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一章 ...
-
双
一、
这夜老僧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说一个名叫潘多拉的姑娘从盒子里放出了灾难关住了希望。但是毕竟最终希望从盒子里飞了出来,给人们点燃了一盏海市蜃楼般美好的灯。
我低头轻轻敲打着木鱼,半晌才开口问:“为什么这样一盒子精灵,却是灾难最先挤出来,是希望太弱小吗?”
老僧合着的双眼动了动,沉声说:“又或者呢?”
“为什么潘多拉偏偏在希望面前合上了盖子,难道盒子里本就只有灾难和希望吗?”
老僧缓缓张开了眼:“为什么盒子里关的是灾难与希望呢?”
我陷入了冥想。耳边传来老僧低低的吟诵,今晚他诵的是我听不懂的梵文。青灯里的火焰一跳一跳的。我忽然开始想念起日里所见的那一树白花,清冷而热烈,亦喜亦悲。我的心里微微一动,自语道:“或者是亦喜亦悲?”
老僧停止了吟诵,无喜无悲地看着我:“或者希望本就是灾难。没有灾难,又何来希望呢?”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难道这便是我一心寻觅的真谛——那个重返天庭的秘密?
老僧继续吟诵着敲打起木鱼。而我心里,只有混沌初开,却无半丝清明。我抬头看看老僧,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退出门去。
月色很好,我依旧可以看见吴刚与桂树。今夜是望日,或许天庭里正在举行盛宴。或许玉帝正在高傲而自得地微笑——你知道,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那一树白花在月光下幻化出蝶的影子,翩然飞舞着。我揉揉眼,以为是场幻觉,可那影子却越来越多地围绕在我身边。
我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花精自动现身。不要破坏我心中的美好幻想行不行?”
刚刚凝聚停当的花精“噗哧”一声笑出来:“我不是来和你套近乎的,我知道你也没什么本事可以助我修行。只是今晚月色好,无聊的嫦娥也去赴宴了,出来逛逛会很清净。”
“哦?”我好奇地打量着她,白衣飞舞,倒是那一树白花的样子,“你和嫦娥很熟吗?”
“我和织女也很熟哦。”她煞有介事地说,又忍不住笑起来:“你很喜欢我呢。”
“是喜欢花!”我赶紧纠正,刚被老僧激起的那种郑重与肃然全然不见了,“喂,你是什么花?”
“不会吧,那个家伙没告诉你吗?”她指指老僧的房间,“亏你跟他在一起那么久。我是娑罗啊。”
“娑罗?”我不惊不叹,倒让她有些意外,“你不是跟在释迦身边的吗?”
“难道那个家伙什么也没告诉你?”她有些狡猾地笑起来,“那我也不告诉你了,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明白。”
“那个家伙”自然是指老僧。而娑罗说完便施施然化为白蝶飞回了树上去。一树白花悠悠然地摇晃起来——那个娑罗又在笑了。
我摇摇头懒懒地不再理会。潘多拉的盒子——灾难还是希望?
