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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溯洄 ...

  •   “楼前辈好。”明殊见楼亦矜立在院中,虽有些意外,却也还是抬手见礼。
      楼亦矜看向她,神色缓和下来,忽而一滞——而后目光愈发温和。
      明殊有些犹疑。她初见这位楼家家主,挑飞了调戏方芫的楼家人,本以为楼家家主多少有心存不虞,谁知他似乎丝毫不介意,分外和悦。她暗自思忖,却也不明就里,托方芫查探,也没有查出什么所以然来。
      她想着自己不过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后起之秀,楼家家大业大,也图不了自己什么,加之楼家家主虽然神色有异,却并无恶意,便也不去在意。可是今天楼家家主似乎尤为热切?
      明殊思忖片刻,忽然恍然大悟。
      昨天她与云潇切磋之后,云潇以剑鞘相赠。这剑鞘看着与普通发带无二,然而催动灵力,却可以藏剑入鞘;注入灵力,则可以削铁如泥——既是极隐蔽的剑鞘,又是难得的防身之器。明殊知道此物贵重,却也了解云潇的性情,便并未推却。今日梳洗完毕,她便将这“发带”束在发上。
      听闻楼家人擅长锻造之术,别人看不出这“发带”的玄机,可是楼家家主一定是看出来了。想必是这剑鞘入了楼家家主的眼,楼家家主才“爱屋及乌”地对她青眼相待。再者,原先那个楼家人说不定楼家家主自己都看不过眼……明殊这么一想,觉得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安异公子这么早……”
      楼家家主显然是在没话找话,他小心翼翼又绞尽脑汁的样子看得明殊都有些不忍心了。
      “楼前辈叫晚辈安异便好。”
      楼亦矜都快要热泪盈眶了,明殊努力地回想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便听到他开口道:“不知你对炼器有没有兴趣?”
      这个话题转换得实在是太过生硬,但是向楼家家主讨教炼器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于是明殊与楼亦矜谈论起冶炼之术起来。
      不愧是楼家人……幸好云墨先前教导十分细致,否则她只怕难得应对。云墨和云潇曾经都说过她灵力浑厚又精于驾驭,若是炼器定然不会差,只是如果无意中锻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怕她经不住雷劫,所以再三训诫她不到天人境初期绝不可随意锻造。后来离开星章阁,事务纷杂,她也不能安心闭关太久……加之没有了那些在一旁看着自己不让自己胡来的人,也觉得兴致缺缺,这件事情便搁置下来了。
      楼家锻造之术果然精妙,即使是看过九成见微藏书,她也不禁感慨一句“家学渊源”。
      于是楼亦矜不免问道了锻造有灵之物这个话题。
      “万物有灵,然而锻造之物多为死物,非灵之不存,而在于所锻者死灵,所炼者难活。锻造之至境,当属因势利导,非无中生有,而是虚虚实实见有无之界限。”
      “按理则可随心淬炼万物,然而人之力有限,有灵之物未必能经炙烤。以故取至坚至锐之灵,千锤百炼,然后固其灵。”
      “然则此退而求其次之法。若不以火炼,不以水浸,以灵力层层温养,使成绕指柔……”她突然想起,当初她与云墨师父和云潇说起这些时,他们的惊诧之色。
      她又突然想到,云潇尚未堪破心境入道,这么贸贸然去锻剑鞘,是不是太冒险了。
      明殊停了下来,沉默片刻然后说:“不过现在如此妄议,未免有好高骛远之嫌。”
      “哪里哪里,这些见解十分有趣……”楼亦矜满脸都是欣慰,又提出关于这次苏家人的安排他有一些其他的消息渠道,邀她一同前去。
      楼亦矜望着她的眼神实在古怪,可是这种热切并无恶意。明殊肃正了脸色——她也确实好奇楼亦矜无端示好的原因,便并不推辞,答应下来。

      直到明殊站在寻芳门口,她终于确定走在这条路上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想楼家家主欠她一个解释。
      “楼家主,”迎着阵阵脂粉香气,明殊面沉如水,“这就是您所说的……”
      明殊尚未说完,便听到了一道分外熟悉的声音:“师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成何体统!”
