿意下嫁明诸,元曦知情知趣地让贤,又有何不可?您又何须生这么大的气……”
      “你明明知道你身负顾家血脉……”顾芜怒极呵斥,可是很快他就意识到此举何等不妥——云溪尚且在场,他如此说岂不是……
      顾芜有些无措地看向云溪,却见她纤长的睫毛已然垂下,轻轻颤动——却没有看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您何必如此,”顾芜耳边传来明殊微冷的声音,“以母亲的聪颖,此事哪里瞒得过她呢?只是,夫妻俱为一体,您既然做了决定,她又哪里有反对的道理。”
      “你……”
      “父亲,母亲。”明殊跪下行叩拜大礼,俯首道,“我明白你们的难处,但是……”
      “明殊,”顾芜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我们的女儿,是顾家的血脉,即使是嫁予明诸做妾,也断然不会委屈了你……”
      “若是……我不愿呢?”
      “此事关乎……”
      明殊含泪笑了:“做妾与家伎何异!父亲既然要一个有顾家血脉的孩子……”
      她微微一笑:“待明殊嫁人生子,再换回来也不迟——反正此事父亲应当熟练得很。”
      “你……”顾芜气急,“不孝女敢尔!”
      “父亲息怒。”明殊施施然躬身行礼,眸光却如同淬了霜雪的月光,“元曦此生,未尝言谎,行事虽不算端方,至少也未曾有愧。未承欢父母膝下,非元曦之过;拒婚只为成全尊卑礼度,元曦亦不觉有何失当之处,不敢轻言‘不肖’,妄自菲薄。”
      她站起身来,盈盈一拜,回身边走:“元曦位卑言轻,然而心头血尚热。若要元曦俯伏做小……大概元曦唯一能做的,不过以血明志罢了——只是若如此,父亲的血脉……”
      阳光从她身后打过来,她立在光影中间,神色难辨,语气却温柔极了。
      “怕是要就此……断、绝、了。”

      “明殊!”
      是顾明诸的声音。
      明殊走在庭中,听到这个声音,脚步不由顿了顿。
      她思虑片刻,终是回过身来:“明诸少爷。”
      “明殊,我……”顾明诸有些局促,“莘莘的事情我可以解释……”
      “明诸少爷不必如此,”明殊笑着摇头打断了他,“婚姻之事全凭庄主与夫人作主,你不必特地过来向我解释。”
      “你生气了?”顾明诸看着明殊娴静的神色,语气忽然急促起来,“我是真心……”
      “明诸少爷对我用心是真,”明殊轻轻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待莘莘莫非是假?”
      “明殊?”
      “明诸少爷回去吧,”明殊柔柔一笑,“莘莘要等急了。”
      “你……”顾明诸踌躇着伸手,却终究没有拉住她。
      明殊没有回头。

      云潇有些怔愣。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改变了订婚宴的惨剧,却还是免不了让明殊经历这些么?还是说,这正是此次幻境的不同寻常之处?云潇不由皱眉,却听得一声怯生生的呼喊。
      “表兄?”
      云潇神色一滞,来不及细想,却被木莘莘拉住了手臂:“是哥哥让你来的?”
      他还没有说什么,木莘莘便睁着一双泪眼模糊的眼睛哀求地看向他:“表兄,算我求你!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我想嫁给明诸哥哥……”
      “那么明殊呢?”云潇竭力压制着心底的怒气,“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被人逼迫至此。难道你的心愿便该被人成全,别人所拥有的却并非理所应当?”
      “表兄,”木莘莘有些发怵,却不肯就此放弃,“我已经喜欢明诸哥哥五年了,自从五年前他保护了萍水相逢的我,我便下定决心此生非他不嫁。我知道这样对不起明殊姐姐,可是……明殊姐姐不能修习,而顾家人是可以修炼的,待到明殊姐姐年华老去,她亦难自处!”
      她见云潇似乎神色有些恍惚,以为是说动了他,愈发急切道:“明殊姐姐虽然温柔贤淑,却不能独当一面。趁着明殊姐姐风华正茂,庄主他们对她都尚有愧意,给她许配一个好人家——这样对大家都好!”