这是个问题。
二、
我最终打碎了玉帝的琉璃盏。玉帝笑吟吟地斜靠在金椅上看着我——你知道,这个男人集天下最美的容颜,最大的权力,最高的地位,最强的术法于一身。主宰天地万物,永葆青春。他经历过的时光被深埋在眼底,无波无澜。
“哎呀呀,这可是伏羲偷了他老婆补天用的石头专程做来送给我的,普天之下独此一只。小葫芦,你可得赔了。”
我虽不是低眉顺目的仆从样子,却也实在受不了那种盛气凌人的隐隐威逼。玉帝的威严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
“我赔不起。”我只好这样回答。伏羲是大神,跟我并不熟识。他老婆女娲又对那些补天的石头宝贝得紧。我总不能去偷一块,那样会死的很难看。
“是吗?那我就要罚你了,可怜的小葫芦。”玉帝带着戏谑的微笑。
“你这只大葫芦。”我在心底叫道。我知道玉帝听得见。只是我从不敢这样大声喊出来。
在盘古开天之前,混沌中孕育了一株藤蔓。这株藤蔓汲取了宇宙之精华,开出一朵白花。很久很久,结了一只大葫芦。玉帝就是从那里蹦出来的。只是在不被注意的角落,这葫芦里还蹦出了一个人,那就是我。只不过我的灵气与玉帝的相比,只能算被漏掉的。何况当我意识终于清明时,玉帝已经娶了西王母,舒舒服服地统管天下很久了。
我叹了口气:“你爱罚就罚吧,反正我打不过你。”我在名义上是玉帝的弟弟,也是天庭里唯一敢这样对玉帝不敬的神,更是众仙精灵竞相交结的对象。当然,没人叫我“小葫芦”,就像没人叫玉帝“大葫芦”一样,他们都叫我“云君”。事实上,在天庭里我除了四处溜达,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我敢肯定玉帝是有预谋的,他假装思考了一下,狡猾地说:“我要把你贬到人间去。”
我叫起来:“你不能永远不让我回来!”
“当然当然。”玉帝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只是我还没有想好期限。不如,”他忽然凑过头来神秘的说:“我们做个游戏吧。”
“游戏?”我警惕地后退一步,“什么游戏?”
“这个天庭有一个秘密,那是个只有玉帝才知道的秘密。如果你在凡间找到这个秘密,我就让你回到天庭,并且把玉帝这个位置让给你。”
我感到这是个绝对的阴谋,但是玉帝的诱惑对我太大了。我总是在哥哥的阴影下生活,我从来不甘心只有他才能当玉帝。
“怎么样,小葫芦,如果找不到,你就只能在凡间度假了。”
我知道这是个无论如何都由不得我选择的游戏,我只有答应。琉璃盏是一个引子,引我走进这个玉帝早已准备好的计划。
当然,你知道,我最终答应了,被放逐到了人间,去寻找那个不知所云的秘密。
我沿着昆仑天柱滑了下来。在昆仑山脚,我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去向何处。那个老僧就在这时出现在我面前。他从我面前走过,说了一句只有我能听到的话:“为什么玉帝有七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
于是我决定跟他走。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这个老僧是个深沉的人。我很惊讶人间竟然有这样接近神思的人。虽然我敢于对玉帝不敬,但我知道我对玉帝还是很崇拜的。我很容易崇拜什么人,比如我很崇拜西王母——我的大嫂,我还很崇拜释迦牟尼——因为他说的话我从来就听不懂。
那么现在,我很崇拜这个老僧,他说话不多,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是每句话都入木三分——比如那句玉帝为什么没有儿子。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却不得其解。
跟随他的第一夜,宿在离昆仑不远的一间小庙里,我耐下性子坐在老僧对面跟他一起诵经,并且虔诚地请教那个问题的答案。老僧诵完了长长的《大般波若心经》,抬起眼来看看昏昏欲睡的我,只说了一句话:“因为他不需要继承人。”
我大彻大悟——所以玉帝费尽心机把我——他唯一的弟弟——放逐到人间,去寻找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秘密!
老僧却闭了眼不肯再多说一句,我只好作罢。走出房间,便看到了那一树白花。现在你知道,娑罗一路上都跟我们在一起,我无数次地看到过她。
在老僧面前,我谦虚得几乎都没有了神的样子。不过我坚信,如果那个秘密真的存在,老僧将助我找到它。
第二夜,老僧讲了一个叫做庄周的疯子的故事。他无数次地幻想自己是蝴蝶或者是游鱼。
我想了想,轻松地说:“他是蝴蝶的转世。”在我看来,这一定是正确答案。《天术书》上记载有这么一种情况:前世入梦,不知今生。
老僧抬眼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或者蝴蝶的灵魂是他灵魂的另一半。”
我再次抽了一口气。灵魂碎片?那还真是个匪夷所思的人类。
今夜是第三夜了,希望即是灾难?蝴蝶即是庄周?
