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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破魇 ...

  •   明殊是在头痛欲裂之中醒来的。
      眼前是模糊的红色,脑中是突突的钝痛。张开嘴,她发现自己的嗓子喑哑,疼痛异常。
      痛,全身都痛。或许是无法压抑的痛楚,她的思绪异常混沌。
      是噩梦吧,不然她怎么会看到,夫人流着泪将自己推开?是梦魇啊,不然她怎么会看到昨日翠缕红翘睁着眼睛躺在血泊中,母亲苍白着面容没了呼吸?是梦,是魇,是魑魅魍魉的诡计,不然她怎么会看到,自己的胸口被生生刺穿,涌出火焰一般的颜色!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只要她重新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翠缕红翘促狭的笑,夫人温柔的眼睛,母亲粗糙却温暖的手,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是平淡却美好的一天。
      可是……为什么她闭不了眼,像搁浅在岸上喘息的鱼一样,眼前晃晃然天旋地转?
      是啊,她闭不上眼睛。她已经死了。
      她应该死了。夫人没有活下来,母亲没有活下来,庄主没有活下来,翠缕红翘没有活下来。她看着他们哭喊挣扎,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应该死的,她才是应该死去的那一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胸口一阵锐利的疼痛让她回过神来。是啊,就算她不愿意相信,身体上的痛楚,胸口渗出鲜血的纱布也在提醒她,逃避是多么自欺欺人。
      等等,她现在是在哪里?
      啊,明殊,现在是多么好的机会。你就应该死在破月剑下,像其他人那样。
      她欲伸手,却发现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像只粽子。完全……动不了啊,她呆呆地望了望周围,满眼都是极艳丽的红色,刺眼得很。
      “呵,你这孩子倒是命大。”一道柔媚的声音悠悠传来。察觉到对方似乎微哂着打量自己,她不由得全身一紧,却只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
      啊,这大概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她自嘲一笑,她这个孤女,又有什么让人惦念的价值呢?这样小心谨慎,恐怕只会惹人不快。她极力放松下来:“多谢您了。”
      “还算有礼貌,”那女子拨开珠帘走近了她,伸出手抚上明殊的额头,明殊呼吸不由一滞。她知道,是心头未愈的伤口,让她近乎本能地排斥着任何温度的靠近。
      “收起你谨小慎微的做派,”她的语气骤然尖刻起来,“鸣凤山庄的后辈就这么唯唯诺诺?!”
      “您……”您知道我和鸣凤山庄的关系?明殊很想这么问,可是仅存的一线理智告诉她,此时绝非问询的好时机。于是她微微避开那个女子的视线:“抱歉,是我失礼了。”
      那女子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将一勺黑得粘稠的药送到她嘴边。
      这是要喂药的意思?明殊下意识地说:“多谢好意,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女子这么凉凉地说,明殊也意识到这么说的不妥——只是稍稍喘息都能感觉到胸腔一阵剧烈的疼痛,更不用说起身了。
      “抱歉……啊,谢谢。”那女子并不再看她,只是一勺一勺将苦得发腻的药汁送到她唇边。真奇怪啊,明明一举一动都是疏离和对她的排斥,却依然小心翼翼地救治她。这样一个桀骜难驯的人,又为何行此违心之事?若说她是屈居人下奉命行事,明殊是不尽信的。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已经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可顾惜的?相比之下,这个人在提起鸣凤山庄时怪异的态度才更让她在意。她这么想着,冷静下来:“还不知恩公名讳。”
      “红叶谷,云霜。”这是那人的回答。
      红叶谷?没听说过……比药王谷的木家还要厉害吗?她本能性地想到了木家,这个以医术和药材出名的百年世家——说起来也不知莘莘他们到了鸣凤山庄没有?她既希望木莘莘一行人能及时赶到,伸出援手,救治城中无辜的百姓,又担心他们被牵连进去,殃及池鱼。