      明殊抬头望去,只见云潇冷冷地看着拽住他不放的云蓼:“你给我放开。”
      “师兄,是你说要来消息最灵通的地方的!”云蓼有些畏畏缩缩,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梗着脖子振振有词,“你不能过河拆桥啊。”
      “你……”云潇突然有些头疼。他突然觉得有时候被他人敬而远之也未尝不美。
      “安异公子,那是你认识的熟人吗?”楼亦矜恍若不觉自己正在火上浇油,“既然是朋友,那此行便由我做东如何?两位小兄弟先进去吧,别让旁人误会。”
      两人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明殊身上。
      明殊心头叹息,微敛眉目,俯首见礼:“两位兄台原来也在此处。”
      明殊只是遥遥对他们一笑,丝毫不觉得窘迫,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误入此地的寻春之人。高楼之上有对她招手掷花的姑娘,她却眉眼不动,恍若悠悠天地之间只余眼前方寸。
      飘落的绢花不能近身,只是远远偏离了方向轻轻落下,惹得掷花之人一阵惋惜的轻呼。楼下静静伫立的人却不言语,不疏离,不唐突。
      云蓼的脸色一下子惨白——完了完了,被明殊看见了,若是她说与云岫听……云蓼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只叹流年不利,偏偏遇上了明殊这个小祖宗。他偷偷瞥向云潇,发现云潇虽然神色与往常无异,脸色却已是通红。
      也是,一向守礼自持的云潇这次被两个人看到了停留在寻芳门口的事情,羞窘乃至于恼羞成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说来明殊确实是个厉害角色,一个姑娘家来这种地方连面皮也不红一下,反倒惹得一众女子丢了芳心……啧啧啧。
      “阿……原来是安异贤弟。”云潇眼神不自觉地有些飘忽,勉力维持着理智改了称呼。
      “师……是你啊安贤弟,”云蓼也反应过来,冲到明殊面前,在云潇的咳嗽声下才放下了欲要拽住明殊衣袖的手,“这位……前辈说得对,师兄我们先一起进去吧。”
      云潇只恨不得将他乱剑戳死。
      倘若眼神能杀人,云蓼现在已经成肉泥了,可是他浑然不觉,只是走在前面絮絮叨叨。
      “几位公子如何称呼?”迎上前来的,正是菱雎。
      “我名金亦,这是我的友人易安。”楼亦矜开口道。
      云潇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我名林娄,这是我……堂弟林蓼。”
      “见过诸位公子,”云潇丝毫没有多说的意思,可是菱雎是何等眼尖的人,她恭恭敬敬福身,又小心翼翼观察着明殊的脸色,“请随我来。”
      菱雎心道得罪谁都不敢得罪这位主子啊。
      当初明殊掌管见微楼,菱雎见这位楼主尚还十分青涩,决心要好好磨砺明殊一番,于是那一阵子明殊被扔在寻芳当琴师时,度过了一段“终身难忘”的日子。事情当然不会就这么结束……总之后面的事情是让菱雎“终身难忘”了。
      思及此菱雎的神态愈加柔顺,又小步靠近了一些,唯恐遗漏了明殊这位小祖宗的教诲。
      楼家家主的神色怎么似乎更满意了?不,与其说是满意,还不如是近乎与有荣焉……明殊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还没等她深思,云潇突然开口了:“林蓼,你是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吗?”
      “啊,是。”云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顶着云潇冷冰冰的眼神,慌忙递上一方竹筒。
      “方才是奴家失礼了,”菱雎是何等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人皆身份不凡,且十之八九与自家楼主关系匪浅,顺势使眼色逼退了几个不长眼的殷勤下人,“既然几位是来寻音的,那菱雎先祝诸位得偿所愿。”
      菱雎在明殊隐晦的示意下会意接过,又对楼亦矜福身,然后笑着退下了。

      看来楼家家主在来到寻芳之前便已经打点好了……可是为何还要特意将她带到此处?