可这些,明显不是天庭的秘密。
三、
自从下凡,无数的妖精灵魅现了身来跟我套近乎,使我不胜其烦。我的身份特殊。即使被贬下凡间,却也仍被众仙敬奉着。不知那个老僧有没有看出什么来,或者也许,他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我虽然比不上玉帝,但也是天庭数一数二的神仙,其实如果我真的想知道,娑罗所说的事情,我很容易就能知道。
第四晚,老僧诵的是《金刚经》。
“什么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问。
“色空本无可区分。于大色中可寻大空,于大空中亦可寻大色。”
“这不是等于什么也没说吗?”我笑了一句。
老僧没有回答,只是诵了一句佛号:“释迦我佛。”
我敛起笑容,冷冰冰地说:“好了金蝉子,我都陪你玩了四天了,你也玩够了吧。”
老僧神色一变,继而仰天大笑起来。一阵金光闪过,我笑眯眯地看着一个身穿金色袈裟的眉清目秀的和尚合十站在我面前:“云君果然是云君。”
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你还真的唬了我两天。”
“哦?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娑罗站在了我身边。
“因为老和尚诵佛号从来都不说‘阿弥陀佛’而是说‘释迦我佛’。普天之下除了释迦的直系弟子,还有谁敢对阿弥陀佛不敬?而释迦的所有弟子里,也只有金蝉子会跟我开这种玩笑。”
金蝉子是释迦的二徒弟,也是释迦最得意的弟子。他对佛法的领悟深刻而独到,但偏偏最不遵守佛家的清规戒律。除了戒酒戒色戒杀生这三条,其他的戒律完全不在他眼里。我曾无数次地溜到五台山上和他下棋论道,交情甚笃。
金蝉子大喇喇地盘腿坐下:“我还以为云兄是真的看不出来,大大得意了一番呢。”
我微微一笑,问道:“好了金蝉子,说说吧,为什么你和娑罗一起下凡来了?不会是打碎了释迦的琉璃盏吧?”
“其实也差不多吧。”金蝉子笑嘻嘻地看着惊讶的我,“我和娑罗看上了师父的绝密佛经,偷了一卷出来被发现了。”
“那佛经上是什么内容?”我对边缘的问题总是很好奇。
金蝉子对我的不关心事情重点一点也不惊讶,他耐心的回答道:“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呢。不过师父说,那卷经里记的是我和娑罗的秘密。所以喽,我们就被罚下界来寻找这个秘密。”
我沉思着点点头。娑罗和金蝉子都笑嘻嘻地看着我。当然,我跟他们一样都看出来,这是释迦和玉帝共同策划的。
四、
虽然娑罗更喜欢栖息在树里,我还是严肃的要求她化作人形跟我们一起上路。于是人间的大道上出现了奇怪的场景,一个俊美如神的男子(其实本就是神),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其实本就是花)和一个清秀的有些不象话的年轻和尚在健步如飞。
讨论了很久,我们还是决定一路向东去,去看看极东之地有没有什么创世之初的蛛丝马迹。在我看来,只要找到天庭的秘密,便也找到了金蝉子和娑罗的秘密。
我们的任务,其实应该是相同的。
我一直奇怪,金蝉子当初为什么要给我讲这样两个故事。我并非佛家弟子,对这种精妙的奥义完全理解不了。
金蝉子嘻嘻一笑:“因为这两个故事是《天史书》里没有记载的。说你不知道的故事,不就更容易得到你的崇敬?”
