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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洄梦 ...

  •   “姑姑,去清远山收购药材的事情我去便好,为何您要亲自去?”
      “清远山那里有些不同。”木棠并不多言,眸光沉沉。
      “那便祝姑姑一切顺利了。”
      可是木棠显然不愿如此放过木蓁:“蓁儿,在清谈会可有什么收获?”
      “木蓁获益良多。”在清谈会上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对他的冲击极大,无怪乎人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胜读十年书……”
      “我问的并非是这个。”木棠打断了他,“蓁儿,你在清谈会可结识了什么友人?”
      “自然。”
      “那么,是对木家振兴有用处的人吗?”
      木蓁的脸色变了:“姑姑,既然是友人,又怎能以有用一言蔽之……”
      “蓁儿,”木棠的神色淡淡,木蓁第一次发现他完全看不透这个一直以来十分关心他的姑姑,“你的时间并不充裕,药王谷也是。”
      见木蓁哑然,木棠苍凉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不近人情?你觉得药王谷几万年屹立不倒,不至于倾覆一时?并非是我杞人忧天,蓁儿,你只是不懂,生死存亡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们不能等到大厦将倾才去图谋。”
      她原本打算着,让木蓁借由清谈会的机会多多与其他世家的人结交,为药王谷造势——谁知木蓁还真的只是带着向学之心与他人探讨,全然体会不到她的苦心。这样仁懦的木蓁,又如何担负得起药王谷的未来?!
      想起明殊在清谈会上明示身份,木棠更是心绪复杂。她此前便想,木蓁自幼不曾经历过尔虞我诈,若得一个通晓世事的贤内助,必然大有裨益。可是易儿对明殊护得紧,而明殊含蓄拒绝她无从挑剔,加之木香告知她真相使她心中有愧,方才搁置了计划……如今看来,明殊哪里是他们算计得起的人!
      偏偏只有木蓁身在局中却不自知。
      木棠按了按颞颥穴,只觉得头疼。
      而木蓁却犹自觉得,他固然能理解姑姑的心急,这种方法却实在急功近利。何况利用旁人……他实在不耻。
      “为了一时之利,却可能损害药王谷的底蕴,如此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木蓁字斟句酌,唯恐惹怒木棠,“何况药王谷已经传承数万年,以仁心为本,我想振兴更应该看到百年之后……不仅仅是眼前一隅。”
      “蓁儿,药王谷等得起,你等得起吗?”木棠的话让木蓁瞬间白了脸色,“非吾辈目光浅薄,只是既为木氏子孙,当有以身为殉的准备。一人之急,造后世之缓,难道不值?”
      木蓁不敢去看那双充满了灼热与渴望的眼睛,正如他不敢去想在姑姑眼里,自己这个修为难有寸进的木家之主是不是也只配做后辈的登云梯、护花泥……抑或是他只配如此,更多已是抬举。
      他只觉得五脏灼烧,在责任,能力,原则,在种种残酷之下压得抬不起头来。