      “前辈您要做的事情……”明殊略微迟疑,还是打破了沉寂。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下次若要打探消息,这也算是一种途径。”
      所以,只是为了演示打探情报之事?可是楼家家主此前与她并没有直接的交集……况且坐在自己的产业中谈论此事的感觉实在非常奇妙。明殊正在思忖,却突然听得楼亦矜看向云潇笑道:“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善。”
      云潇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
      别人不认识这个人,他还不认识么!他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明殊竟是被这个人带到了寻芳——若说有什么比自己来这种地方更让人尴尬,大概便是被自己难得认可的知己看到……自己来这种地方。可是相较之下,竟是这个人带阿殊来到这里的……这件事情更让云潇窘迫且无措。又羞又怒,既惊且愧,云潇不自觉用带了三分火气的眼神看了楼亦矜一眼。
      楼亦矜却完全不明白为何这个年轻人看着自己的神色有些不善。
      眼前之人虽然不如他儿子气度高华,容色璀然,也算得上十分不错,尤其是那双眼睛,实在出彩。听方才他们寒暄,这林娄似乎也与他家儿子相熟……哦,他明白了。
      楼亦矜一时间如醍醐灌顶。
      想来这林娄是被熟人看到在寻芳逗留,面皮又薄,不好意思起来了。唉,这算什么事啊。楼亦矜肃正了面容,决心好好开导一下这个不坦率的年轻人:“年轻人,大家同为男子,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此言一出,云潇飞快地瞟了明殊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正吃着东西,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谈话才松了口气。
      可是那一眼在楼亦矜眼中却是欲盖弥彰:“小兄弟,我跟你说……”
      云潇心头火气盛了几分。他咬牙切齿地笑道:“听前辈一席话,林娄真是茅塞顿开,不知有没有机会私下向前辈讨教讨教。”
      孺子可教也,看在是自家儿子的朋友的份上……楼亦矜端着微笑点了点头。
      云蓼在一旁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只觉得身侧灵压慑人,偏偏另外三人,一个笑里藏刀,一个无知无觉,一个隔岸观火。云蓼面色发苦——他不过是来打探消息,这是招谁惹谁了?若说有私心,也不过是想拖云潇下水而已……
      花灼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莫过于寻芳,这寻芳之中,只要买得起,便没有买不到的消息。只是寻芳曾经是一处供人寻欢作乐之所,虽然近几年只做清白生意,可毕竟原先声名极盛。于是他担心云岫误会,便打算将云潇诓来,想着倘若将云潇拉下水,云潇一定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哪里想到会碰到明殊这个熟人?
      只有明殊也就罢了,云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在一旁自得其乐的楼亦矜——怎么偏偏……唉。
      等到菱雎回来,分别将两只竹筒交给云蓼和楼亦矜。
      “几位还要用些什么吗?”
      “不必了,”明殊起身见礼,“若得闲暇,下次再来叨扰。”
      “真的不多留一会儿?年轻人得劳逸结合……”
      楼亦矜想说什么,却被明殊打断:“我觉得方才那句话不过是客套而已,您认为呢?”
      看着明殊无害的笑容,楼亦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频频点头,十分安分地跟着明殊几人离开了。
      寻芳的菱雎可是一向不出面见客的。这次她不仅主动相迎,还毕恭毕敬的……不愧是我儿,颇有我当年的风范。楼亦矜面色如常,心中却自得且欣慰——丝毫没有看见,云潇越来越沉的脸色。
      呵,实在是有趣。明殊心道虽然这样似乎有些不地道……但是云潇这副模样实在是难得一见。她原先便觉得,在听到楼家人入住叶府时云潇神色有异,如今看来,云潇只怕与这楼家家主关系匪浅。只是照目前的状况,似乎是云潇单方面认识楼家家主?
      明殊心头叹息。她早应该猜到的,云潇既然与木家直系有亲戚关系,身份定然不一般。她在背诵世家家谱时自然不会漏掉楼家和木家,只是相交贵在相知,她也不想算计到木蓁和云潇他们身上,便下意识不多做揣度。
      现在想来,楼家家主之妻……似乎是出身木家。
      若是她没有记错,楼家那位多年未尝出面的少主似乎名为……楼无易。
      不过,倘若那位楼家少主常年在外,只怕是与楼家不睦,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名字”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楼无易这个名字确实完全不能与云潇联系起来呢。
      等等……不会真的如她想的那样吧?
      不,这也过于巧合了。
      明殊心头哀叹——若真如此……难道这位楼家家主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吗!说起来荒诞,可是仔细想想,父子多年未见,无从辨认似乎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按楼家家主的反应,似乎是将自己认作了亲子?!