      云潇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木莘莘。
      倘若她知晓明殊才是当年救下她的恩人,自己却抢了她的未婚夫,木莘莘又会作何想?或许他应当告知她真相……
      “这位公子很是面生,”听到这个声音,木莘莘拉着他手腕的力度也紧了紧,“不过看来与莘莘相识?”
      “明殊姐姐,我……”木莘莘显然是心中有愧,也不敢抬头去看明殊的神色,可是道歉的话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只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这是我表兄。”
      “来者是客,既然是莘莘的兄长,还请移步。”明殊的目光落在云潇身上不过一瞬,很快便移开了,云潇却觉得心头一滞,“请容我向庄主禀报一番。”
      顾芜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可是想起顾芜对明殊的凉薄,云潇却觉得这热情让他有些难以消受。他也不敢去看明殊——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为给木莘莘撑腰来的?或许,在她眼里,无论是他还是木莘莘,都不过是打乱了她平静生活的人罢了。
      果然,木蓁的书信很快过来了,他一面道歉责怪木莘莘言行失当多有冒犯,一面“痛心疾首”地暗示木莘莘是他们木家也管束不住的。顾芜自然听懂了弦外之音——放任与默许并无区别,既然木莘莘心系明诸,他倒也乐见其成。
      唯一难办的,是如何安置明殊。
      顾芜自然不会容忍顾家血脉流失,可是他也知道,明殊不是他能轻易逼迫的。自从他将容貌一夕之间恢复的明殊带回顾家,便私下让暗卫传授武艺,又令她修习凤凰诀,只为让她成为顾家少主人最锋利的一柄刀。
      可是如今这柄刀够利,却也不由人了。
      弃之可惜,但是却又不能全然掌控,顾芜不由得举棋不定起来。
      最后顾芜还是下定了决心——得娶木家女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何况木莘莘是全心全意的恭顺,远远比明殊好拿捏。至于明殊,他已经亏欠,有些事情也回不了头……不过徐徐图之。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明殊没有露出分毫意外的神色。她只是极平静地对顾芜云溪顿首,安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许白氏,劝阻为她打抱不平的翠缕红翘。
      看着欢欢喜喜挑选布料的木莘莘,云潇抿了抿唇。
      他无法阻止顾芜攀附木家,但是他至少可以告知木莘莘实情。
      如果木莘莘知道实情,知道当年救自己的不是顾明诸而是明殊……
      可问题是这件事情楼无易是不应该知道的。
      “楼公子,”身后传来明殊的声音,“请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是了,唯一的办法,是让明殊说出来。
      “我听说顾公子的婚事已经定下了。”云潇话已出口便意识到以他目前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是多么不合时宜——听上去简直是木莘莘的同伙在耀武扬威。他正欲说些什么弥补,对面的明殊却已经笑了起来:“木姑娘和顾少爷,听起来也甚是相配,你说是不是?”
      云潇一时间拿捏不住明殊的想法——她究竟是不在乎这桩婚事,还是不愿在人前示弱呢?云潇不清楚,但是不管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人心生酸楚。于是他定了定神问道:“为何不告诉木莘莘当初究竟是谁救了她?”
      明殊一愣,似乎想问些什么,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了些许了然的神色:“楼公子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是了,这正是他不明白的地方——倘若明殊想,一定会有许多办法。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即使生来讨喜的人,若不经由主动谋求,也不可能有天生的好人缘。从某种程度上,世上根本就没有天生讨喜的人。如此,若想让木莘莘知难而退,明殊应该有千千万万种方法,更不必说木莘莘原本就有愧于她。
      云潇想了想,索性将事情说开:“木莘莘是因为顾明诸的‘英雄救美’对他心许,倘若她得知救下她、甚至因此毁掉容貌的另有其人……”
      “她会愧疚不可终日,”明殊喟叹着打断了他,“而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你……”
      “有所为有所不为,”明殊笑了笑,“不过楼公子似乎与你的表妹并不十分亲厚。”
      云潇垂眸回避了这个话题:“只要实事求是地告诉木莘莘真相,一切都可以拨乱反正。”
      “有谁会相信一个人微言轻的婢女所言?”