我懊悔地承认自己的弱点。只是隐隐的,心里有些疑惑,这两个故事,其实有些相似呢。
我知道金蝉子也是这样想的。
很不巧,在大海岸边的国家——那应该是商朝末期吧——我们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诞生。
其实我们没想逗留很久的,只是在经过朝歌时,被一股臭气熏天的妖气恶心的喘不过气来。于是娑罗提出去商王宫看一看,金蝉子极为赞成。我暗想把他们俩贬下凡间其实很有道理,身为佛家弟子居然有比我还旺盛的好奇心。
当然我承认,我也很想去看一看。
其实事情很简单,真的再简单不过。只是一只狐狸精占据了一个美女的身体而已。
我们轻飘飘地降落在鹿台上,狐狸精正在千娇百媚地唱着小曲,看到我们立刻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行礼跪拜:“参见云君。”
我嘻嘻一笑,径自向里走去,狐狸精小心地跟在我们身后。
“商纣不在吗?”我随口问。
“回云君,在内室里午睡。”
“噢?那我们去哪里啊。”
狐狸镜头上沁出了汗珠:“云君放心,我自会安排。”
我朝金蝉子眨眨眼,看着狐狸精忙前忙后。毕竟我是神,还不是一般的神,而她只是一个道行不深的小妖精。很快,我们便在鹿台享受了一顿大餐,居然跟天庭里的佳肴有些相似了。
我们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狐狸精操纵着苏妲己的身体丧尽天良。这样看来我们似乎很冷漠,但其实谁都知道,对于已经写在《天道书》中的命运,谁都无权随意插手。
商朝的命运便是灭亡。
唯一让我奇怪的是,一个道行低劣的小狐狸精,怎么会有那么高超的法术驱逐了苏妲己原本的灵魂并且成功的控制了她。金蝉子若有所思:“会不会是灵魂的融合?”
“人和狐狸?”我不相信。
“别忘了,你也是从葫芦里出来的。苏妲己心里自然也会有容纳狐狸精的黑暗之处。”
于是狐狸精即是妲己,妲己即是狐狸精。
居然没有区别了。
五、
我们继续向东。越过茫茫大海,直到在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上看到了一群争执着的——神?
我不认识这些神,他们都属于金发碧眼的奇怪种族。后来我们知道这座山叫做奥林匹斯山,山上的众神管辖着另一个世界。
居然还有另一个世界。
当时众神们正在争执着该支持雅典城邦还是特洛伊。于是我们又见证了一场战争。在我看来,抢人家的老婆是不道德的事情,根本不用考虑。但是众神的思维方式是奇怪的。山上乱成一团,我们三人在山脚下望着这个世界惊叹。
娑罗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既然是两个世界,为什么我们竟会不知不觉的走进来?”
我和金蝉子恍然大悟,其实这竟是一个世界的。只不过太遥远,谁都不知道罢了。
终于有神注意到了我们。那是个背着弓箭的白白胖胖的小婴儿,背上居然还有一对白色的小翅膀。纵然赤身裸体,娑罗还是爱怜地将他抱起来。不过那个家伙很成熟的邀请我们上山,娑罗被吓了一跳。
“我是爱神丘比特。”他点点头,“东方来的客人们。”
我吃了一惊,我们明明一直向东,怎么会成了“东方来的客人”。难道说在最遥远的东方就是西方了么?
原来东方的极端是西方。
被丘比特引上山顶,我们落落大方地觐见了异族众神的首领——宙斯。我很感兴趣地看到,与玉帝不同,宙斯有无数的儿子——大大方方生出来的、偷偷摸摸生出来的。这些儿子们互相打架。甚至宙斯本人,也是杀了他爹才当上首领的。
唔,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
还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美神维纳斯请我们吃的晚饭。我感叹她们的善良好客,娑罗则与她们相谈甚欢。唯有金蝉子,面对美神岿然不动。我终于看出,他始终是一个忠诚的和尚。
这样的两种性格,完美的融合在金蝉子身上。或者可以说,大彻大悟后便是大俗,便也不拘泥细节。但大俗中仍有大雅。
六、
从奥林匹斯山上下来,娑罗就敏锐地察觉到如此下去,我们终会走到天竺去。那里是释迦升天之地,向来也是盛产葫芦的地方。
那里是我们最大的希望。
比起天竺,我们还是最先看到了葫芦。
葫芦本是平常的东西。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在开天之前我和玉帝居然会从葫芦里蹦出来。很奇怪,娑罗是没见过葫芦的。她自己说,释迦涅槃之前她是一棵不会动的树,释迦涅槃之后她总是跟在释迦身边,而五台山上是不种葫芦的。
金蝉子闻言,挑了个饱满圆润的大葫芦摘下来送给她。
娑罗接过来,高兴的喊:“原来葫芦是有两个头的。”
我闻言如遭雷轰,一阵头晕目眩。原来这就是原因,葫芦是有两个头的,可以孕育两个自己。
心里如被霹雳割裂开了阴云,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摸不到抓不住。我压下心里的激动与困惑,随他们继续前进。在天竺,娑罗轻快的欢呼着,金蝉子却皱紧了眉头。
我好奇地碰碰他:“怎么,这地方不好么?”