      若是莘莘那丫头发现明诸被歹人带走了,还不知要哭得多伤心……她这么想着,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昨天的惨状,任何一个人看到都会惊骇大恸吧。
      “你该不会没有听说过我红叶谷?”云霜却是一针见血地指明了她的茫然。不对劲,鸣凤顾家确实是立身俗世,可她不认为曾去沧海观问道的顾庄主对修道之事一无所知。可是对面那孩子的神色不似作伪——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是我孤陋寡闻……我确实没有听说过红叶谷。不过既是隐世之人,应当不会介怀罢?”明殊的坦然倒是让云霜生出几分好感,“还未告知姓名,是我的疏忽。我名……明殊。”
      她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真正的名字。若是有心相救,也怪不得她防范,若真的无所求,不告诉云霜自己的身世对双方都好。她对云霜报以感念的眼神:“真是谢谢您了,如果有我能做的,绝不推辞。”
      是尚有怀疑吗,罢了,历经此等变故,审慎也是人之常情。云霜想,倒是自己看到那张脸,下意识地有些咄咄逼人了。只是昨日沉音出示的名帖上,顾少庄主的未婚妻似乎是……许元夕?不,不对。自从顾少庄主取字之后,众人皆以“明诸”称之,她记得这位顾少庄主的名字似乎是……
      元朝。
      元朝元夕,天生便是一对。那么,明诸与明殊……她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所以,眼前这位明殊姑娘,应该便是顾明诸的未婚妻,许元夕了。
      思及此,云霜迟疑着开口:“你不必紧张。我与庄主夫人有故……”
      话未说完,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从明殊的面颊滚落:“夫人她……为了保护……唔……”
      明殊的脸色煞白。云霜立刻扶住她的肩膀:“冷静一点!”
      顾不得许多,云霜的指尖燃起一团赤色的火焰。她从针包抽出三根银针,过火便刺入三处穴位,见明殊面色稍霁,缓缓捻提,最后退针拔出。
      看着呼吸尚还急促却还坚持着想说些什么的明殊,云霜无奈地叹了口气,点了她的安眠穴。她醒来后神智清醒已是万幸,遑论其他?一个小姑娘死里逃生,却一夕之间一无所有……云霜悲悯而痛苦地凝视着她,许久许久,她回过神来。
      “辛夷,广丹!”她唤来两个婢女,“你们好好照看她。再过半个时辰,她应该会醒过来。那时立刻给她灌下凝神汤。”
      她得好好想想,如何与云攸解释此事……
      “主子,云攸阁主已经离开了。”广丹恭敬地将一封书信交予她,“云攸阁主说担心您分心,不便传音,于是留下了这封信。”
      云霜点头接过这封信拆开。看了半晌,她自嘲一笑。
      云攸已经赶回了星章阁,打算查明剑伤一事。云攸啊云攸,你就这么尽心尽力?若是你知道,救下的并非是师姐的孩子,你又当如何?
      “还有,沉音先生也打算出谷去处理些事务。”
      云霜这才想起来,沉音派去鸣凤贺喜的下属,定然也是凶多吉少,自然也要赶回去主持大局的。她点点头:“我去送送他。”
      云霜细细交代了辛夷广丹,刚刚走到回廊,便听到了沉音的声音:“云霜?看来那孩子没有大碍。”
      “沉音,你要回去了?”云霜微微点头,“事态严重吗?”
      “目前是控制住了,可是亲眼确认才能安心。”
      “沉音,你昨晚提到顾少庄主的未婚妻……”话刚出口,云霜便觉得多余:她也知道,能让众人记住的,只会是昨夜的大火,扑朔迷离的惨剧,而那个不为人知的顾少庄主的未婚妻,也不过是烧焦的芳草——可是莫名的,她觉得这件事情十分重要,却无法言明缘由。
      却没有想到,沉音回答道:“那位许姑娘,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看着云霜惊讶的样子,他不禁莞尔:“据说那位许姑娘是从小由庄主夫人教养的。长大之后,接受了一些顾家的产业,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的声音沉下脸:“不过,鸣凤山庄遭此横祸……”
      他尚未说完,广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主子,那位姑娘醒了,可她说想见您。”
      “姑娘?”呆怔了片刻,沉音望向云霜,“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鸣凤山庄少庄主明明是个男子。等等,所以这就是你问我那位许姑娘的原因?你是怀疑……”
      “我也不知道,”云霜有些疲惫地按住了自己的前额,“我还是刚知道,原来鸣凤山庄只有一位少爷。不过也是,那群老顽固怎么会允许家业旁落便宜外人?”
