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拯救你吗》戈安

1、当我遇见你（1）

　　阳城的四月，草长莺飞，一片片阳光从云层中铺落下来，温暖却并不刺眼。
　　是个很温暖的季节。
　　疗养院大楼下。
　　穿着嫩绿色毛衣的小姑娘一手勾着口罩，慢腾腾的在公园里的石板路上溜达，不时抬头看看面前高大的建筑物，百无聊赖的一步一个踩着地上的石头板，小嘴嘟囔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仔细听还能听出来隐隐约约两句诗：“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她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石板，背一句诗就往前走两步。

　　周五下午语文老师布置了要背五首诗的任务，这是倒数第二首，还有一首是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
　　岑烟从小就背东西快，可老爱把顺序弄反，背到最后一首的第二句就开始犯愁了，死活想不起下一句到底是山光悦鸟性还是万籁此俱寂。
　　岑烟皱皱小鼻子，站在原地犯了难，想偷偷看一眼手心。
　　因为老弄错，她在手心里写了每一句开头的一个字。
　　可如果总是看，老师检查的时候也会发现的呀。
　　岑烟一双大眼睛咕噜噜地转，试图从脑子里转出来点什么信息，忽然瞥到往前三块石板的地方旁边多了一块石板，顺着指向了一条由细碎的砖石铺就的一条很窄的小路。
　　啊！是曲径通幽处！
　　终于想起来了下一句的她凭借着瘦小的身躯，刺溜一下钻进了给了她灵感的那条小路。
　　出乎意料的，小路的尽头是一小片被两排灌木和一堵围墙围着的一小片草地，这个看起来只能容小孩子通过的小道是唯一的入口。

　　岑烟站在小道的尽头，借着树木的掩映往里头瞧。
　　左手边那排灌木和围墙的交界处蹲了一个穿着住院服的小男孩。
　　他双手圈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上，垂着眼睫一动不动。
　　有阳光从他头顶上方洒落，被堪堪挡在灌木的边沿，小男孩就蜷在阴影里。
　　看起来了无生气。
　　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只觉得特别瘦，身体干瘦得像是被树枝撑起来的。
　　岑烟又把小脸往前蹭了蹭，想偷偷看清他，结果头绳刮到了一根细小的树枝。
　　很轻微的一声“咔擦——”。

　　那个蜷在阴影里的宛如雕塑的身形猛地一晃，雕塑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晶亮的眸子。
　　小男孩猛地站起身，却不知道是由于身体太差还是蹲太久了，还没站起来就跌到了地上。
　　他怯怯地看了她一眼，马上把自己尽力的缩成一团，严严实实的藏进阴影，鸵鸟一般，脊背弯成了一张弓。
　　岑烟此时目瞪口呆的站在入口处，整个身体已经从树木后暴露了出来。
　　这个小男生也太好看了。
　　许是年纪的原因，他的婴儿肥没有褪尽，使得他的脸颊并不像身躯一样瘦削，他是那种，非常标准的，眉目及其端正的帅哥，每一块骨头都精准的长在该长的地方的那种帅。
　　绝对的第一眼就惊艳。
　　虽然年纪尚小，五官还并未长开，但稚嫩的少年气也是极其勾人。
　　就是皮肤太白了，有一种——
　　柔弱可欺的感觉。
　　岑烟几个小碎步跑到他面前站定，朝他伸出手，想拉他起来。
　　清晰地感受到刚刚那双黑葡萄大眼睛的主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小男孩埋在臂弯里的脑袋动了动，飞快地露出一双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埋了进去，还往后缩了缩。
　　一副誓要与墙融为一体的模样。
　　岑烟刚想开口安抚他，旁边的棺木上突然停了只无名鸟，细弱的“啾”了两声。
　　它一“啾”，面前的小男孩就颤一下。
　　他被宽大的住院服袖子裹着的腕间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红光一闪一闪的。
　　岑烟看得于心不忍，跑过去挥手把小鸟赶跑了。
　　这下岑烟也不敢随便发出声音了，蹑手蹑脚的走到他面前，蹲下。
　　没敢去碰他的手腕，试图去拉他的衣服袖子。
　　可就在碰到的一瞬间，男生似乎被烧灼一般，为了躲开她倏地向后一仰，后脑勺咚地一声磕上墙面，彻底跌在地面上。
　　岑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小男孩因为被磕疼了而泛红的眼眶，再次尝试着向他伸出手。
　　小男孩又瑟缩了一下。
　　唉。
　　他看起来，从上到下，哪哪都很害怕她。
　　岑烟一步步的轻轻地，后退到通道入口，小心着不碰到任何东西，从小道往外走，本想说句对不起再离开的。
　　可实在是怕吓到他。
　　岑烟退回到那块多出来的石板上站着，忽然看见面前浩浩荡荡走过来六七个人。
　　步履匆匆的。
　　是朝她的方向。
　　岑烟赶忙往旁边的草地上让了几步，退到了一棵树后。她听见走在最前面的高大的男生压低了声音问：“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他怎么会又跑到这里来，心跳现在稳定下来了吗？”
　　岑烟猜想着，小男孩腕间闪着红光的那个东西应该是用来监测心跳的。
　　走在男人身后离他最近的一名医生小声回答着：“昨晚小少爷的母亲来过了，实时监测上心跳现在已经趋于平稳了，还是偏高。”
　　前面的男人闻言停顿了一下，面上薄怒，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人交代：“张医生麻烦留一下，其他人都可以走了，请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岑烟认得那个张医生，上次她胳膊划伤了就是他帮她包扎的。
　　张医生被留在小道的入口处，高大的男人脱下了外套，猫腰钻进了狭窄的小道里，由于长得实在太高，发丝时不时被低矮的小枝桠刮一下。
　　岑烟猜这个男人应该是小男孩的哥哥一类的人，两人的五官上能看出些许相似之处。
　　仅一树之隔的张医生忽然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这季小少爷，真是……”
　　岑烟从他不甚清晰地喟叹中后知后觉的猜到，这个小男孩，就是常年住在五楼VIP病房里的季昶崆。
　　上一次她和院长妈妈来这的时候，穿过五楼的走廊时，院长妈妈突然站在写有季昶崆的名字的病房前叹了口气。
　　估摸是觉得她是小孩子，当时院长妈妈在和医生随口闲聊的时候并没有避讳着她，大概内容是关于那天她在孤儿院门口捡到季昶崆的时候他看起来有多可怜。
　　可是她明明听院里的百事通刘杨说，这阳城里头，最有钱的那个季家，有个怪胎小少爷，又凶又可怕，三天两头把其他小朋友打得头破血流的。