“不是。”金蝉子的语气很凝重,“这地方太熟悉。”
我这才知道金蝉子是没有来过天竺的。娑罗引着我们去到释迦涅槃的地方,指着她的真身——树叶已经白如霜雪的娑罗树。
我漫不经心地问:“娑罗,释迦涅槃是在娑罗双树之下,那么另一个你在哪里?”
娑罗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我的秘密就是这里,另一个我到底在哪里?”
我知道娑罗正在经历与我一样的顿悟与迷惑,只是不知道金蝉子秘密的机缘到底在哪。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金蝉子,他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茫然。在我看来,看透了天地间一切的金蝉子是不会茫然的。也许,这是释迦给他设下的最后一道心魔。
看着眼前这两人,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目前最清醒的一个。我暗自摇摇头,用魅音术唤回他们的神智。我说:“既然都走到了娑罗双树,我们不妨再去地府走一遭,反正时间有的是。”
那两人机械地点头。我忍不住拍了拍金蝉子光溜溜的脑袋。金蝉子终于周身一震,下意识地挥手向我打来。我轻轻巧巧地闪过,哈哈一笑:“金蝉子果然还是最宝贝自己的光头。”
金蝉子一手拍向娑罗的天灵穴,一边淡然道:“云兄,金蝉子谢过了。咱们去地府吧。”
七、
玉帝不许我上天庭,却没有不许我下地府。我们沿着黄泉路悠然而行。娑罗对地府的阴暗颇为不耐。我倒也罢了,身上的神光可照亮周围不小的地方,最惨的是金蝉子。起初他是以佛法真身赶路的,但佛光一入黄泉就显得明亮异常。不断有难以计数的鬼魂向他飘去,把他围得水泄不通,难以行走半步。我和娑罗在一旁看得开心。凡是被佛光照到的鬼魂便可以减了前世罪孽,转世为人,不必再受地府的刑讯之苦。金蝉子纵然有心普渡众鬼,却也狼狈不堪。只得收了佛光,化作我前时所见得那老僧,这才得以脱身而出。
说来也怪,化为老僧的金蝉子脸上就有了些深沉凝重,一点不见清秀和嘻笑的样子。不过若以老僧这副样子嘻笑起来,那一定让人不寒而栗。
围着金蝉子的鬼魂虽大多散去,但他所到之处总还有三三两两的鬼魂靠过来。这让我们都颇为不解。还是娑罗有主意。她绕着金蝉子细细地转了两圈,拍手笑道:“金蝉子好香。”
香?我一愣,便也恍然大悟。金蝉子终日侍奉释迦左右研习佛法,自是已成佛身,身上便有了挥之不去的檀香味。檀香的作用与佛光是一样的,只是不如佛光传得显远,便不会引来太多的鬼魂。
“可是娑罗,你也终日侍奉着释迦呀,为什么没有檀香?”
娑罗翩翩地挥着衣袖,散发出一种清淡宁远的木质气息。她笑着问我:“闻到娑罗的味道了?”