      “我有办法。”木莘莘佩戴的香囊中藏有所思蛊,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顾明诸毕竟曾与我有婚约,”明殊摇头,“这个时候突然说出‘真相’,只会引人误会。何况楼公子,你是莘莘的表兄,却反过头来帮我澄清,很容易让人误会呢。不过……恕明殊直言,楼公子为何要如此做?”
      “不过是想说出实情罢了,”云潇定定地看着她,“反倒是阿……明殊姑娘,你难道不想让所有人知道真相?现在还来得及,你也不会失去本来就应该拥有的东西。”
      明殊一愣,继而笑了……与在星章阁时毫无保留的笑意别无二致。
      “谢谢你。”她正色道,“可是我觉得这样就好。明诸少爷……从来就不是我的,或许我该说,从头到尾,每个人都只能是他们自己的。至于那纸婚约,如果真是我的,别人也抢不走不是么?”
      “我想,如果那个东西真的是我的,它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拿走的。”
      “你……原来是这样想的么。”云潇的神色也柔和下来,“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我会竭力成全。

      鸣凤城中,有两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其一是顾家许元夕与少庄主顾明诸的婚约就此作废,其二便是木家莘莘要嫁给少庄主顾明诸的事情了。
      自然有人为明殊抱不平,也有人说明殊身份如此本就算作高攀理应如此无需觉得意外。但是不管旁人怎么想,当着顾家人的面,他们也是不敢说的。
      可是身为当事人的少庄主顾明诸却没有出面澄清任何事情……想来这婚事是板上钉钉。
      听说原本明殊是承办婚宴的最佳人选,但是木莘莘不依不饶,硬生生让她的丫鬟木香主持大局。明殊心道自己不宜逾越,便也只是偶尔提点丫鬟仆妇些许。想来旁人是心照不宣地担心此情此景会触及她的伤心事,竟也纷纷避着她,明殊无事可做,反而清闲下来。
      熙熙攘攘之间云潇远远看到,明殊的肩膀在抖动,忙快步走到她面前:“你……”
      明殊抬起头来,两腮鼓鼓囊囊的,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云潇一时失语,突然就笑了出来。
      幸好,幸好……果然还是对不在意的事情那么没心没肺。
      明殊喝了口茶,才从容不迫地说:“楼公子若是无事不妨坐下来吃些东西……距上菜大概还有两个时辰。”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云潇有些突兀地问。
      “楼公子不是已经为我想好退路了么?”明殊抬眸,“听到你说我天赋异禀什么的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你……都知道了。”
      他担心在木莘莘嫁入顾家之后明殊处境艰难,便向顾芜提出,明殊有修习的天赋,而他师父一直想再收一个徒弟,他可以代为引荐。
      即使是一个梦,他也不想委屈了她。
      顾芜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抵抗不了有顾家人可以重回星章净土的诱惑,点头应允。他原本不知该怎么向明殊提出此事,没有想到先前与顾芜的对话竟已被明殊听得一清二楚。
      “多谢你。”明殊正色道。
      “你不会怪我么?”云潇远远看着被花团锦簇的木莘莘,“原本今天应该……”
      “此事与你无关。”明殊也望了过去,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而且,我很开心。”
      有人帮理不帮亲地维护我,我真的很高兴……谢谢。
      婚礼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事情或许就会这样尘埃落地了吧,云潇如此想,直到——
      “救命啊,有歹人!”
      云潇神色一凛——他什么时候竟迟钝到了这个地步!他早该知道的……
      “不要惊慌,冷静些。”身旁明殊上前一步,“说清楚发生了什么。”
      那人惊魂甫定道:“那些人四处砍杀,往顾府来了!他们手上有火,邪门得很。”
      “我知道了。”明殊微微点头,神色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她看向云潇:“楼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你疏散宾客?这里很危险。”
      “好。”云潇点头,又布下一个阵法,“虽然我不精符篆,但是应该也够用了。等一下如果有来不及疏散的人,躲在阵中,可保性命无虞。”
      “多谢。”

      “表兄怎么还不来啊。”木莘莘在阵中瑟瑟发抖,小声抱怨着。
      “不必担心,现在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楼公子估计也只刚护送逃难的百姓到了外城。”
      木莘莘撇撇嘴,不再说话,可是她突然急切地站起来:“明诸哥哥!”