      “你是觉得,这姑娘就是顾少庄主,顾庄主和你师姐的女儿,只是对外女扮男装?可是这样风险太大了。”
      “我不知道,但是她……很像师姐。我看她身量尚小,穿着男装应该也能隐瞒一阵子……不,这样未免太冒险了。而且我了解师姐,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
      沉音想了想:“至少……这个孩子是知情人。”
      “她情绪太激动,受不得刺激。我给她开了几贴凝神助眠的药,至少让她平复下来再问。云霜她神思摇曳不过一瞬,“沉音你且回去吧。我经手的病人,也有几百人了,你还信不过我?红叶谷的招牌,总不至于砸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沉音对她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云霜一向有分寸,他在这里,反而误事。想想鸣凤那边的烂摊子他就头疼,还是先过去吧。
      目送沉音离开,云霜回头望向广丹:“走吧,看看这位命大的病人。”

      明殊坐在榻上。云霜进屋的时候,她似乎没有察觉,只是望着庭中的枫树出神。她的背挺得很直,双手稍稍交叠,却并不显出局促。
      “你好些了吗?”云霜坐到榻上,搭上她的手腕,“脉象平和,精神也比先前好些。”
      明殊回过头来,对她微微点头,任由她给自己把脉。她的脸色过于苍白,只显得一双眼睛尤其幽杳。听了云霜的话,也只是微微一笑。窗外的日光映在她脸上,显得她仿若未融的冰雪。
      “先前是我失态了,”明殊对她说,“想到鸣凤山庄的那一夜,仍是心有余悸。既然您是夫人的故友,想必您的急切悲痛并不亚于我,我却还让您担心,实在抱歉。”她顿了顿:“您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就问吧,不必顾及我。”
      “一切已经于事无补,再问这些,除了徒然伤感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因为我的私心,提起你的伤心事,师姐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不能安心。”云霜握住了她的手,“啊,忘了与你说,我名云霜。我与云溪年少相识,曾经还是同门。不过,你的名字……当真是明殊吗?”
      外人只称夫人顾云氏,她却知道,夫人也曾修习剑术,四处游历。既然云霜知晓夫人的名字,鸣凤山庄覆灭,与她亲厚也没有什么好处,想必是真的。明殊想,兴许云霜是个可信之人。
      即使不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明殊是夫人给我取的字,”于是,明殊微微叹息,“只是留一点念想罢了。而且许元曦这个名字,现在恐怕不大安全,希望您不要介怀。”
      真是滴水不漏。望着明殊稍有些稚嫩的面容,云霜想,这个年纪能够如此镇定,真是难得。她的师姐,确实把这孩子教得很好。
      “前辈,鸣凤山庄……现在如何了?”明殊小心翼翼地问。她的眼瞳微微颤动,却直直地望着云霜,让云霜有些不忍地扭过头去:“你现在先好好养伤,别的不要急。鸣凤山庄的情况,我也会再令人打探的。”
      “前辈,不必瞒我。那日光景……我都看到了。”明殊坚定地说,“而且,明诸……少爷被歹人带走,生死不明。我虽然只是家仆,却也不能背信弃义。前辈,鸣凤山庄究竟怎么了?!至少……至少有人逃出来吧?”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至少还有一个人还活着吧?前辈,您为什么不说话?”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能有几个人幸免遇难呢?那场铺天盖地的大火的温度,她现在都记得。她握紧了自己的指尖——不能哭,明殊,不能哭!他们都不在了,哭又有什么用!不能这样懦弱了,得找到明诸,得去查清凶手……
      可是,真痛啊。仿佛有什么酸涩的液体在她的四肢百骸游走,又仿佛是五内俱焚,她只觉得喉头喑哑,说不出话来。
      “冷静下来,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耳边是云霜的声音。明殊知道,是自己失控了。她竭力平复心绪,任由云霜又扎了几针。
      “抱歉,让您费心了。”明殊睁开眼睛,微微喘息,额上聚了一层汗珠。
      “真相,只于活人有用。若有未竟之愿,便要好好保重自己。”云霜收好了针包,“再等十日。待你伤势稳定下来,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如此,便拜托您了。”明殊对她深深低头。
      或许,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这十日,明殊分外乖巧。该吃药的时候吃药,该针灸的时候针灸,甚至不待喝药的时辰,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辛夷广丹,似乎十分期盼那苦涩的汤药。明殊的身体好了许多,云霜也没有理由再瞒着她,于是将自己所知道的、沉音传书告诉她的所有情况悉数告知明殊。
      鸣凤山庄上下三百二十七人,无一人生还。那场大火,整整燃烧三日,已经将众人的尸首烧成了灰烬,无法辨别。只留下些许庄主顾芜与夫人的随身衣饰未烧毁干净,于是认为两人已经遇难。城内许多百姓亦遇难,鸣凤城已经成为空城。雍都的顾家已经派人赶来,收殓了庄主及夫人的衣物,建为衣冠冢……
