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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来时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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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露无声,玉蟾清冷,闲庭怡景,灯火昏昏。
“听闻上次宋先生在晔城办了场诗会,不知道景况如何,哪一位才子得了你家先生青眼?”顾珩之举杯向薛岭道,后者回礼饮下,舔了舔唇,答道:“哪里算是什么诗会,不过节中是在府中置办几桌宴席,有熟客带了几位后生来,席间先生临兴,和几位客人作了几首诗罢了。
那中间有位扶青楼的人,把好的诗章都收起来张贴去了,这才说开呢。”
他们说起晔城,说起那里的宋玉。提到晔城,往往会说起万千繁华云烟,各派豪杰英雄,各路墨客骚人,各样俗世奇人,可往往不会缺少一个名字,如果说晔城是一块好锦缎,那么宋玉就是这上面最夺目最无可取代的一朵花。
顾珩之含笑点头,又道:“却不知按大人的眼光,哪首最是好呢?”
“下官以为么,应当是我家先生的。”薛岭回道。顾珩之似乎是来了兴味,挑眉问道:“如何个好法呢?”
薛岭继续笑道:“下官也不知道,那时候下官正在廊乡数星星呢,但听说我家先生作了诗,那自是要说我家先生的好了。”
顾珩之闻言亦乐道:“一张巧嘴,倒是会说你家先生的好话。”
孟逸道:“宋先生在晔城多少来年了?交际实是广,前几日我听闻那散云段家曾寻过他,欸,薛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苏义的人?”
薛岭微微一愣,左右扫了一眼,顾珩之指尖轻敲着玉杯边侧,似乎也在等着他说话,心中迟疑一阵,他只以为这二人今晚夜宴多半都是交流些贺容与的事,却没想这话里话外问起来的无关朝廷政事,悉数都关乎江湖武林,他亦不知这会子是在绕弯子试探些什么,还是只因晔城这地而随口问起其中事?
少顷,听薛岭道:“先生来晔城都将近十年了,再怎么着这邻里街坊总是要走动一二,熟悉些人总不意外。更何况我家先生那性子,总爱热闹些,所以嘛,认识的人就要多一点了。”
顾珩之闻言笑应:“那倒也是的。”又朝孟逸道:“你说的苏义,这名号我曾听过几遭,却记不大真切哩。”转眼再问向薛岭:“你跟着宋先生这么些年,可有听过他?”
薛岭回答:“听过的。先生早年间曾施发过粮食给各路游侠浪客,要他们帮忙将他姊姊的婚事闹一闹。那叫苏义的办事前连喝二十八碗软金酒,末了又再喝了二十八碗。我家先生直笑他是个要酒不要命的蠢物,得亏没死在宋府,不然那头刚办完红喜,这头就要跟着办白喜了。这么能吃酒的我实在没见过第二个,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
“杯酒自有乾坤意,壶觞敢把日月倾。听闻软金酒劲头十足大,曾一豪士十碗便送了性命,这么烈的酒他敢饮去二十八碗,你家先生倒也敢拿出来。”顾珩之含笑道,语气淡淡。门外顾子陇本是安静,依稀听见里头谈话,朝旁的老李低声道:“我听我爷爷说过,男儿若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五碗软金酒是要过去的。我可还没喝过软金酒,前几日我们路过原城那山冈时不就有贩卖软金酒的?其他人也喝得香呢,我见也没什么,改天我也讨二十八碗去过足那瘾。”
老李只笑:“后生哪懂这些,全是老人家口头的笑话罢了。软金酒本就含三分毒性,连喝五六碗倒也罢了,倘若是喝下十碗,也得是功夫底子厚实,气力壮足,筋骨精奇的人第二天才勉强能缓得过来,我们见的那店铺不过就是打着个名号罢了,软金酒好歹也是名酒,里头料子贵着呢,本是老远以前给富贵人家的病痨子吊命用的,传出来时药料少了一些,换了几个方子才传开来的。你晓得什么就胡乱嚷嚷了?”