      “清远山啊……是个好地方,”楼亦矜悠然地笑起来,“可是凡事有你们年轻人便好,又何必要我同去?”
      当着师兄的面您可不会这么说,既然支开师兄对她说这句话……明殊亦笑得闲雅:“看来是有所求啊。”
      “此言差矣,”楼亦矜暗道明殊果然不好糊弄,“有求于人的可不是我。”
      “是么,”明殊微微一笑,便要起身告辞,“真可惜,我也别无他求呢。”
      “等等。”
      “楼前辈自然是可以作壁上观的,可惜您偏偏有一个顶刚正不阿的儿子。”明殊回过头来挑眉笑了,“我不知该对此表示赞叹,还是为此深深遗憾。”
      这孩子,楼亦矜不禁摇头失笑,竟是算计到他头上了!偏偏如她所言,他不能坐视不管——可是这原因并非全然是因为云潇性情刚直……若趟这浑水的人不是明殊,他就是不出手也无妨——偏偏那孩子护她护得紧!可惜,明殊虽然伶俐,却并无所觉。
      也幸好她尚未察觉,若她当真看出了易儿的心思,楼家和星章阁恐怕都要被她吃死了。
      可是楼亦矜还顾不上感慨,明殊已经抛出了自己的问题:“前辈所求为何?”
      “每年霜降,木家都会在清远山一带收购药材。”
      “原来如此,”明殊了然颔首,“您要我做到什么地步?”
      什么地步?似乎是看出了楼亦矜的困惑,明殊莞尔,解释道:“我是说,您是只要我们提供一个见到木家人的机会,还是说……您要见到木棠前辈呢?”
      “看来潇儿都与你说了。”
      “明殊求知之心不算旺盛,分得清轻重,也懂得守口如瓶……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生意人罢了。”
      言下之意,既然要人办事,诚意自然是不能少的。
      楼亦矜苦笑:“那么,若我希望你助我迎回妻儿,多少筹码才够?”
      “简单,”明殊抬眸,“十七年无愧无悔,十六年无怨无憾,十一年好梦酣,十年份团圆酒,若集齐了这些,您所求之事,必竭尽全力,分文不取。”
      “你……”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原来这孩子是为棠儿和无易抱不平来了……也不枉无易那般维护她。自己身为楼家家主,本是不能容忍这等冒犯,可是明殊没有答应他的交易,他反而生出一股敬意。
      有所为有所不为,也难怪当初无易虽与她有些龃龉,也丝毫未曾避讳家事,更将棠儿托付给明殊照料。也难怪云攸那种人都这样看重庇护于她。
      “楼前辈,您还没有意识到么?”明殊问道,“十六年前木棠前辈会离开楼家,现今也会如此——倘若今日之楼家,与往昔无异。”
      “问题从来不仅仅在于您与木棠前辈之间,晚辈言尽于此。”
      何况今日的木棠前辈绝非当年的她……一如今日的楼家家主不同于彼时的自己。
      “若前辈得破镜重圆之日,晚辈必备珍馐佳酿相贺,可是……人心是不能算计的。纵然算计一时,亦不得长久。”
      有些事情做与不做,从来与酬劳无关啊。

      “楼前辈,此行要辛苦您了。”明殊笑眯眯地与他见礼。
      楼亦矜无奈极了——先前是谁软硬兼施,现在偏偏又这么客气起来。
      “父亲。”云潇犹豫片刻,终是有些别扭地开口,听得楼亦矜差点老泪纵横——这一趟来得值!他被叫了多少年的“楼家主”“前辈”……一时间先前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明殊皱了皱眉,“您确定要坐鸾车过去?这未免也太显眼了。”
      “依你之见当如何?”
      明殊想到楼危等人修为不济,灵力或许撑不到抵达清远山,便开口道:“可以通过传送阵啊。您看这鸾车的规制和徽印纹路,谁都能猜到是楼家家主出行吧?”
      她现在算是知道,为何木棠每次都能避开楼亦矜了——这么大的阵仗,就差没有把“楼家家主出行,闲杂人等避让”挂在明面上……守株待兔都没有这种用法,楼前辈当真是贯彻了“愿者上钩”的原则。
      “这么夸张?”
      就差没有将“我就是灵铢多,你来抢啊”摆在脸上了……是太相信家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还是太信得过自身固若金汤足以自保?明殊无奈点头,看了云潇一眼,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你父亲如此,你不管管?
      “潇儿,你也觉得为父太铺张了?”
      “是有些过了。”云潇实事求是地微微点头。
      “潇儿,你在星章阁受苦了,”楼亦矜有些痛苦地皱了眉,“还是回家吧……”
      “咳,既然前辈不愿换车驾,那么晚辈有个主意。”明殊打断了楼亦矜的喋喋不休,“若我施术辅以符篆,可以让外人只是看到普通的车驾,前辈认为如何?”
      “辅以符篆可以做到那个地步?”
      “自然。”
      于是一炷香后……
      “见微楼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他登上鸾车发现内里果然还是金碧辉煌如常,还真以为这真是路边捡来的一架破破烂烂的马车。
      “过奖。”明殊从容点头,似乎听不出楼亦矜的咬牙切齿。
      楼亦矜一噎——不,他一点都没有夸奖这个孩子的意思。
      看来传言有误,明殊在躬身踏入鸾车的时候想,月上祝家是净土首富的说法,兴许不实。