      她十分担心,这个孩子会一蹶不振,会在悲痛惊骇中倒下,甚至做好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循循诱之言语激之的打算。
      可是明殊冷静得近乎漠然地听完了这些。
      她太冷静了,反而让云霜更加担心起来。
      “我知道的,”明殊对她深施一礼,“其实我早该知道,能够侥幸保全性命,已经近乎奇迹。可是,人都太贪心了……总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那样的杀戮,那样的大火,如果不是有人相救,我也会在那里焚烧成灰烬吧。”
      她望向云霜笑了起来,眸中却显出灰败的颜色:“您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担心我会因痛苦轻生吗?放心吧,我很珍惜自己的性命。我很感激那位恩公,也很感激您,真的。我只是……有些累。”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云霜问。
      “我也不知道,”明殊的神色有些恍惚,“我……想查清真相,想找到明诸……少爷,想……可是我又很担心……”
      担心渺小的自己,此时此刻所言所想,不过是蚍蜉撼树的心思。更担心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所愿。
      无人生还?衣冠冢?一城之人的性命,就这么被草草接管。多么可笑啊!
      她看向云霜。她现在都记得,云霜指尖腾跃的火焰。如果……如果她也能学会这些,是不是就有能力离真相更进一步?可是,云霜已经帮了她许多了,她又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心思!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
      “您已经帮了我许多,顾家的事情太复杂,我不想给您带来麻烦。我已经想好了,待我伤好以后,便去查探……”明殊竭力用轻快的语气说。
      “你一介弱质女子,要打探到何年何月?”云霜打断了她,“况且,你口中的夫人亦是我的师姐。你想要查清真相,我又何尝不想令师姐瞑目!”她皱眉道:“况且你未免太小瞧了我红叶谷。敢与阎王争命,还怕人间邪祟不成!”
      “是我失言。”明殊对她歉意地低头,“我也会尽力的。”
      尽力吗……如果这个孩子知道自己筋脉尽断不能修习……云霜将心头的不安压抑下去,露出一个笑容:“自然,我也会帮你的。不过你伤势未愈,不要操之过急。”
      看着明殊乖巧点头,云霜想,或许,她应该向沉音打听打听,有没有续人筋脉的奇物秘法了。天下之大,总会有办法的。毕竟……她看了一眼明殊腰间的香囊。
      她提前缝制了一只锦囊,将那颗被云攸封印过的珠子放了进去,又放入了些许安神的药材,让明殊随身携带。那日明殊醒来,便问及那只锦囊。明殊说那是庄主令她带给顾明诸的,不敢辜负嘱托。
      于是云霜说,那只锦囊被血染透,已经不能再用了,于是自己将锦囊中的东西拿了出来还给她,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不过十日,明殊的魂魄已经稳定下来。有云攸的封印,她并不十分担心那颗珠子的煞气,却也没有告诉明殊这颗珠子的秘密。这个孩子素来心思重,说太多只会更令她伤神。
      看着明殊的笑容,云霜暗自下定了决心。
      这个孩子这么不容易,能帮……便帮吧。

      又过了三个月,沉音终于传来一封书信。
      “展信佳。一别数月,愿卿安好。卿所言续筋脉之事,吾阅览典籍,唯药王谷木和尝为一试,然未闻有成……”
      读完后,她将书信烧尽,无奈地叹息。她近来查阅医书,得出一个险之又险的法子——用冰蟾之毒使明殊筋脉凝结,以鬼门十三针移筋易脉,再用赤蛛以毒攻毒。无论是冰蟾还是赤蛛,毒性都十分霸烈,施针必须又快又准,否则无力回天。
      明殊原本就伤了魂魄,虽然温养了些许时日,她却也担心明殊身体虚弱,不敢冒险。何况更无前人案例佐证,她不敢贸然一试。
      原本寄希望于能从沉音那里打听些稳妥的法子,竟也只有些语焉不详的记载。云霜不免有些郁郁。
      “云霜前辈。”明殊轻轻叩门。
      “明殊?进来吧。”云霜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浓茶提神,却伤脾胃。前辈自己便是医者,怎么还不知顾惜身体?”明殊看了看她桌上散乱的医术和冷了的茶盏,替她换上新茶,“是明殊让您费心了。”
      “你这是说哪里话!”云霜不悦地皱眉,“且不说我与你夫人的交情,你现在是我红叶谷的病人,但就这一点,我便理应尽心。”
      “那么医者更应当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若是您病倒了,我这个病人可就遭殃了。”明殊笑了起来。
      像,实在是太像了。云霜看着那张与云溪有七成相似的脸,不禁感慨。她的疑窦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消弭,反而越来越重。她从来不信偶然,即使是由云溪教养长大,却也无法解释她们为何如此相像——或许正是出于某种微妙的私心,她一直没有给云攸传书说明此事。
      “近来身体如何,还是觉得手足无力吗?”