顾子陇咂舌,吸口凉气便安静下来了,不再多言。里头薛岭早已讲来:“我家先生本只备下了两三坛,大家一人一碗助助兴,哪晓得来个酒疯子,我家先生也是个不敢失分寸的人,忙撤了其他坛子,只敢拿出些梁酒给其他人将就一下了。”
顾珩之晃了晃杯中玉液,问道:“薛大人,你可知我这杯中是什么酒么?”
“我这杯子里的是一线柔,顾大人同我这杯是一处倒出来的,那自然……”薛岭顿顿,笑道,“下官愚钝,斗胆一猜,大人杯中的莫非是软金酒不成?”他不是个瞎子就知道他们两杯是一个壶里倒出来的,若他再与顾珩之说是一线柔,那他也忒傻了。
顾珩之微笑颔首:“正是。”又见他悠悠从旁取来酒壶,道:“同一个壶里分两边装,只要微微扭动下上面的头盖……”他一面说,一面摆弄着手中玉壶,孟逸只饮酒不语,薛岭颇有兴味地看着顾珩之手上动作,只见灯光辉映下流光宛转,顾珩之又往自己杯中添了酒水,“你瞧,是不是很有意思。”
薛岭点点头,顾珩之却又悠哉开口道:“一个酒壶都这般精巧,做得那么有意思,你想想这工匠是有多没意思呢。”
“呃,下官以为,这酒壶本是不易被注目的死物,被这么改动一下,却又像是个两面印象的人儿了,变活了过来。”薛岭望着那勾勒着墨梅图案的玉壶回道。
顾珩之闻言,无奈摇摇头,向孟逸道:“确是有人能欣赏得来你这情趣,一连几日来做个酒壶,偏只有你了。”又道:“酒壶是个好酒壶,人却不是个好人,倘使我不晓得,弄混酒怎么要得?”薛岭看他们二人一眼,只默然低头饮酒,又听顾珩之淡淡续道:“一线柔掐喉绵软,回味醇香,饮完舌尖发甜;软金酒如锐刀过舌,苦辣不堪。你莫是想让我又苦又甜,又软又硬吗?”听到最后一句,薛岭只狠狠咳嗽几声,当真猝不及防,被这人,不,被这酒呛得不行,咳完反复深呼吸平息,抱歉道:“下官失礼。”此句刚说完,却又不再说话,脑中反复回想方才所尝到的一线柔的滋味,却是奇怪得令人难寻其本味,心下方了然,自己是弄混了酒,却一个激灵想起自己在晔城时宋玉曾抬出过一坛子酒来给自己庆生,也是其味,宋玉说是自己师兄苏义送来的自酿叫凌波痕,门中数人饮下都觉后劲过猛。薛岭微愕,一线柔加了软金酒便是凌波痕,这是哪门路的酿酒法?
“薛大人不必太过拘束的。”顾珩之摆了摆手道,面上依旧无起波澜。
薛岭哂笑点头,添酒只道自罚一杯,琴师乐女此时方上来,似乎也都是这城中的伶人,并未花费多数钱财,也仅不过两三人,薛岭看着,只觉这王爷内底寒酸,细听来,却又觉着这几人所奏确是十分不错,除却一些技巧,大有一番自然之韵。
三人又谈一阵,大多都是顾珩之与薛岭在讲话,孟逸偶尔说上两句,又将话头甩给顾珩之。不同席不清楚,这顾珩之三言两语间确是令人侧目相看,无论薛岭说到什么,他皆能轻松接上话来,又拓开更大话题,二人先前不熟识,仅此逢宴,薛岭却觉得十分投趣,都不会令他想起这两日顾珩之给他所带来的压迫感是如何,待宴罢散去,独行廊间时才默默担忧起自己方才席间表现来。
顾珩之被孟逸留下陪同对弈叙话,二人换了地处,去了秦镜轩,置了两盏灯与一笼炭火过来,屋内寥寥几位仆婢添茶完后又垂首退去。孟逸从帘后拿出个精巧的刻纹葫芦,打量上下又递给顾珩之,凉凉道:“那人只留下这个东西便有些难得去寻了,只猜了个名字和大致身份,你就敢显在薛岭面前,当真是不怕打草惊蛇。”这是关城粮库一夜搬空后,安放在正中心的酒壶。