      还没等明殊拉住她,木莘莘便急急地向阵法外冲去。
      “木姑娘,你冷静些……呃!”翠缕忙试图劝住她,却被直直撞了出去。
      立刻有杀红了眼的暴徒向她和木莘莘逼了过去。
      “唔……救……救命啊!”木莘莘哭喊,无措地张望,试图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明殊,这……”云溪有些不忍地看过来。
      唉……罢了。明殊看向云溪:“夫人,照顾好自己。”
      “翠缕,小心些。”明殊扶住了翠缕,一掌劈向那暴徒的后颈,顺势将翠缕推到辰冉的方向,然后向木莘莘伸出了手,“来——”
      “夫人!”
      栖霞的叫声惊慌失措,明殊猛然回过头去,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持刀的暴徒——而云溪冲出了阵法向她扑来,正试图为她挡下那一刀。
      已然避无可避,明殊索性拉住云溪,就势一滚,两人已经换了位置。
      “明殊!”
      明殊只是迷迷糊糊觉得有些疼痛,好像被抱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夫……夫人,”她能感觉到那个人一僵,很想笑一笑,却因为疼痛作罢了,“没事就好。你看,我早就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等着别人来救的小孩子了……我不需要人救的。”
      “或许,我离开对你们才是一个圆满的梦境吧。”

      耳边是破空之声。
      云潇呆呆地维持着半跪的姿态,怀中的身影却已经散尽。
      什么叫“离开对你们才是一个圆满的梦境”?!多余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明殊!为什么要退让?为什么要让出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那样拼命地去保护对你心怀保留的人?明明她说过会权衡利弊绝不让自己陷入险境,明明她自称从不做损己利人的事情——
      骗子,真是个口是心非的骗子。
      果然……他还是什么也做不了么?即使……
      在幻境之中。
      是啊,是幻境,他险些分不清究竟何为虚幻何为真实。既然明殊这么说了,或许他看到的明殊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然后用这种方式从幻境中脱离出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不禁焦急地想,如果他已经脱离了幻境,明殊现在又在哪里?不,好像有哪里不对——倘若他是离开了困住明殊的幻境,他的眼前为何是一片漆黑?
      那不是明殊的幻境……是他的。
      这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只是他是何时进入幻境的?是从看到昏迷不醒的明殊开始,还是说……一开始他看到在正玑峰上的回忆便已身在局中?可是他又为何会看到……
      明殊。
      他自嘲地笑了笑——偏偏他还在幻境中看到明殊与明诸订婚宴的事情,真是……
      “所见即所思,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谁?!”
      “我是你的影子,从某种程度上……我是另一个你?”那个声音幽幽飘来,“或许你对心魔有所耳闻?”
      大概是云潇的沉默惹得那虚无中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在黑暗中有一片湿润的雾气聚过来:“看来你已经接受了即使是最敬爱的双亲,也能因为那么一点蝇头小利聚散离合的事情,对破镜重圆的故事也不再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这自然很好,可是……为什么你会对明殊抱有那种期待呢?”
      “闭嘴。”
      “啊,原来是不能说的心思啊。”那个声音愉悦了许多,“啧啧啧……奇怪,你在犹豫什么?顾明诸那小子造不成丝毫威胁,你却还能梦到明殊差点与他成婚的事情——”
      “真是患、得、患、失啊。”
      “你……”
      “对别人几乎从不言谎,对自己却自欺欺人么?”那声音仿佛是要贴着他的灵魂深处,“你在害怕什么?是担心会步了父亲母亲的后尘……”
      “还是这种心思本身?”