      “已经好多了,”明殊任由她把脉,“原先拿碗筷都吃力,现在拿药碾子都没问题。”
      “前辈,就要清明了,我能不能……去鸣凤城看看?”
      是啊,就要清明了。虽然担心明殊的身体不能舟车劳顿,这个请求却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云霜叹了口气:“去看看吧。我会让广丹和川穹与你同去。”
      “谢谢您。”
      就这样,明殊踏上了重回鸣凤城的旅程。
      云霜十分周到。青车手炉,暖衾夹衣,一路上有川穹驾车,辛夷熬药。临行前她又是一番叮嘱,逝者已矣,生者当保重,切勿过于伤神。
      明殊乖巧地应下。若是伤心欲绝可以换回那些失去的人,她想她一定毫不犹豫。可是夫人在最后一刻,都心系明诸的安危,她又怎能不管不顾一死了之!车马辘辘,她抱着暖炉,想着鸣凤春日的梨花,算算时日,也应该开了,终是落下泪来。
      “明殊姑娘,该喝药了。”车外,是辛夷带着笑意的声音。
      “有劳,”明殊极快地拭去泪水,拨开布幔,“车外风大,快进来吧。”
      辛夷捧着一碗汤药便笑着跳上马车,碗中汤药却是一滴不洒。明殊的眸光微暗,若是以前……
      “姑娘,怎么不喝呀?难道是怕药苦?”辛夷恍然大悟似的看着她,“看我这记性!我带了些糖来,姑娘喝了药就给你吃好不好?”
      只是把她当作小孩子了?明殊有些哭笑不得:“难道广丹没有说过我喝药是不要糖的?”
      “广丹姐姐当然与我说了,明殊姑娘喝药又乖又听话,那么一大碗汤剂,愣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就灌了下去。”辛夷摇头晃脑地学着广丹的调子,“明明人家比你还小些,喝药都从来不像你这样任性,恨不得让人压着你灌下去就好。”
      “原来广丹是这么说我的。”
      “是啊是啊。”辛夷连连点头,“可是啊我想,怎么会有不怕苦的人呢?一定是偷偷藏了糖块含在舌头下面。现在没有别人,明殊姑娘若是要吃了糖才喝药……也不是不可以。”
      明殊笑了起来:“把药拿来吧,今天就让你瞧瞧,什么叫甘之如饴。”
      她一仰头,便将那碗药饮尽。直看得辛夷惊讶得要跳起来。
      “越是苦的药,就越要快些喝。越是犹豫迟疑,苦的滋味便停留得越长。”明殊将药物交还给她,看着辛夷双眼睁得比铜铃还大,不由得笑了起来。
      辛夷却突然笑了:“我还道是姑娘味觉有异常人,原来竟是这样。我就说,哪有人不怕苦的呢?”说着,便蹦蹦跳跳地跳下车去:“姑娘,下次你还是要些糖吧。日子久了,便没人再记得备下了!”
      怔住的人反而是明殊。
      哪有人不怕苦呢……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忘了。
      明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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