“我本无意费心于此,只是原城军饷一事若扯入宋玉,细究一番又何妨?况且我已明了那人确是苏义无疑,花点时间提点两分晔城那处,于己于彼都有益。”顾珩之缓缓落子,玉指修长抚上旁侧紫泥茶杯,悠然饮下一口清茶,续道,“晔城现在不同往日了,以前是个贵地,现在还是个麻烦地,左右两路的州看不下去的有,敢亲自治理却没一个。那群老家伙地下聒噪烦语我听过不少,可若说起能将晔城清理干净的法子,可是连个有点用处都没有,现今那处的知府尸位素餐,难成一业,什么事还不是按他宋玉所想来,江湖朝廷都有他的影子,昔时柳嵘坐晔城时好歹还能打压一二,现如今换了个人,就像换了个皇帝一样。”徐徐又道,“朝中又有赵永一干宦官挡路作妖。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一等事还有得人乱。”
几句话下来,二人已走完好五六步子,闻得孟逸寒声道:“我早就说了,那些官员该换的早该换了,留着都是老木柴占火炕。就拿他李澄思来说,好容易滚下去了,现如今相位空缺,早该提你上去,却因着什么资历问题换了他温煜廷来。我看你自十四岁为官始,资历可别比朝廷中若干人多了去。”
顾珩之只垂眸观棋,也不多说此事,只又道:“惦记这东西没什么用,大抵我命数不为正,所以只能做个副官的罢。”
“说这些没正经的做什么。”孟逸淡淡瞥他一眼,只轻声道,“皇上早是空余其身,难使其力,赵永之徒得他欢颜,除也不在这一时。”顾珩之不语,只下棋吃茶,不知在想什么。
倘使细说起顾珩之这官路,其实倒也不是很坎坷。少年惊世,十三岁考得状元郎,试文探骊得珠,不落窠臼,自是帝上绝赞,文官青眼。朝上哗然,民间流言,顾家三郎莫非因着家里关系提前得了试题不成?纵然由着顾家这面子在,且皇帝担保这殿试,没有人再说什么,私下嘀咕的却也是不少。
本以为这会子顾珩之头角峥嵘,此时便要去做个大官了,谁知他却自请命去了个偏地做个县令,三年后归来,那地已是繁荣景象,便是如今有“愿做月岭风流鬼,不羡晔都人世仙”之月岭。归京后又从吏部侍郎左选慢慢攀至参知政事一位来,做此位他亦是往来最年轻的副相,实则,自他做官起,都是往来最年轻的。大抵官位升至此,顾珩之已过弱冠,算上今年他二十有四的年纪,官路已然是十年。倘使再要来谈他坐月岭县令时的往事,又是一大段,便不细究。
二人聊已久时,不知怎么又絮絮起往事。
“柳嵘那时意气风发,而立早过,本以为要死坐县中,能升入晔城知府,他自是高兴。”二人忽而说起往年,孟逸浅吮一口茶,缓缓谈起来,眼前仿佛还有那男人的模样,“我与他忘年之交,相识数年,那时他府中之变故,我正待牢中,所料未及,再出来时已是近与裴家成姻之日,我那些日子不知心绪如何,待婚礼前夜才听人说起,他先时给我寄来三封信件,均未能看到,待我看到时,却早已……”他正说着,语中悲怆,犹怀哽咽。
“王爷。”顾珩之见他眼眶微红,知触及伤处,缓声劝道。孟逸蹙眉微怔少顷,方低眸淡淡道:“还多谢珩之兄收留柳卿,才不至我柳兄门下无人。”纵然柳灵均为女子,却也是柳嵘之后,孟逸亦觉少许宽慰。
“或许,”孟逸低声道,“也是我柳兄家不该亡罢。”
眼前棋盘中已是死局,顾珩之又将它打散了,不紧不慢收起棋子,孟逸偏头向窗外,月光依稀残云里,道:“天色已晚,珩之兄明日赶路,我便也不多留你了。”
顾珩之收好棋子,便拱手辞去。信步向外去,天苍园青,时候不早,便准备回屋歇息去,过回廊踏过石板花林路去,恰遇见一人往这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