      是了,如此楼家家主的热切亲和便解释得通了……可是,明殊心中暗自比较着目前的自己和云潇的样貌。完全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楼家家主是因为什么将自己错认的呢?嗯……锻造之术!似乎是在将云潇赠送的剑鞘当作发带束发之后,楼家家主的反应尤为热切,又拉着自己讨论了半日的锻造……
      她突然想起来,那日在街上,那枚蓝色剑穗,正悬在澧兰上。
      楼前辈,您……多多保重。不动声色地看了面沉如水的云潇一眼,明殊默默地低下头去。

      或许事情得从初见开始说起。
      说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楼家的少主人,已经有将近十五年未曾归家了。
      这位楼家少主,年少时便十分有主见,楼家家主也拗不过他,更不必说修为日涨之后,楼家家主更是困不住这只翅膀硬了的雏鹰。天高海阔,楼家家主手中的风筝断了线拽也拽不回来,便只能望而兴叹。
      于是在街上看到明殊冷着脸出手教训那个楼家子弟,楼亦矜只觉得老泪纵横——
      太熟悉了,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他现在都记得他那个嫉恶如仇的儿子是怎么将那个为非作歹的恶棍一剑挑飞的。他不由得多看了那个青年一眼——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青年未出鞘的剑上悬挂的剑穗。
      楼亦矜一怔。这剑穗是当年给儿子的礼物,他绝不会认错。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青年那张毫无波澜的面容上,越看越觉得熟悉非常。
      可是激动过后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虽然他能确定那枚剑穗正是他给易儿的那一枚,但是身为楼家家主他已经习惯了谨慎行事。他派楼危去详查那个青年的事情,楼危不负所托,回来告诉他,那是易梦斋主人安异。
      安异……看来真的是易儿?他不动声色地听到楼危说,安异修为也鲜有敌手,剑术拔群,医术亦十分高超,被苏家招徕同去清远山查探,现已在叶府住下……
      医术高超么……无易是他与棠儿的孩子,身上有一半木家的血,楼亦矜点了点头。
      于是他也借宿叶府,还被分到了“安异”的隔壁。
      借灯油不过是接近安异的借口,可是那孩子隔空御物之术倒是精当得很。
      看着昏黄灯影中那一双眼眸如一线天光破晓,他想,因为突发状况改道花灼,大概是此行最大的意外之喜。
      身为楼家家主,在众人争端不休之时,自然是要出面调停的。
      于是过了几天,楼亦矜才终于从一堆喋喋不休之人中抽身。清晨最宜晨练,打开房门,便看到了在庭中吐纳调息的安异。
      作为楼家人,他自然第一眼,便看到了那条发带。
      不,不仅仅是发带。他心潮起伏。那是他看不出品级的灵器,似乎是防具……又似乎是软剑?!这手法着实精妙,他的视线不由得重新落在了安异脸上。他不能看出品级的灵器,想必是用了锻灵之法——锻灵,正是楼家锻造术为人称道的所在。
      他忍不住与安异攀谈起来,越是探讨越是心惊。即使是楼家人,终其一生也未见得能够堪破锻灵的本质……可是眼前这个青年做到了。他止不住心绪澎湃——易儿未到而立之年便能走到这一步,此后更是不可限量……真是天佑楼家。
      他突然希望自己身在远方的妻子可以看到,他们的孩子长大了,很优秀,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那种。
      可是想起楼危汇报的事情,楼亦矜皱了皱眉。
      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寡淡。修道者长寿,以故净土星章大多晚婚,可是像自家易儿这样万事不挂心万物不入眼……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后续的事情,便是寻芳之行。唯一的变数,大概是不合时宜的相逢与后患无穷的误会。
      楼老爹如今还沉浸在与“儿子”重逢的喜悦之中,哪里顾得上其他?!云潇面沉如水什么的他自然是完完全全……
      不、放、在、心、上、的。
      可是很快他便会为自己的主观臆断付出惨痛的代价。
      “人须得正视自己的欲望,这样自欺欺人是不行的。”
      云潇默念着“父亲大人”送给自己的忠告,露出了一个让云蓼胆战心惊的笑容——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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