      不过两日,一行人便到了清远山一带。
      清远山外围与永旭城毗邻,故而一行人在此停驻休整。
      “明殊楼主,我家少爷说了,您要做的事情,殷家定然鼎力相助。”
      “有劳殷管家特意过来,”明殊微微一笑,“也替我谢过殷兄。”
      此次来清远山,若只有她一人,倒也不是瞒不过旁人。可是既然带上了楼家的人,又要寻找合适的那一株凤凰木,少不得闹出些动静,与其藏藏掖掖,不如正大光明。
      “明殊倒是知交广阔。”楼亦矜如此感慨,也有几分啧啧称奇。
      “不敢当。”明殊笑着应承,手中却捻了捻藏在袖中由殷且悄无声息递过来的锦囊——看来辞止前辈所求之事是有回音了。
      楼亦矜也不多言,只是问道:“清远山内雾障弥漫,你们有何打算?”
      看来师兄果然守口如瓶,没有将她的身世向楼亦矜透露分毫。明殊微微点头示意,柏常便走上前来呈上几张符篆:“楼主早有吩咐,让我等备好这些。”
      楼亦矜在当初进入清远山时便领教过这符篆的功用,只是看向明殊问道:“你倒是有备而来。只是这符篆要用到顾家人的血……莫非你又找顾明诸做了交易?”
      “楼前辈说笑了,”明殊微微仰头,“不过是当初便已经防患于未然罢了……何况,见微自然有见微的手段。”
      虽然当初离开清远山时她尚还处于昏迷之中,但是顾珣最后惊诧的话语和清远山中的异状无一不在暗示,这一切背后另有人操纵。她作为顾家血脉,自然不能作壁上观,早已经遣人查探。顾珣确乎已经身死,顾芜的躯壳亦已经腐朽,可是思及顾珣最后的眼神,说是惊惧却并不正确——
      惊与怒的成分更多一些。
      然而,顾珣在清远山中等待了如此之久,是什么能让他失态至此?若说意识到自己为人做嫁衣时他怒火中烧,那么他又在惊诧什么呢?
      实在令人不安。
      明殊按捺住了自己的思绪,顿了顿又道:“近日有下属禀报于我,说清远山外围虽然与往常无二,但是山中却烟消雾散,与平日迥异,还请前辈小心。”
      楼亦矜微微点头,让一众随从留在外面待命。
      “家主不可。”果不其然,出声阻止的正是楼危。
      “听话,事有轻重缓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嘱咐道:“楼危,你好好在外面待命,才能帮上更多。”听到这话,原本有些迟疑的楼危才恭顺地退了回去。
      楼前辈对楼危的态度……不像只是对待下属而已,倒像是……明殊暗自留心,却也知道此事现下不能深究,亦叮嘱了松净柏常一番。
      次日,一行人便踏入了清远山。

      清远山看上去倒与上次来时无异,可惜此前一行匆匆,并无多少闲情逸致观察山中草木。
      明殊几人皆跟在楼亦矜身后,看见他捧着天机匣四处逡巡,神色却慢慢凝重起来。
      明殊也并不急于询问,只是细细地分出神识查探,可是——
      一无所获。
      清远山的一切对她极亲近,她没有理由感应不到……如果那株凤凰木真的在此处。
      有一些不在预料范围之内的事情发生了。
      “奇怪,凤凰木不会死去,只会在此轮回生死,怎么会找不到呢?”楼亦矜回过头去,正打算商议一二,却讶然地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糟糕了。