是了,娑罗本是树,自然不会再染上檀木的香。
我微微一笑,还不待说话,便见两鬼差火烧火燎地奔到我们面前,俯身跪拜。我敛了笑容,随他们一起向阎罗殿走去。
阎王早已恭候在门外了。见我们三人,立刻哈哈笑着“有失远迎”亲亲热热地迎上来挽起我的手。我自然免不了陪上笑脸,作出一副故友重逢的激动之态。
娑罗已经捂着嘴在偷笑了,金蝉子倒还是一副无喜无悲的样子。也对,她没见过我在众神面前的样子。我一直怀疑自己的法力连阎王都不如,便也不敢以皇弟的身份造次,整日和众神称兄道弟,却不以心交。
在殿上寒暄了一阵,阎王不无奇怪地问道:“云君和金蝉子大师怎么得闲来地府了?”
娑罗见独独漏掉了她,在一旁扁扁嘴。这不能怪阎王。她奉于释迦左右,从不下五台山。连我都没见过她,更不用说阎王了。
我打了个哈哈:“偷得浮生半日闲啊。阎君可是不欢迎?”
“哪里哪里。贵客光临荣幸之至。地府的餐食不足以入生人口。待会儿去人间置些酒菜为二位接风洗尘。”
我笑道:“阎君客套了。不必接什么风了,你忙,我们随便在地府溜达溜达就好。”
阎王也不客气,当下遣了个眉目儒雅的书生样判官来,引着我们在地府观光。
其实我从未到过地府,只因要穿过一个熙熙攘攘又污浊不堪的人间。地府众官有神——比如阎王,有人——比如判官们,有鬼——比如黑白无常。这里更比人间混乱,但却比人间干净一千倍。观音大士不时会来普渡众鬼,他们便也一心向善,潜心悔过。
穿过几个热闹的鬼城,我们渐渐走离了喧嚣,只沿着一条蒸腾着雾气的小径向前。雾气越来越浓,像乳白色纱缦严严实实地笼住了四周。若没有判官带着,怕是真要走迷了。
不多时就见有沉默的鬼魂很有秩序地沿小径排队向前,正奇怪间,雾气仿佛瞬间消散,我们已站在一条一眼望不到对岸的湍急的河边。河上有座似乎摇摇欲坠的独木桥,桥头一个老婆婆正在熬着汤。亡魂们一个个从她身边走过,接过汤来喝下,然后踏上桥走向彼岸。
“难道……这就是往生桥和孟婆汤?”我惊问。
判官恭敬地点头答道:“禀云君,正是。魂灵们喝下孟婆汤,便忘却了前生一切记忆,由这桥转生入世。”
我颇有感慨地点着头,却感觉有些不对劲。一回头,就看见眼神空洞的金蝉子。他皱着眉在喃喃自语着:“孟婆汤,前世,转生……”
难道金蝉子的秘密契机竟在这里吗?
八、
我拉起他们二人就往阎罗殿跑,一边招呼那个判官带路。我想,我们要找的东西已经离得很近了。
阎王显然没有料到我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正愕然间,我已经不由分说在四处翻腾生死簿了。
阎王手足无措地阻拦:“云君要找什么。莫要这样翻,乱了不好收拾。而且生死簿也不是可以随便看的。”
我停了手,扬着下巴冷冰冰地问道:“不知阎君可不可以借天地初生时的生死簿给在下一看呢?”
阎王从未见过这样的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想说话,却似乎被我的凌人盛气压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几乎有些哆哆嗦嗦地低头寻找着生死簿初卷。金蝉子默默诵着佛号,娑罗也是一脸严肃。不多久,生死簿递到我面前。我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第一页。
“天地精气聚而生葫芦,葫芦裂而生帝。”
生死簿的第一页,记录的竟是玉帝的出生?
我急切地向下寻找,却没有看到一丁点有关我自己的记录。
我的名字竟不在生死簿上?
正在发愣间,娑罗已经夺过生死簿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生死簿的第二页,写的是释迦的出生,第三页则是这样一句话:
“娑罗双树拔地而生,随释迦以永年。”
却同样没有金蝉子。
我揪着阎王叫起来:“生死簿是不是不全,是不是!快给我拿出来!!”
阎王竟然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实在没有了,请饶过小臣。”
我打了个激灵冷静下来。他在我面前居然自称“小臣”?
