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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麻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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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陛下遣萧王刘徇行大司徒事,出抚河北的制书已下,又是引得朝野哗然。
此事原是意料之中,可众人万万没想到,陛下所派的人马,只有区区两千!
须知,河北一地,军阀割据,势力错综,便是任意一郡一国,都有守军上万,区区两千人,只怕尚未入河北之境,便要被流寇击溃,饶是刘徇过去再有声望谋略,也挡不住一片唱衰之声:刘徜已死,刘徇恐怕也熬不过这一关。
一时间,过去的大司徒府,如今的萧王府,自婚仪当日的宾客盈门,一下变得人迹惨淡,门可罗雀。
可府内二人,却皆云淡风轻,丝毫未被这前后的变故扰乱阵脚。
刘徇依旧日日早出晚归,若偶尔归来得早,也总是长久的在书房逗留,直至熄灯时分方回房。
二人仍旧同居一室,却分床而眠。只是刘徇谨慎,日日都等婢子们退下,再自行取衾铺开,第二日婢子们未入,便先将被衾收起。因此在旁人眼里,这对新婚夫妇,竟是难得的相敬如宾,十分和睦。
离出行不过两日,阿姝的陪嫁之物等早已收拾妥当,如今正指挥仆妇们将刘徇的衣物等一一规整。此番于刘徇而言,不同过去三两月的短暂离去,只怕这一走,没有一年半载,绝不会再归来,是以他早吩咐,旁的沉重器物皆不必要,只将书房中书简都带上。
这可苦了阿姝。
书简沉重,尤怕阴湿,装箱前,皆要一卷卷解开晾晒,再一卷卷收回,颇为费事。而婢子们多不识字,难分卷归类,是以每一卷,皆要让阿姝过目,方能装箱。
忙碌多日,阿姝实在疲累。
这日天色渐暗时,她仍撑着精神,将最后余下的韦编松散凌乱的简册,一点一点重新穿起。
竹简细长,字迹密密麻麻,她坐在榻上,借着灯光,已然筋疲力尽,双眼模糊,纤细柔嫩的葱指也被粗粝的麻绳磨得一片通红,可转眼望着案几上仍余得一堆竹简,不由有些泄气。
刘徇踏着夜色归来时,便见她娇娇俏俏的跪坐着,专注的盯着手中物件,螓首低垂,露出半片纤长柔腻的脖颈,看来十分娴静美好。
可再走近至屋门处,他才发现,她手中拿着的,正是他的简册,那一根粗粝的麻绳,在她手中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格外不听使唤。
她低垂的巴掌大的小脸上,蛾眉微凝,两颗莹亮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竟是一副正犯难,却又不肯罢休的模样,连他已悄然走到门边都未察觉。
门边婢子见他,正要报,他却已大步跨入,行至她榻边,于她不察时,一手取过麻绳,不过三两下,便令原本松散不堪的简册重又变得齐整紧凑。
阿姝不由惊讶的瞪大双目,抬眸望他,叹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她方才花费大半个时辰,也不过穿好了两卷,怎他做起来却如此轻易?
刘徇望着她毫不掩饰讶异的脸上,竟还有半分佩服之色,心里微有些波动。
这几日相处,他早出晚归,二人实则并未说过什么话,每日起居间,他也刻意同她保持着距离。方才回来,乃是除了母亲以外,他头一遭见有女子在他屋中,如此专心的替他打点。
只是稍笨拙了些。
他不由露出几分笑意:“你在家中时,想来也不大做针线吧?”