      云潇意识到四下无人的时候,眼前的雾气已经散开。
      落英缤纷,碣石琼华,眼前是熟悉的景致。
      有人问:“此剑何名?”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平静的面容。
      是师父。
      或许应该说,是十六年前的云攸——那时的星章阁阁主,还不是他的师父。
      楼无易费了许多力气,才让这位挑剔的星章阁阁主松口给他留下来的机会。
      最终他得偿所愿,而云攸在传授他万象剑法之初,便看着他所执佩剑问道:“此剑何名?”
      原来他是在幻境之中了么?不过,原来他看到的,是十六年前的事情啊……他原本以为会看到更加惨烈的场面,如此也好——他几乎都要忘记还有这件事情。
      其实佩剑明心并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情,可是既然祖父费尽心思隐瞒此事甚至重锻明心,他便不能直言相告。可是对师长,长久的沉默显然也是不合适的。
      “回雪,剑名……回雪。”
      彼时风雪正盛,纷纷扬扬盖在剑上,映得剑刃上的纹路都如同摇曳的雪。
      “回雪么……东风第一枝,回雪坠枝头。”云攸喃喃道,“聊赠以春,不负霜雪……很好。”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重新看到这一幕——那不是他经历过的最惨烈的事情,也算不上多么难忘……不过是平生初次言谎,不想原来自己一直记得。
      待到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熟悉的云遮雾掩,这一片迷茫之中反倒叫人安心。
      只是走了几步,他突然察觉到了熟悉的灵力——
      明殊。
      他立刻赶了过去,却发现明殊的状况实在不太好:明殊仿若陷入梦魇一般,无论他怎样呼唤她的名字都未曾醒来。云潇皱眉,他对清远山实在是知之甚少,可是他知道,即使明殊是顾家人,也并不是说她在清远山就一定是安全的——尤其是在她失去意识的情况下。
      莫非……明殊与他一样,是陷入了自己的某段回忆之中?
      云潇心头一紧——若说回忆,明殊拥有的惨痛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鸣凤城,比如顾家,比如……
      顾明诸。
      他再顾不得什么,纵然觉得歉疚,他也不能让明殊涉险。他必须知道明殊的处境,而作为楼家人,这自然不会是秘密——
      庄生境。

      眼前是摇曳的光影。
      有光坠落,花千树,星如雨,不知今夕何夕。
      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是绣在绸缎上的纹样,凹凸不平,连阵脚也尚未抚平……即使是微风拂过,也会立刻扑过来,贴上温热的眼睛。
      眼前的世界在晃动,兴许是因为身在其中,如同被波澜推着忽上忽下的浮萍。
      可是他很快看到了她,静静站在路边,明明是眸中含笑,却没有上前一步的意思。