　　季——昶——崆——
　　岑烟凭借着记忆一笔一划地在空气中写下他的名字。
　　太复杂了。
　　跟同学解释自己名字的读音肯定很烦。
　　上次在医院见了这个名字，她还是回去查了字典才知道“昶”这个字儿念chang，第三声。

　　岑烟胡乱的想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轻轻地沿着石板路的另一端走出了小公园。
　　乖巧的跑到离大门最近的小亭子里坐下，等院长妈妈带着小浩出来。
　　小浩是去年来到孤儿院的，他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死于一场工地电梯坍塌事故，工地负责人反咬一口，说那天的电梯维护本来就是小浩的父母二人负责，不仅没有赔偿任何费用甚至还让小浩家承担另一名在事故中断了双腿的工友的医疗费。
　　父亲那边的亲戚听闻此事一个个闭门不认，而母亲是外婆唯一的独生女，外公也在早年间去世了。
　　法律上，小浩只要不继承父母的遗产，就不用承担这莫须有的债务。可他们家在城中的住处本就是租的，外婆在乡下住的房子在早年小浩的爸爸娶妈妈的时候就已经过户给爸爸了。
　　这栋房子被抵押给法院之后，外婆便带着小浩搬到了一个城中村用铁皮搭建的板房里。
　　外婆因为年纪太大，只能靠着低保和捡垃圾养活小浩，经年累月地弯腰负重工作使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在前年，小浩五岁的时候，她不慎在厨房跌倒，伤了腰椎。
　　从此再也没站起来过。
　　五岁的小浩从那一天开始学会了捡垃圾养外婆，偶尔靠着邻里有意无意的帮衬勉强维持着老少两人的生活。
　　可祖孙两人住的地方本就是贫民区，每个人都在为生计而奔波，自顾不暇。
　　慢慢地外婆连药都吃不起了，小浩更是瘦得形销骨立。
　　祖孙俩虽然一直以来都过得很拮据，但是外婆从来没让小浩吃不饱过，眼见着自己疼爱的孙子一天天消瘦下去，不堪病痛和心理双重折磨的外婆趁着小浩睡着喝了农药。
　　小浩醒来的时候外婆已经停止呼吸了。

　　外婆下葬后他便被社区送到天阳孤儿院了。
　　整整一年，小浩从来孤儿院起到今天，从来就没说过话。
　　院长妈妈今天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来七道疗养院看医生。
　　七道疗养院其实不仅仅是个疗养院，他还有着在全国都能排得上号的心理诊所。
　　显而易见，这种心理诊所的价格远不是区区一家孤儿院负担得起的。
　　但天阳孤儿院的小孩子从四年前开始，每年的四月十八号都会来七道接受心理辅导，偶尔受了一些皮外伤，也会被直接送到这边来治疗。
　　岑烟知道七道很贵，也知道他们能在七道免费看病是因为那位季昶崆小少爷。
　　其实这不应该是岑烟第一次见到季昶崆，据院长妈妈说季昶崆四年前在孤儿院住过一段时间，但是岑烟仔细的回想了一下，她真的是对这个漂亮的小男孩毫无印象。
　　岑烟坐在长凳上，两只脚尖一下下的，有节奏地相互轻声碰撞着，对脑海里季昶崆那张脸苦思冥想。
　　落在地上的目光里突然出现了一大一小两双脚。
　　“院长妈妈，”岑烟从座椅上滑下来，去牵院长妈妈的手，仰着小脸看着她，声音清凌凌的，带着点奶气：“季昶崆在我们院里住过吧，我怎么没见过她呀？”
　　院长捏了一下她的小手，垂眸笑着，连眼角的鱼尾纹都是温和的，看向她：“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
　　岑烟努了努嘴，乖乖的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