金蝉子淡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云兄之气度,果然绝类玉帝。”
我猛地转身,看到一脸圣洁的金蝉子。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似乎外物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难道,金蝉子已经找到了?
我静静心,看着似乎若有所悟的娑罗和大彻大悟的金蝉子。我期待着金蝉子给我一个解释,一个关于秘密和生死的解释。
金蝉子睁开眼,微微叹了口气:“娑罗,你也明白了吧。”
娑罗点点头,脸上也消失了表情,只有某种释然。金蝉子继续说道:“云兄,我们的秘密其实只是被我们自己遗忘了。其实我就是娑罗,就是娑罗的另一个自己,就是第二棵娑罗树。我因不拘于佛法而坠入了一次轮回,但我依旧是娑罗。娑罗双树本是同根而生,亦就是一个魂灵的两个部分。所以生死簿上没有金蝉子的名字。现在我们要回天庭了,我们必须和释迦一起回到天竺娑罗双树下,才能重新融合为一个整体。那时候,生死簿上就将只剩下金蝉子的名字了。”
我脑中轰然作响,这是一个我没有料到的结局。我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娑罗接过金蝉子的话。她也是闭眼合十,周身闪着光芒。大彻大悟后的心境,竟然可以圣洁至此。她说:“天地两重,而我们居然可以上天入地。云君只是身在其中看不清楚罢了。金蝉子曾讲过的故事,或者就可以说是我们秘密的暗示。还有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云君的秘密当于此有关,只是我们不便多说了。就此别过,保重。”
金蝉子微微点头,与娑罗飘身离去。金蝉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几不可闻:“云兄,你真的很像玉帝。”
九、
我仰天大笑。金蝉子果然还是泄露了他不应泄漏的天机。我一跃出了地府,在人间的倾盆大雨下笑得痛快淋漓。
雨下得愈发大了起来。我哈哈笑着。原来天地的秘密竟是如此简单,还有玉帝,还有我自己。
我吼叫着:“大葫芦你给我出来!!”
天空里一声霹雳,天地变色。我继续叫道:“雷公电母播雨童子你们统统给我滚蛋!”霎时间云开雾散,玉帝的脸出现在天空之上。
他依旧微笑着说:“小葫芦,你找到了吗?”只是这微笑少了些戏谑,似乎多了些欣慰。
“大葫芦你真是会隐瞒,瞒得众神众人众鬼都对你俯首帖耳。瞒得我对你毕恭毕敬。”
“哦?你倒是说说看。”
我冷笑一声:“天地既然如此的界限分明,我为何可以在天庭与地府间来去自如?其实天地本不过是一个世界,天庭只是这世界的一部分而已,而你玉帝,也只不过是众神中的一个。天和地本没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人心。”
玉帝敛了笑容:“小葫芦,你终究没有让我失望。”
“其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出自同一株葫芦藤,吸收的是同样的精气,我们是葫芦的两部分。你是大头,我是小头。就像灾难与希望,没有灾难,又何来希望?没有小何来大?没有后何来前?没有我,何来你!?”我一口气吐出了胸中憋闷许久的话。我终于敢正视我自己,也敢正视这个世界。葫芦是有两头的,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有影子和双胞胎。
这是一个偶数的世界。希望和灾难,庄周和蝴蝶,苏妲己和狐狸精,西方和东方,大俗和大雅,金蝉子和娑罗,天庭和地府,玉帝和我。
我缓缓合上眼睛,心底涌起一波一波金色的海浪。我知道我的灵魂正缓缓离体而去,去向原本同我一样的玉帝。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要我去寻找这个秘密,因为没有我,他也是不完整的吧。不完整,便不能得到永生。
我忽然想起金蝉子关于玉帝不需要继承人的评价,暗自笑了笑。玉帝可以选择,与我融合然后完整的永生,或者退位。我想我终于也大彻大悟了,看懂了以前看不懂的一切。
隐约中,我似乎听到金蝉子的声音,他呼唤着“云君”向这里赶来。我终于释然。在我消失的岁月里,依旧会有人记得我吧。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