      顾明殊在等。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开始,或许是结束。
      元夕灯会已经开始,可是比起热闹,她远远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比如人潮涌动会不会引起无序踩踏,比如在这个时候有没有人趁机浑水摸鱼行偷窃等不轨之事,比如大家能不能玩得尽兴……比如顾明诸在哪里。
      她没有动,也不能动。城主将主持灯会的事宜交给她,她便不能玩忽职守。
      她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她只愿站在那里,最安静最不起眼最适合观察的地方。
      可是有欢声笑语扑面而来,有人叫她的名字……她须得一一寒喧,不可失了礼数。
      送走了许多笑语盈盈的熟人,她稍稍放松了一些。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很快……
      “明殊!”
      有人在叫她。
      是很熟悉的人。
      是顾明诸。
      “明殊,你这么呆呆地站在这里?”顾明诸的眼眸中映着灯火华光,“花灯会就要结束了,你手里怎么一盏灯也没有?这样是不行的。”
      “花灯无非寄托祝福,我既有大家的祝福,又何必拘泥一盏花灯?”
      可是明诸并不搭理她的解释,只是拉着她的手喃喃道:“元夕夜怎么能没有花灯呢?不过幸好我为你留了一盏!来,跟我走。”
      “可是城主让我留在此处,我不可……”最后的话语都被遗落在匆匆擦过脸颊的风中,迎面而来的柔和灯光里,像化了的糖霜,只留下一丝香甜气息。
      “来,给你。”
      “明诸,明殊,你看,是天生一对。”那个元夕,他拉着她的手穿梭在大街小巷,回过头,那人的眼底有烟火的颜色。
      天生一对……吗?她有一霎那的迷惘,但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嗯。”
      然后他笑了。
      这个人很不可思议。明殊抱着明诸买的莲花灯,被明诸牵着慢慢地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过去,很近很近地看到别人的笑脸,听到三言两语的寒暄和久别重逢的旧话。
      她并不习惯那样接近别人,可是被明诸拉着走入人群的感觉,并不讨厌。
      她突然有点期待。明殊一向是个冷静而淡漠的人,可是在那个时候她真的想,或许这样随心所欲地赌一次也不错。不管这份情谊能持续多久,也不管光鲜背后都有些什么。
      或许……这样就好。她由衷地想。
      这是她过的最美好的一个元夕。
      可惜,梦再美都是要碎的。
      她突然想起了十四岁时自己的愿望。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是她高攀了顾家少爷。她虽然不甘心,但是从家世品貌,也似乎确实是她高攀了。庄主和夫人都很和气,可是她哪里不清楚其中缘由。此前她以为这份和气也只是因为她的“先父”罢了,后来她得知自己的身世,才恍然意识到他们眼底的歉疚不是为了她的所谓“父亲”——
      是对她怀有的愧意。
      但也不过是歉疚罢了……关怀也好,重视也罢,不过是对于承担了顾家血脉被抛弃的那个孩子,与她这个人毫无关系。
      想来可笑,她私下里叫明诸“少爷”的时候,总是被庄主和夫人和蔼地制止。然而在众人面前,他们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她的恭敬——
      礼不可废。
      她终于明了,那份执念与不甘——即使不是全然——至少有很大一部分并非因为明诸。
      是因为那个执着地试图寻找一个答案的自己。
      “明诸。”她叫住他,作为十四岁的自己,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而不是“明诸少爷”。
      果然,他没有停下。
      可是她停了下来,低低地说:“谢谢。”
      谢谢你陪我回顾了懦弱而荒唐的十余年,我真心地感谢你。可是……我也不想被牵着走了。她默默地在心里说,看着明诸的手松开了她的手,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淡,穿过了热闹的街市,欢乐的人群,直到完完全全看不到他,再到整条街的灯火都黯淡下来。
      她静静地立在那里。
      耳边的喧嚣渐渐远去,眼前人的脚步声似乎也离得很远,立在原地的少女的眸中最后一丝青涩犹疑褪去,只余沉静。
      身前之人的身影渐渐淡去,那一截暗金色的衣袖也慢慢消散了。
      时间仿佛停滞下来。天大地大,空空如也,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声,两声,渐渐与远处的鼓点重合起来。
      画地为牢这种事情,她不会再做了。

      已是黄昏时分,当裹挟一身尘霜回到顾府的时候,有人在水榭等他。
      “此行辛苦了,”那人对他端正颔首,“可还顺利?”
      顾明诸望着明殊,以轻笑作为回答,抚上她的发髻:“怎么还是打扮得这般素净?我鸣凤山庄可不差这点东西。”
      明殊有一瞬间有些僵直,可是思虑片刻,还是没有躲开。明诸看到她微微蹙眉却没有避开的样子,笑得开怀。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上次给你的金簪你没有戴上,想必是不喜欢。这是我让人去藏珍阁打的簪子,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着,他将一支簪子插在明殊的发上。
      明殊微微侧过头去,看水中的倒影。是乌金做的梅枝,镶了细碎的东珠和琥珀做成花蕊,俱是精心。原来梅花的花样啊,就是重了些……不过哪有十全十美的。明殊暗暗自嘲,若是此时将这话说出来,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很好看,”她回过头去,“我很喜欢。谢谢你,明诸。”
      明眸皓齿,临水照花,是袅袅婷婷的一枝。明诸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看着明殊。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个人。于是他有些心满意足。即使明殊不能随他修行,即使她会先他一步老去,但凭着这些年的情分,他自然也不会亏待于她。