      云潇气息一滞。
      “人一旦有了牵绊便有了弱点,”那个声音带了一丝愉悦的幸灾乐祸,“当然,你并不在意这一点。因为你比谁都自傲,觉得只要拼尽全力,就一定可以护得对方周全。”
      “哦,差点忘了,那是你被傀儡术控制之前的想法了。”
      “毕竟你曾经被人控制,差点就杀死了明殊呢……啧,和顾明诸所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了解你,你是永远不会为自己开脱的。”
      “所以,你知道,即使是承诺,也不等于可以护人周全,即使你拼上性命——可能也不过一场南辕北辙罢了。”
      “要避免这种纠结与痛楚其实很简单,只要每个人对你分量都没有区别,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特殊的,那么就一定不会出现变数,你也不必过于……用心。”
      那个声音似乎在字斟句酌,又似乎是窥得了某些令他愉悦的隐秘:“这样对任何人都好。”
      “不过,你做不到——毕竟,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是不同的,你也不愿自欺欺人。”
      “你不必辩驳。我知道,你时常在想:‘阿殊最爱乱跑了,一转眼便不见了,还总是受伤,可是即使伤痕累累也不哭一声。’难道你不想把她锁起来,再不能离开你的视线?”
      “她不愿。”
      “她会受伤啊,”那个声音袅袅萦绕着不肯停歇,“多疼啊,她完全不用那么痛楚的,只要你抓住她,不要放开。”
      “可是……我还不够强。那次我没有好好护着她,便是明证——终究是我有负于她。因为我的软弱让她在此止步,我也会厌恶这样的自己,”云潇缓缓睁开了眼睛,“如果有一天,即使千夫所指,我仍能护她周全,或许我会应承你的建议。不……若这一天来临,给她最想要的自由,阿殊应该会很开心吧。”
      “你……”那个声音有了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仁者爱人,不过是因为爱人可以娱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非独圣人而已。所谓的特殊,也不过是因为贪恋温暖不肯放手,并非为人,而是为己……”
      “从头到尾,都是为己。”云潇反倒从容极了,“我想为任何人做什么,都不过是因为我想。既然我愿意,无论是什么代价,理应心甘情愿承担,又何必拿那个人做由头,试图谋求回报自我安慰。”
      “我不需要。”
      “人皆有所求,喜怒哀惧贪嗔痴,既有期望,便不能置身事外!”
      “我知道,”云潇轻声说,“甘之如饴。”

      眼前的黑暗裂开,露出如鱼肚白的一片,然后是意识慢慢地回到躯壳之中。
      令人意外地,他能感觉到从背后涌入一股浑厚的灵力,那种熟悉的温度很快让他清醒过来:“阿殊?!”
      “嗯,是我。”明殊却并没有停下来,“好些了吗?”
      “我们对清远山并不熟悉,不要这样浪费灵力。”
      “不算浪费。”明殊见云潇无碍,才收了灵力,“清远山对于我来说算得上安全,倒是你,怎么陷入幻境了?”
      是啊,幻境。他早该发现的,彼时太奶奶健在,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让木莘莘嫁给顾明诸的,而木莘莘的婚宴上作为兄长的木蓁又怎么会缺席?甚至……他虽然想让明殊避开风雨,却也下意识地不愿让那订婚宴平静地继续下去。
      幻境所见,即心中所想……他早该发现的,这个人于他不同。
      可是在幻境中的明殊过于熟悉。没有委曲求全,也没有一味退让,沉默也骄傲,从容也炙热。或许是因为醒来之时明殊在他身侧,他突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究竟是他入了明殊的梦,还是明殊入了他的梦呢?
      然而他不能问。
      无论是当初用庄生境窥得她的记忆还是其他,如果明殊不愿说,他不会问。
      只是……希望你能安乐如稚子,却又盼望你能成长起来,无坚不摧——这果然是世上最矛盾的愿望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比较隐晦。
    是云潇入了明殊的梦,还是明殊进入了云潇的梦境?或许都有。于明殊而言,这或许是一种补偿和发泄——对于前十五年唯唯诺诺的反抗和弥补;对于云潇而言,这或许是一种不忍和保护——对于木家对木莘莘纵容而对明殊造成的伤害。
    为了突出梦境中那种被动而意识朦胧的推进,所以这么处理,希望读到这里的你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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