阿姝仿佛被戳中痛处,一张脸倏然涨红,却不由挺起胸膛,强辩道:“才不是,我——”
她话说一半,又心虚的顿住,乌溜溜的双眼怯生生望着他,却一个不防,怔在原处。
他只是微笑。这笑与往日的滴水不漏全然不同,温润动人,毫不作伪,就连那双素来清淡无波的眼眸,都染上几分暖色。
原来他真心笑起来时,这般好看。
他转身在榻上坐下,取过余下的竹简,熟练的用麻绳一一穿过。
“我幼时家贫,远赴太学求学时,做过不少活。那时,出身高门的太学同窗,多不愿亲自韦编,我便为之代劳,赚些钱财,换一口饱腹的麦饭。如今数年过去,我这门手艺倒还未生疏。”
他说话时,仍专注的望着手中麻绳,烛光映在他身上,令人几乎要错错以为,他不过是寻常百姓家中,在外劳作一日归来,继续替妻子做活的丈夫。
阿姝却觉有些心酸。
她生在邯郸赵氏,从不必为衣食担忧。而刘徇,虽生在宗室之家,却空有名衔,实无余财。饶是家贫,仍不忘入太学治学。与旁的天之骄子相比,他如今的一切功名,皆是早年便随兄长走南闯北赚下的,如今却还要受制于人,在一片非议中迫走河北。
她愣神之际,他忽而将案几上散乱的竹简推到她近前,伸手敲敲几面,道:“愣着做甚?帮我将这些理清,否则,照你那不紧不慢的速度,今日恐怕不得入眠了。”
二人分坐案几两边,借着烛光,一同低着头,一个递竹简,一个穿麻绳,竟出奇的和谐。
……
却说第二日,便是刘徇出城的日子。
阿姝一早便梳洗毕,令仆从收拾好马车,随刘徇往城外而去。
城外,赵祐与邓婉已然静候许久。
赵祐原该在阿姝出嫁后,便早归邯郸。然他听说陛下只给刘徇区区两千人,便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派人传信给刘徇,定要与阿姝同行。
刘徇原只恐兵马太少,有赵氏手下数百孔武仆从,自然不会拒绝。
一行人于城门处集结毕,正要启程,却忽有一小黄门骑快马而来,冲刘徇拜道:“大王慢行,陛下所派监军尚未至。”
当下,众人哗然。
监军为天子耳目,随主帅征战,行监察之职,自古便有,然多是位高权重之大将,领数十万之大军时,方置。如今萧王仅领两千人马,却还需一监军,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千人设一监军,陛下当真高看萧王!”人群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慨,出言者正是刘徇族兄兼手下猛将,裨将军刘季。
旁人附和声中,刘徇岿然不动,坐于马上,谦恭问道:“敢问陛下所派监军何人?”
小黄门望着周遭成百上千的武夫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恐惧,颤巍巍扑倒在马边,直摇头道:“仆不知。”
刘徇也不为难,只令他自回去,示意诸将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然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
烈日下,旁人每每愤怒躁动,再见刘徇不骄不躁,十分耐心的模样,竟也跟着一同忍了下来。
赵祐始终在旁细细观察,见此情景,直对刘徇刮目相看,久闻不如一见,单凭这等气度,只要能渡过眼下难关,日后必成大器。
时至晌午,城内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五六十个侍从簇拥着辆二驾马车,并数十个箱笥,不紧不慢驶出城门,到刘徇马前,堪堪停下。马车中步出个人,众人一望,原来是太中大夫谢进。
此人年约半百,须发皆白,面有纵横沟壑,身宽体胖,却偏生一双鼠目,即便衣冠整洁,仍是奸佞之相尽显。
刘季已是极不耐烦,望一眼刘徇,便策马行至谢进身边,手中长刀有意无意挥过,冷声道:“原来是谢公,实在令大伙儿好等。”
谢进听出他语中嘲讽欲怒,可偏生刘季生得虎背熊腰,须髯如戟,不怒自威,手中长刀更是闪着明晃晃的寒光,他到嘴边的话只要又咽下,小心翼翼退后两步,狠狠瞪视,方换上笑脸,往刘徇处去:“大王,进来晚了些,望请宽宥。”
此话听来仿佛致歉,可观其情状,却眼带挑衅。
刘徇恍惚若未见,亲自下马,冲谢进恭敬作揖道:“无妨,此去路程艰辛,还需谢公忍耐才是。”
论官职爵位,谢进远低刘徇,却得其如此礼遇,他顿时觉十分满意,面上表情也松了几分,摇头谦道:“大王此言,进惶恐,还请诸位上路吧。”
说罢,他于旁人冷眼中再回马车之上。
至此,已过二个时辰,这一二三千人的队伍,终于踏上东去河北的大道。
这一路虽长,阿姝到底已是走过一遭的人,乘坐马车中,既无风吹,也无日晒,除了颠簸,尚能忍受,遂无半点怨言。
反观谢进,本也布衣出身,做了多年官,越发难伺候,短短五日,已是数次抱怨路程太累。
刘徇仍是一副和善模样,每每谢进旁敲侧击的抱怨,他皆好言以对,丝毫不见怒色。恰刘季也都持刀立在刘徇身旁,寒光与虎目,俱令谢进讷讷不敢再言。
原本怒火难平的诸将,眼见谢进拳头打在棉花里,无处发泄的模样,皆暗暗拍手称快。
然而,对刘徇部曲而言,这点短暂的乐趣,远比不上忧虑来得多。
区区二千人,在群雄割据的乱世,到底该如何立足?虽然陛下言明往河北而去,可偌大的河北,早有大小各势力占据,又如何容得下他们?