      “谁?”
      “明殊,是我们!”枝叶摇动,早有两个笑作一团的人跌跌撞撞暴露了自己。
      看着翠缕红翘捂着嘴偷笑的样子,明殊窘迫极了:“你们!”
      “哈哈哈,明殊害羞了!”看到明殊无奈而窘迫的样子,她们愈发得意地起哄,“哎呀,少夫人息怒。”不等明殊说些什么,她们就已经跑走了。
      “唉,我有这么吓人?”明殊微微摇头自语。
      “方才明殊这引而不发的样子,倒颇有当家主母的气势。”明诸也不禁打趣她。
      “你也这么说,我算是一点威严也没有了。”
      虽然有些赌气地这么说着,明殊温驯地任由他抚上她的头发,微微低头。
      “少门主!少门主?!”
      顾明诸睡眼惺忪地醒来,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原来方才所见,不过梦境罢了。
      不过为什么会梦到这么久以前的事情呢?明明……很久都没有梦到过她了。
      “义父还停留在永旭城?”
      “是。”焚乌恭敬答道。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打磨一个人的棱角,在疯狂与偏执冷却之后,顾明诸也称得上是一个称职的少门主。焚乌等人一开始的怀疑慢慢散去,竟也觉得毕竟顾明诸出身名门,许多他们这些粗人做不来的筹谋交给他也挺让人安心。
      顾明诸拧了帕子擦了把脸,清醒过来。
      从昳央城的清谈会开始,他便觉得辞止有些不对劲——染雪的人,从来都以强弱决定生死,清谈辩合焚花咏藻,哪里是沾满鲜血的手做得来的?可是辞止一开始就吩咐他守在染雪,独自一人去了昳央城。他既好奇辞止的目的,又有心想见明殊一面,试图挽回什么,于是也悄然离开霁阳城。
      事情自然不尽如人意。明殊变了许多,不过有一件事情倒是从来没有变过——他们从来都没有平视过对方:有时候是他俯视她,有时候他却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她的身影。
      他居然会梦到那样久远的事情,顾明诸自嘲一笑:“义父既然在永旭城有事情做,我们便安心守在霁阳城便是。把汇报呈上来吧,我会在辰时之前批阅完。”
      一切都要继续下去的……不管发生了什么。

      庄生境中所见为真。
      云潇神色不变,眼底却氤氲着惊涛骇浪。
      阿殊在入星章阁之前是怎样的呢?他一直想知道,可是看到阿殊被另一个人牵着一脸温柔地往前走时,他突然一点也不想知道了。师父原先就对他说过,阿殊是云霜师叔救下的孤女,不要探问她的身世。
      他原本也一意遵从,直到那日明殊点破他并没有忘怀身为楼家人的事情,他才恍然——原来有些事情,不能说,不可说,最终不过是不愿放下。没有痊愈的伤口,触碰了终究会疼。
      对于明殊,或许也是如此吧。
      倘若当年鸣凤城没有遭遇那场大火,她应该已经与顾明诸成婚了。她几乎做什么都十拿九稳,想必也会成为一个好妻子……明殊被困在这场幻境中,那么或许她从来没有放下过。
      也是,十五年青梅竹马,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当初拒绝顾明诸,或许是出于理智,又或许……明殊只是不想辜负师父他们的期待和好意罢了。如果可以选择,如果不需要承担其他,明殊会怎么做?
      他盼她成长得无坚不摧百毒不侵,又望她安乐顺遂心如赤子。
      终是难两全。
      幻境中一切仍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留给云潇犹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果不干预,明殊应该很快就会重新经历那场订婚宴上的一切——这是他不愿看到的,何况倘若事情真的如此简单,明殊应该也不至于被困住这么久。在被傀儡术控制重伤明殊之后,他便逼迫自己修习庄生境,如今已至第五层。如果只是织就虚假的幻境引明殊醒来这种程度,他是做得到的。
      可是要给她一个怎样的梦境呢?
      或许他可以弥补她的遗憾,至少不要让她眼睁睁看着亲友离世?
      可是倘若如此,明殊没有理由离开鸣凤城。她于他应该永远只是一个陌生人,在那场订婚宴后,也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唯一一个友人,唯一一个对他挥剑毫不犹豫的同辈,如果不是那场噩梦,他们原本就不可能有交集。
      不过一个梦境而已,他给得起。
      好梦,阿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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